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劍美是個很難界定的角色:他大俗大雅,不拘一格,常常滿口俗言俚語,牌桌上與人爭得面紅耳赤唾沫橫飛,而一旦坐而論道,談論起托克維爾和《社會契約論》來,卻又頭頭是道,嚴謹深沉。魏劍美曾做過鄉村教師和小報記者,還在省城多家報刊做過主編和總策劃,現在躋身于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靠賣弄口舌謀生”。他讀的是文學碩士、史學博士,評的職稱是新聞學副教授,而真正的愛好卻是舞文弄墨。
他“為人極隨和,為文極刁鉆”;做學生時因為散文獲獎走進《新聞聯播》,當老師后,又因學術爭議受邀《實話實說》;他悶頭寫雜文,“罵遍天下無敵手”,雜文發表數量和獲獎篇數連續三年都是全國第一;2009年他冷不丁又以長篇小說《步步為局》一炮打響,成為盜版商的新寵……
無論做什么,他都喜歡弄出自己的聲響;無論在哪里,他都堅持行走在邊緣。
對于主流的一切,他似乎在進行著本能的回避,也或者可以說,主流也在刻意地拒絕著他。
他寫過散文、小說、詩歌以及特別來錢的所謂“紀實特稿”,更早時他也曾炮制過一些笑話、小品文等換取幾個銅板。但他最后卻選擇了寫作雜文、隨筆和尖銳深刻的長篇小說這條路,這使我無法把曾經年少的他與現在睿智凝重的他疊加在一起。
早在1998年,還在讀研究生一年級的魏劍美就首開《雜文報》個人專欄的先河,“智者樂水”一寫就是一年。其不拘一格的雜文筆法和辛辣尖銳的文風一度是《雜文報》的亮點之一。其主持的《年輕人》雜志“口無遮攔亂評點”欄目在青年讀者中更是風靡一時,幾乎期期都被轉載和廣泛傳播。當時有媒體和讀者將他與風頭正健的北大才子余杰并列在一起,稱之為“北余南魏”。筆者曾就這一稱號求證于魏劍美本人,亂發蓬松的他滿臉的不在乎:“這年月稱北這南那的多了去,誰當真誰就被糊弄了去。余杰那愣小子的《火與冰》能賣瘋了去,滿街都是盜版,我老魏的書猴年馬月才能有盜版啊?”風水輪流轉,2009年老魏的三本書中有兩本在出版一周內即被瘋狂盜版,人家盜版從北京賣到廣州,還擺到他那偏僻的永州老家去了。對此,老魏無限惋惜:“被盜版的是我的小說,雜文集怎么就沒人盜呢?”而他那新出的雜文集《下跪的舌頭》腰封上被書商赫然印上“昔讀魯迅今讀老魏”,老魏故作謙虛地搖頭感嘆說:“炒作炒作!要我是開婚姻介紹所的,我推銷你時也會可著嗓門喊‘昔有王昭君,今有周思嘉’!欲購從速啦!人家娶回去一看,靠,原來王昭君就長這模樣,還不就和那老大難的周某人差不多!哈哈哈!”
在魏劍美看來,雜文首先是一種生活姿態,然后才是一種文體寫作。只有硬朗地生活,才可能有硬朗的寫作,“軟體動物”是無法讓文章獲得精神力量的。因此即便有領導看走眼,對他允諾某種好處,并不屬猴的老魏也沒有順桿往上爬的興趣。他對自己的要求是“人在邊緣,心存另類”,結果他很快被人歸為了真正的“另類一被打入另冊的一類。對此,他笑稱“求仁得仁又何怨”。久而久之,他就有了“桀驁不馴”、“恃才放曠”的名聲。單位偶有聚餐,老魏也不知哪根神經錯位,破天荒率性痛飲,立馬出語無狀,聲稱國家的大事情單位的小事情之所以都復雜難理,乃是因為聰明人太多,然后手指一一點擊日在座的你你你還有那不在座的誰誰誰均是聰明人耳!滿座皆尷尬啞然,獨老魏大塊吃肉做樊噲鴻門宴旁若無人之英雄狀。
如此不通世務的老魏要不生活在邊緣人的生態環境里那才叫一個怪!
邊緣就邊緣,好在老魏的文字里自有天堂。近些年來,魏劍美接連發表了400多萬字的作品,雜文、隨筆遍布《中國青年報》、《羊城晚報》、《讀者》、《青年文摘》、《意林》、《青年博覽》、《南方人物周刊》、《諷刺與幽默》等各大報小刊,三大雜文陣地《雜文報》、《雜文選刊》、《雜文月刊》更是他的自留地,多次推出專欄、專輯和專訪。2010年《雜文選刊》的“答問錄”就由他和雜文名家朱鐵志主持。他一針見血地指出“粉絲是一個鼓勵自虐的商業名詞”,“假記者的泛濫正說明了真新聞的缺位”,“小沈陽是自虐文化的又一個范本”,他冷峻幽默、口無遮攔的批評風格讓讀者大呼痛快,甚至有讀者說“買雜文報刊就是沖著老魏的文章去的”。當然,罵他的也比比皆是,他有多篇雜文在網上引起軒然大波,比如關于加沙戰爭的反思、呼吁“拒讀流行書”等,面對網友的叫罵,老魏不氣不惱,又整出一篇《罵娘愛國者》的妙文,調侃說:“罵娘也是一種愛國主義,這大概算是咱們中國人的傳統之一吧。……正所謂‘天下興亡,罵夫有責’啊。”
特立獨行的魏劍美在自己的博客簡介中寫道:
裸奔者是勇敢的,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敢將真實的、來自自然的身體展示給這個世界。從生命本原的意義上來說,這也許與道德無關。
我不是勇敢者,我從來沒有嘗試或者想象過裸奔。
但我希望自己在思想層面上可以像一個裸奔者那樣勇敢,那樣不顧忌道德家的眼光,那樣給人以直觀而強烈的刺激。
正是基于這種勇氣,他將筆鋒直指“現代人”的精神痛穴,他尖銳地諷喻:“在日益‘后現代’的今天,我仍然能夠清晰地聽到人們思想中響起的鐐銬的聲音,盡管它可能用著迪斯科的節奏”,“人類是唯一不需要韁繩就可以被牽著走的動物”。
魏劍美雜文最大的特點,是思想性與趣味性并重,像《老魏的另類活法》、《我若暴發》、《老魏的馬屁生涯》、《一個牙痛患者是怎樣破產的》等等,寓深刻的社會批判于嬉皮笑臉之中,讓人笑過之后備感沉重。
有文友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老魏就算雜文寫成了全國第一也比不上小說第一千的作家的知名度和版稅。”不知道老魏是不是受了這個刺激,暗地里下了狠勁,2009年一下子拿出兩部長篇小說來:《步步為局》和《步步為局2:副市長》,并且在上市第一周內就榮登新浪、搜狐、騰訊、當當四大網站榜首,盜版隨之面市。小說從“賭”這個角度切入官場,冷峻地描述和剖析“官場情場皆賭場”的殘酷現實,融入了大量的雜文筆法,被稱為“開創了官場小說的新寫法”。譬如在《步步為局》中有這么一段議論:
汪大明悲哀地意識到,區區數年,自己也已經由一個信奉真理、堅持正義的熱血青年墮落為善于揣摩官場語言、醉心升官發財之術的小小官僚了。耿達曾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官員最大的弊病在于毫無政治理想可言,若說有的話,也只是升官發財的理想。衛生局局長從來不會想到如何建立完善的醫療保健體系,只一心想著幫醫院介紹各種器材、藥品;體育局局長不會去農村看看成千上萬的農民根本沒有任何運動設施,只醉心搞“奧運工程”、“冠軍計劃”之類的“政績”;民政局局長也不會提出任何幫貧扶困的長遠或者短期計劃,只想著增加福利彩票的發行;教育局局長甚至可以是一個對教育完全不感興趣也完全不在行的人,看重的只是教師進城指標的掌握和各種教輔讀物的發行……對這些官員而言,無論哪個崗位,都只是獲取特權的所在,甚至完全沒有必要區分做這個局的局長和做那個委的主任、做這個縣的縣長和做那個區的區長有什么工作性質上的區別。也正因此,一個人可以昨天做工商局局長,今天做稅務局局長,明天做法院院長,后天又成了市委秘書長。
而《步步為局2:副市長》中也到處都是尖銳的雜文語言和理性思辨:
古往今來人人都罵官場,其實思維一直都是官場化的,而且著眼的還只是官場權力這一端,很少或者說從來就不會想到與之對應的另一面,譬如責任、義務、擔當、犧牲等等。大到皇帝這個終極高位,小至處長這樣一個芝麻小官,給人的第一感覺首先就是這位子的現實好處。汪大明還記得剛到文化廳上班不久時,一個老鄉興奮地告訴他,某某熟人去交警隊上班了,以后咱們違章就不用怕了。盡管那個老鄉就住在單位大院里,連自行車都沒有一輛,離把握方向盤的時日更早,但他臉上那份喜悅與興奮卻不亞于平白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
諸如此類的深刻剖析讓他的小說別具諷刺的韻味,也更有思想的力度,讓人讀起來特別過癮和解恨。近兩年,“官場小說”異常火暴,但大多停留在揭黑的層面,無論多么復雜的現實矛盾,最后總有明君清官出來大手一揮,問題頓時迎刃而解,皆大歡喜。還有的官場小說甚至津津樂道于傳授“升官技巧”,對此魏劍美思考說:“難道我們面對的“官場迷局”其解決之道竟然就是官場規律本身?在作家自身都無法擺脫“救世主情結”的情況下,其作品又有多少匡扶正氣、引領文明理念進步的意義?”他痛斥道:“作為以反映時代、表現生活為己任的作家,在時代的陣痛和現實的矛盾面前閉上眼睛固然可恥,但如果一味睜著一雙詩意的、浪漫主義的眼睛,則不僅無恥,更是貽害!”他給自己提出的要求就是“絕不跪著寫作”,此言論一度還引得以“主旋律評論家”自詡的某人大加嘲諷,說:“寫不來主旋律的作家絕不是真正的作家。”對此老魏反唇相譏“做不好太監的男人絕不是真正的男人”。
難能可貴的是,盡管在文字的世界里魏劍美開始嶄露頭角,但他卻能始終保持著一份清醒,一份內省,正如魯迅所說“在解剖他人的同時更在無情地解剖我自己”。事實上,他已經超越了簡單的憤怒,而進入對人性的剖析和悲憫層面,他說:“在嘲笑別人的時候,我知道我也在嘲笑自己,因為別人只不過是另外一個自己。就像在嘲笑阿Q和堂·吉訶德時,我不得不承認他們并不比自己更可笑。嘲笑事實上是一種很深的傷痛。”
讀到這樣厚重的文字時,我很難相信它們出自那個不修邊幅、亂發蓬松、在牌桌上大呼小叫的魏劍美的筆下。
但千真萬確,文字中的魏劍美有著我等難以企及的境界和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