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聽說你老爸是作家?!睕_我說這句話的人,可能是相識多時的朋友,或者是天天見面的同學,抑或是素未謀面的生人。他們帶著驚詫的神色看我,好像我的腦殼上生著兩只交相輝映的龍角。大人們向別人介紹起我,也會不由分說地在我的名字前面加上“肖仁福肖作家兒子”這一總起。至于我的名字,則成了萬元交易中小數點后面的數字,是多是少,大可忽略不計,連四舍五入都可以省了。
你說這人不都是人生的?誰不是“某工人家的兒子”,或“某農民家的女兒”?在我看來,我名字前的那一串定語著實多余??上覜]有選擇“被稱呼”的權力,只得對“哦,原來是肖作家兒子,幸會幸會”這類客套話報以客套的點頭和微笑??傊瑥男〉酱?,我一直生活在“作家兒子”這一陰沉的光環之下。沒錯,作家還算個不賴的職業(如果這職業還能養家糊口,就如老爸一樣),作為作家兒子,我理應感到五臟六腑的驕傲和自豪??奢^之他人,我并沒受到過什么優待,學生食堂的阿姨不會多給我舀根排骨,考試考了個不及格,老師也不會聽我兩句好話就輕易放了我。我也就不得不對“作家兒子”這個稱謂愈發麻木,甚至生出些許厭惡。
約莫是讀小學那陣子,老爸寫的東西被一些雜志相中,開始小有名氣起來。班上同學不知從何得到這一重大發現,輪番要挾我,要我取一些老爸的作品給他們飽眼福。被如此這般地要求了幾次,原本對老爸寫的那些官啊權啊一頭霧水的我,也產生了莫名的興趣。放學回家,發現老爸頗有厚度的書稿就擱在抽屜內,《裸體工資》四個黝黑的標題大字撞入眼簾,我頓時起了好奇心。一個年齡上雙、即將畢業的小學生,也許對“工資”二字還有些漠然,對“裸體”卻恐難無動于衷。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終于有了行動,趁著睡前如廁,提著褲頭,心驚膽戰摸進書房,像拆原子彈一般躡手躡腳,取出《裸體工資》,塞入書包。
小學生休息時間不充裕,還有撒尿、喝水等一系列基本動作要完成,我不得不像偷看其他小人書一樣,將老爸這部中篇小說搬到課堂上來看。翻過幾頁,才發覺那個扎眼的讓人浮想聯翩的題目,不過是一個幌子,原初意義已被偷偷置換,小說內容與裸體全然無關。雖說標題帶來的好奇落了空,但小說情節引人入勝,還是吸住了我的注意力,一時間竟忘了自己身處何處。班上剛輪換完座位,我就坐在第一排。上的還是班主任的語文課,她老人家就在半米開外,唾沫星光燦爛。我卻心存僥幸,以為燈下黑最安全,讀到精彩之處,忘乎所以起來,雙手并用,將稿子翻得嘩啦作響。班主任的課是容不得點點聲響的,聽聞窸窣之音,她甩來一個尖利的斜眼,我小偷小摸行為暴露無遺。她抓過我手里的文稿,一看標題,果然跟課堂內容八竿子打不到一處。老人家臉色立刻跌下來,將小說優雅地砸到講臺上,開腔教訓起“挑戰教師權威”的我來。同學們幸災樂禍了,下課后奔上講臺,瞅見老爸小說的標題,一個個嘖嘖有聲,露出一臉意味深長的笑。
這便是我對身邊作家作品的初次涉獵。一晃我成了年,跑去涼颼颼的北方念大學。老爸的字已越碼越多,書越寫越厚,各地書店和車站機場到處都是他的書。也許號稱作家的老爸并非青春文學作家,也許大學生們都忙著打游戲,找相好,沒能靜下心來讀書,鮮有同學知道我是作家兒子。我樂得耳根清靜,更不會人前人后拿老爸說事。可一日同室同學聚餐,老四楊衛東拉著我,要和我單獨聊聊。他上場就說,他已成了我爸的鐵桿粉絲。我自是好奇,問他緣由,才知他已將我老爸的好幾部長篇都“研讀”完畢?!懊坎啃≌f幾乎都是一口氣讀完的,實在太過癮了。而且跟別的小說不一樣,像咱們陜西(楊是陜西人)作家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可能反映的生活遠離咱們這個時代,讀完了就完了,難有共鳴,感覺不是特別深刻。讀你爸的書卻不同,總覺得是身邊的人和事,每讀完一本,好幾天都牽腸掛肚的,書里面的情境和人物老在眼前晃動,揮之不去?!彼d致勃勃地告訴我。《平凡的世界》據說是得過什么大獎的,家父的書卻不可能評什么獎,能涉險出版,上市與讀者見面,已屬萬幸,竟得到楊同學錯愛,給予高度評價,作為兒子的我煞是受寵若驚。楊同學還嚷嚷著要就書中的官場生活咨詢我爸,逼我交出老爸手機號碼。打這以后,我更在意老爸的作品了,常會抽身電腦屏幕,埋首他那洋洋灑灑的感性而極具粘性的文字。聽到熟人或看到網友對他作品的好評,我也會跟著暗暗高興和自豪,以作家兒子的身份為榮。
老爸從來都不是那種豪情萬丈的作家,他不會在興頭上來時跪到地上,假裝“親吻祖國母親”,與地板條熱切地分享唇邊唾沫。他只是每天按時坐到電腦旁,用五筆敲擊他那不動聲色的文字,以一本又一本的新書來給你詮釋“作家”的含義。關于老爸,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背影,從小學開始,每次放學回家,準能看到他坐于桌前全神貫注敲擊電腦,雕塑一般。這讓我想起一句話:作家就是“坐家”,坐得住就行了。我毫不懷疑這話的準確性,然而我更深信不疑的一點是,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老爸那樣“坐得住”的。就拿前不久出版的這套百萬字三卷本《仕途》來說,老爸前前后后寫作和修改了四五年,其坐功真是了得。那幾年時間里,他幾乎謝絕了一切活動,什么聚會啊、宴請啊、公費出游啊,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輕易就范。人家甚是不解,說老爸:“你不抽煙,不喝酒,不搓麻將,不洗桑拿,整日以書為伴,以字為友,這種苦行僧的生活怎么過得下去?”老爸笑而不語,很淡定的樣子。
過后老爸才對我說,長篇小說重文氣,復雜的人物關系和多頭線索全靠充沛的文氣來貫穿,一天不寫就容易掉線,貫不上文氣。因此一旦進入長篇小說寫作,老爸就會心無旁騖,全部身心都落在作品上,誰也不可能把他從電腦桌旁拉開。聽老媽說,老爸年輕時愛好廣泛,吹拉彈唱樣樣都來,可到我懂事起,他已沒再有太多別的愛好,每日就是五件事:寫作、讀書、吃飯,散步,睡覺,周而復始,一成不變。別人肯定覺得這樣枯燥,老爸卻自得其樂,說咱家是半耕半讀人家,必須以耕讀為本。他視寫作為筆耕,就像農民一樣,不耕作就會失去本色,就沒有飯吃。記得曹雪芹著紅樓,“字字看來都是血,十年辛苦不尋?!?。不敢把老爸與老曹比,但老爸創作的認真和辛苦,也是不可否認的。在這浮躁年代,好多人的寫作都是快餐式的,短篇不過日,中篇不過周,長篇不過月,老爸這種較真的肯下死功夫的作家恐怕已不多見。
都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老爸知道把文章當成千古事的時代已經過去,可他不可能不在乎自己的作品。老爸老說他是讀者培養起來的作家,沒有讀者買他的書,沒餓死,也早已流落街頭。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白紙黑字,好與不好,一目了然。也就是說世上最不好糊弄的就是讀者,把讀者當傻子的作家才是最大的傻子,讀者決不會理睬你。老爸不想做傻子,心里總是裝著讀者,不肯寫作愧對讀者的作品。他有一個經驗之談,就是要把自己寫快樂,自己寫快樂了,讀者讀你的書時才會得到快樂。我這才知道,老爸并不是苦行僧,他是快樂的,不然也不可能寫出六七百萬字,還樂此不疲。老爸的快樂來自他實打實的耕耘,他從來不會故弄玄虛,搞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自欺欺人。他寫故事,寫人物,寫世道人心,不為技巧而技巧,不搞這主義那主義。讀他的小說,你會沉浸于他提供的人和事,不會想著還有所謂的寫作技巧,甚至忘記那是小說,而是生活本身。他老說創作的最大技巧就是無技巧,一旦讀者覺得你寫得有技巧,你的技巧就是失敗的。所以老爸的小說很生活化,不僅人物故事與生活如出一轍,語言也是生活中的平常語,簡潔明了,又不乏幽默,特別抓人。正是老爸肯下死功夫,又不愿與讀者過不去,才寫得出深受讀者喜愛的百余萬字的三卷本《仕途》,一年時間已銷售二十多萬冊,成為2009年年度優秀長篇小說上榜書。能寫出百萬字一部的長篇小說的作家并不多見,這么長的價近百元的長篇小說出版后還這么暢銷,近期中國文壇恐怕還只此一人。
老爸以快樂寫作為原則,可快樂又不能強求,就像噴嚏,不是你想打就打得出來的。所以老爸也會碰上卡殼犯難的情況,就像女人難產一樣。女人難產還可大聲喊叫,大罵老公不是人,老爸卻只能悄悄憋著。不憋還不行。摔凳子,踢桌子——那都是用自己的版稅買的,舍不得;電視啊音響啊,花的錢更多,更不能摔了。文人家里什么最多?書最多。雖說書最不值錢,老爸是讀書和寫書的,就像他的兒子,怎么舍得摔?不跟家具和藏書過不去,老爸專跟自己過不去。他茶不思,飯不香,站著琢磨,躺下腦袋還在發熱。他老抱怨睡眠質量差,睡覺本是享受,到他那里竟成了遭罪。你說你心里老放不下你的小說,哪還睡得出質量?好在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番冥思苦想,老爸總能找得解決問題的最佳辦法,讓寫作進入新境界。這是老爸最得意的時候,緊鎖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我就在一旁笑老爸,你是不是便秘多日,突然腸胃蠕動,通暢無阻,一泄千里?老爸笑道,還真是這么回事。
老爸還有一個快樂,就是出書后,給讀者簽名。為尊重讀者,老爸的簽名很是講究,從不敷衍了事。他當過老師,寫得一筆還算漂亮的字,簽名自然很好看,書法作品一樣。本地讀者買了老爸小說,喜不自勝,轉彎抹角聯系上老爸,想索他簽名,老爸總是高高興興滿足人家要求。有時甚至主動上門給人簽名,感動得人家連連稱謝。老爸卻說,應該說感謝的是他本人,沒有千千萬萬讀者朋友買他的書,他哪有寫作動力,堅持到今天?外地讀者也會找他簽名。有位叫做王榮的江蘇讀者,是位中學老師,非常熱愛老爸小說,只要能見到老爸的作品,他都會買去認真閱讀。他寫信給老爸,說每次到書店,一見老爸新書,就會眼睛發亮,以最快速度交錢拿書,生怕動作慢了,被人搶去先機。老爸的數部長篇都有不同出版社出版的不同版本,王榮都買了回去收藏。還給老爸寫信,要寄書給老爸,簽好名后再寄還他,郵寄費由他負責。擔心書在途中損毀甚至丟失,老爸想了個折中辦法,用宣紙題上勉勵的話和自己名字,寄贈給他,要他貼到作品扉頁里。這是個非常獨特的簽名方式,對方很高興,贈送畫作,回報老爸。像這些與讀者之間的友情佳話,老爸身上時有發生,老爸得意時也會講些給我聽,讓我分享他的快樂。簽名簽得最多的,還是出版社安排的外出簽售活動。有一次老爸還受邀跑到老遠的哈爾濱,下得飛機,仿佛到了國外,隨處都有俄式建筑。街上的人也比南方人高大,尤其是女人,普遍個頭高,腳下還沒穿高跟鞋。就是這樣一個又偏又遠的東北城市,身為南方作家的老爸在書店簽售,仍有不少讀者專程去請他簽名,說是老爸多年的忠實粉絲,幾乎他的每本書都看過,有的還讀過好幾遍。跨越幾乎半個地球,還能遇上那么多熱情的支持自己的讀者,老爸自然欣喜無比,回家講起簽售過程,眉飛色舞的樣子,比拿到出版社開出的大額版稅更激動。
奇怪的是,身為暢銷書作家的老爸,卻不希望我當作家。記者采訪他時,偶爾也會提到我這個做兒子的,會不會受他影響,以后走作家之路。老爸總是搖頭,說作家不是想當就當得好的,尤其是作家的成功,有很多偶然因素,不必強求。老爸四十歲前是個很稱職的公務員,是組織部門的后備領導干部培養對象,并沒想過做暢銷書作家,是因為有了人生歷練,有了成熟的人生觀和較強的判斷力,偶爾所寫小說深受讀者歡迎,出版社盯住不放,才放棄仕途,走上半職業化的寫作道路。老爸認為做任何事,包括當作家,得有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先須做人成功,學寫作還不如學做人,叫做行有余力,才以為文。所以考大學時,我不考文科,考理科,老爸非常支持,說務實比務虛好。從不教我如何寫作的老爸,卻時時刻刻教我別做聰明人,要做誠實人。我很疑惑,這是個不拿誠實當回事的年代,人家都聰明絕頂一個,你一個人誠實,不會吃虧么?老爸說正因現在的人太聰明,不把誠實當回事,你少來點聰明,本分誠實做人,才顯得珍貴,才不會吃虧,至少不會吃大虧。不過話說回來,老爸不教我寫作,我業余寫點東西,遇到什么疑問,向他討教,他還是樂意解答的。我有時心血來潮,也寫點叫做文學的東西玩玩,碰到有些問題,獨自思考許久也找不出答案,像情節的轉換、人物的設置和插入等等,只要說給老爸,他三兩句就能給我點破。這讓我暗生敬意,就像看到書店或家里的書柜里,書脊上刻的全是老爸的名字那樣。
這是我第一次寫作關于老爸的文章。我不是在贊美,也不是在夸耀,我不過是異常地羨慕,老爸找到一份自己熱愛的事業,可以如此孜孜不倦地,辛苦而快樂地寫作下去,享受下去。像一頭老黃牛,世間諸多誘惑和紛擾,對老爸都沒有吸引力,只要收獲了可以糊口的草料,便心滿意足,有了繼續將汗水灑向田地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