在嚴格的意義上,新聞是指在報紙、廣播和電視等大眾傳媒上對“新近發生的事實進行的報道”。由于這些傳媒為特定的個人或機構所掌握,同時,進行傳播的主體必須具有特定的知識背景和技能,所以,“新聞”只能在非常狹窄的范圍內進行理解。然而,如果對新聞理解的著重點在于對“事實的報道”,而非報道主體的話,那么,我們現在肯定生活在一個新聞盛行的社會中。并且,現代網絡技術的發展使得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新聞的報道者和發布者,而我們每一個人在每天都通過這些技術獲得無數的新聞內容。再進一步,如果把新聞報道的內容從“報道事實”擴展至“表達意見”的話,那么,這種對事實進行價值評判的活動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廣泛和方便。這不僅僅歸功于網絡技術的推波助瀾,而且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們認為自己具有發表言論的自由和進行評判的能力,而這種自由是所有以民主自稱的社會的象征,這種能力是那些被當作“自由人”的自然本性。
在社會和政治的角度上,最為激烈的是對新聞自由的訴求,并且新聞自由被置于更為基本和廣泛的言論和出版自由之下加以理解。新聞自由對個人和社會的發展具有積極的功能,因此新聞自由就是正當的權利訴求。然而,這種權利訴求又被自然地置于限制之中,幾乎所有的論者——當然包括自由主義者——都承認這一點。這種限制有兩個方面:其一,是新聞傳播者的自律;其二,是外部力量對新聞自由施加合理的限制。本文的目的在于:根據自由主義的理論,對新聞自由的含義加以說明,特別是對于外部力量能夠對新聞自由實施干預的界限進行說明。
要理解“新聞自由”的真諦所在,首先需要了解什么是“自由”。有些人一見到“自由”,首先想到的是在法律的約束下的為所欲為。而且,這里的法律在很大程度上被理解為“實證法”。然而,正如大多數人所知道的那樣,實證法與社會生活相比,總是滯后的;即使我們能夠期望它可以迅速地跟上社會生活的步伐,與之并駕齊驅,實證法與后者相比,也總是片面和不完整的。所以,在不理解“自由”之真正精神的情形下,總有兩句十分時髦的語詞被認為是與所謂的“自由精神”相匹配的:“法無明文禁止者,人們即可自由為之”以及“道德的歸道德,法律的歸法律”,人們認為這就和“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這句格言一樣清楚明了。事實上,只要稍微留心就能體會出這兩種主張的真正意味:在存在“法律漏洞”的情形下,人們可以——在排除法律強制的意義上——隨心所欲;而即使犯了錯,那也只是道德譴責的范圍,而具有真正威懾力和強制力的法律在此時只能袖手旁觀。所以,從實證法——而不是從法律——的角度來理解自由實在是緣木求魚。而在文明社會,古代的“羞恥刑”被認為是對個人——無論是“壞人”還是“好人”——人格的侮辱,因此被絕對地排除在法律懲罰的機制之外。這樣,道德譴責實際上只能求助于每個人的良心,在道德感缺失的情形下,自由便成為行惡者最有力的借口。
盡管對自由的理解眾多,但“自由”的核心要素則毫無疑問地當屬“自主”。自由主義者堅信,每一個具有良好判斷力的人可以自主地形成自己關于人生、社會和政治的觀念,并在這種觀念的引導下過自己認為值得去過的“良善生活”。為了實現自主生活,必須提供一些基本條件,它們包括:1)行為者基于某種理由(動機和目的)而行為;2)行為者在非強迫的環境中進行選擇,意味著行為者可以在對自我控制中進行選擇;3)行為者對行為進行了評價,即行為者認同、接受和贊成他們所選擇的行為要去滿足的欲望;4)行為者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了充分的理解,即行為者對他們所選擇的行為的有力評價,必須以對這些行為之意義的充分理解為基礎。只有符合這些條件,一個人的行為就是自主的,從而也是自由的。
在自由主義的上述核心要素和基本條件之下,通過所謂的涵攝法,我們就可以理解新聞自由的含義。首先,新聞自由意味著對——廣義上的——新聞傳播者的一種要求:他們應該對自己的新聞行為進行自我評價和充分的理解。從自由主義的角度來講,只要是一個智力成熟、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就被視為具有這種能力。除此以外,不能用其他政治或社會的方式來確定一個人是否具備這種能力,換句話說,這種自我評價和理解活動是訴求于行為人個人而內在地進行的。其次,新聞自由還意味著對外部力量的一種要求:即這些外部力量不能以各種方式對新聞傳播者的選擇進行強制性干預,以便他能夠實現充分的自主。
這樣,新聞自由就具有如下要求:新聞傳播者以自我評價為基礎,對新聞傳播行為和內容進行理解。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要求外部力量充分尊重傳播者的行為。外部力量自應與新聞傳播保持相當的距離,以保證新聞自由的充分實現。只有這樣,新聞傳播行為才是自由的。這樣,我們必須從兩個方面回答兩個問題:首先,就外部環境所具有的力量而言,應該與新聞傳播保持怎樣的距離;其二,就行為人內在地評價和理解而言,它應該具有怎樣的條件。關于第二個問題,我們在其他地方再作詳細的說明。
一個人與外部環境之間的關系,大致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進行分析。首先,是個人與其他特定個體之間的關系;其二,是個人與由其他不特定的個體所組成的社會之間的關系;其三,是個人與政治國家之間的關系。除了馬克思主義關于社會和國家的經典劃分之外,很顯然,前兩種關系之間的區分以如下理解為前提:存在著超越特定個體之權利的所謂的“公共利益”。盡管“社會”是由其他個體形成,并因此可以被分解為許多個體,但是,社會公共利益和某個——甚至某些——特定個體的利益具有相對的獨立性。這是因為:只要一說起“特定的”個體,我們總是只涉一種與該個體直接相關的事項,該事項對該個體的利益具有直接性;而“公共利益”雖然也與個體相關,但是與前者相比,對個體的影響總是間接的,甚至是毫無物質利益關聯的感情性的關系。
因此,特定個體、社會和國家就構成與新聞自由相對應的外部環境,它們應該與新聞傳播行為保持一定的距離,以保障新聞自由的實現。那么,如何界定它們之間的界限呢?
密爾在其《論自由》中談到了干預他人自由的條件:只有出于自我防衛的目的,才能對他人的自由進行干預。密爾并沒有指明干預的主體,但是,將這一條件理解為行為人和其他特定個體之間的關系準則,應該沒有什么問題。這樣,“自我防衛”就只能是針對前述的“直接”針對個人利益所行使的妨害行為。因此,就其他特定的個人而言,他能夠對于新聞傳播的自由加以干預的唯一條件,就是新聞傳播行為對其造成了傷害,他只有出于自我防衛的需要,才可對傳播者采取針對性的措施。這種情形無非有兩種:其一,一個人的私密生活范圍在未經自己允許的情形下被新聞傳播者暴露于公眾的視野之中;其二,一個受新聞傳播行為“強迫”而成為“公眾人物”的個體,也可以在其置身其中的情事并不具有真正的“新聞價值”、且自己在主觀上并不想將之公開的情形下,對新聞傳播行為進行合理的阻止。除此之外,特定個體對其一新聞傳播行為所能進行的干預就十分有限了。
社會對新聞傳播行為能夠施加的干預是什么呢?換句話說,新聞傳播行為可能給社會帶來怎樣的損害,以至于使得社會有必要對該行為進行干預呢?
就社會的實質而言,它仍然是個體的聯合體。我們已經說過,在特定的個體之間,除了非常有限的情形下,不允許有誰強制誰的現象存在和發生。然而,在社會的層面上,因為存在著一些超越于個人權益的社會利益,而這種社會利益是以某種程度的普遍性的道德感、責任感和各種不同的群體利益為基礎,并且在一定范圍的人群之內形成了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共同認知,所以,新聞傳播行為就可能超越對個體“直接性”關聯——因而也超越了“自我防衛”的范圍。在這種情形下,新聞傳播行為會以“社會公共利益”為由捍衛自己的自由權。傳播者會聲稱:為了公共利益,人們享有知情權,而每個人也有對某一社會現象進行評論的權利。而“社會”對新聞自由的限制也會借用相同的理由:為了公共利益,新聞傳播行為應該自我克制,如果不能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對新聞傳播行為采取強制措施。這樣,所謂“社會”對新聞自由的干預,實際上是指“個體”超越于“直接性”——因而也超越了“自我防衛”的范圍——而對新聞傳播行為所施加的干預。這種超越似乎是以這種共同認知的形成能力作為其合理性基礎,因而這種形成能力似乎也決定了該新聞傳播行為的合理性(就社會而言,則決定了其干預的合理性):如果對新聞傳播行為反對的共同認知形成得越快越強烈,那么傳播行為的自由就越小;相反,如果一定范圍內的傳播行為或者一定程度的贊同,或者漠然處之,則表明該新聞傳播行為具有合理性和妥當性。當然,這種“共同認知的形成能力”決定了某一集體性認知能否成為具有共同歸屬感的“公共利益”。
所以,如同在特定個體的情形下,個體針對新聞自由只能謹守“自我防衛”的原則一樣,在社會針對新聞自由的情形中,社會對其自身干預行為是否合理這一問題,所提供的也只能是“公共利益”這一原則,并且它取決于一定范圍內的人群的共同認知。然而,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的主張已經使得這種共同認知變得越來越微弱,從而將這一原則消磨得失去了它本來應具有的光華。
剛剛已經提及,“公共利益”之形成主要取決于某一群體對特定事項或情事形成共同認知的能力。那么,在這一能力形成的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又是什么呢?對此,我們主張,拋卻過于抽象的準則,也不論“具體情形具體分析”的主張,在社會對新聞傳播行為施加干預這一點上,真正應該強調的也許是這樣一種準則:即允許不同觀點之間進行理性的論辯,而且允許這種論辯在其所能擴及的范圍內流暢地展開。
這一準則的核心因素是理性,它不僅是對社會公眾的要求,也是對國家權力的要求,更是對新聞傳播行為和新聞自由的要求。就社會而言,既然社會永遠不能像政治國家那樣可以對新聞傳播行為采取法律或政治強制措施,那么,它所能發揮的作用就為各種傳播不同觀點的新聞行為提供場所。既然社會的實質依然是個體的聯合體,而這些個體之間是一種平等的關系,那么,對于社會能得以維系的“公共利益”或“公共道德感”而言,在社會所能采取的措施范圍內,理性論辯是最為合理的方式。
盡管我們說社會在“公共利益”的原則下對新聞自由具有干預的權力,但是我們都知道:社會本身從來不具有真正意義上的強制性權力。因為,在文明社會中,每個個體的暴力執法權——不論其合乎道德與否——在絕大多數情形下都被完全剝奪了,所以,由個體組成的社會當然也不會具有這樣的權力。在民主社會中,強制性權力被交由政治國家來統一行使,以確保社會的安寧,在社會上僅存的只是道德性的強制力,而這種強制力已經變得越來越軟弱無力。
因此可以說,在對社會是否能夠干預新聞自由的判斷中,國家權力和社會民眾的“道德”情感及其他利益緊密地糾結在一起。當然,在個人對新聞自由干預的過程中,國家權力也必然會以仲裁者的身份介入。但是在這兩種情形下其介入的程度和方式是不同的。在后者,當新聞傳播行為對某個特定個體造成傷害時,該傷害相對而言是較為客觀的,而且由于當事人人數的有限性,其判斷也較為容易。然而,在前者,“社會”本身就帶有一定的虛幻性,“公共利益”更是因人或群體的差異而差異。簡言之,只有萬能的神或造物主才可能對某種情形中是否存在值得保護的“公共利益”作出最正確的判斷。而對于塵世之人,需要借助一種理性的方式,在論辯中達成共識。而且,當新聞自由侵犯公共利益時,如果沒有政府的介入,而任由社會進行強力阻止,其可能產生的可怕后果和新聞自由被侵犯時一樣嚴重。
首先,無論是特定個體還是社會,其與新聞自由的關系最終都必須借助國家的力量才能實現。這樣,國家對新聞自由所進行的干預就先是以兩種方式表現出來。而且,在我們看來,這兩種方式都具有毫無爭辯的合理性,因為,它們是上述特定個人和社會對新聞傳播行為的外部強制的延伸:其一,國家對侵犯特定個體權益的新聞傳播行為進行法律懲罰,這實際上是國家對個人權利的保護,是“自我保護”原則在國家權力層面的實現;其二,國家在社會允許的、且互相對立的新聞傳播行為所引導的理性爭辯達到一定的程度,并形成一種確定的、需要保護的“公共利益”時,國家可能會通過一定的程序將之確立為主流價值,或者對侵犯這種公共利益的行為——包括新聞傳播行為——進行法律強制。在這種情況下,國家的干預雖然必須滯后,但卻也是絕對必要的。因為,如果沒有這樣的干預,無休無止的社會辯論可能會淪為非理性的奴隸,并成為社會騷亂的根源。
但是,在上述論辯剛剛展開,或者未達到充分的程度時,政治國家就對相關的新聞傳播行為進行干預,或者把某種以“政治利益和政治性經濟利益”為內容的意識形態作為妄斷論辯本身及其內容或將要達成的目標是否妥當的標準,這是非常危險的。很顯然,國家也因該將自己的意見和觀點提交給公眾,并使之成為論辯的一部分。
但是,一如前述,國家在社會論辯要引發動亂的時候,有權對相應的新聞傳播行為“本身”進行干預。而民眾應該忍受這種干預所產生的在享有知情權上的不便。正如亞當·斯密所說的,對自己國家的熱愛,應該牽涉到一個原則,這就是“對實際上已經確立的政治體制的結構或組織的一定程度的尊重和尊敬”。因此,在這種情形下,公眾應該相信,政治國家所采取的強制措施是有利于社會和每個社會成員的。如果政府只是對新聞傳播行為“本身”進行干預,而不涉及其指涉的“內容和論點”時,就更應該得到民眾的理解和支持。
其次,政治國家會為了自身的利益對新聞自由進行干預,這種干預會因不同的情形而產生不同的反響。在緊急情況下,比如在國家安全受到威脅,或者將出現大范圍、大規模的社會和政治動亂情形下,對新聞傳播行為進行干預。此時國家干預的理由是合理的、名副其實的國家利益,當然也包括社會利益和個人利益。因為,如果不進行干預就會導致國家解體,而國家解體不僅僅是對社會利益,也是對每個特定個體的權益的一種“直接”損害。
然而,如果上述緊急情況是因為政府自身統治的合理性和妥當性受到質疑而產生的時候,政府對就此種事實所進行的新聞傳播行為的壓制,其合理性就會受到爭論。因為,此時,政府已經和社會公眾走向了對立的境地,這種對立已經不再容許政府以“中立者”或“受尊敬者”的身份對社會事務進行管理,政府也相應地失去了對社會一切行為——包括新聞傳播行為——進行管制的合理根據,除非它僅僅依靠暴力本身來實現對社會的管理。 (作者單位:山西日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