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面上奔跑的浮石

“為什么寫《青瓷》?跟你說，心有所感，情有所倚，有如急火攻心，不吐不快，即使關在號子里，也想把它寫出來。”

“我最煩什么?盜版!我想干脆不寫書了，盜版來錢更快。”

坐在我對面的浮石一改剛才的正襟危坐，蹬掉鞋子，一側身，整個人順勢就斜仰在長沙發上，一副準備長談的架勢。

七月盛夏，午后，長沙城南一隅的小茶館。城市的喧囂漸漸遠去，疏淡的光影里，浮石的眼神，銳利，淡定，久久地游離于對面的墻壁，似乎想穿透它，找尋什么……

一本《青瓷》，一位名叫浮石的作家，一段興于斯敗于斯繼而復蘇于斯的戲劇人生，在這個午后變得清晰起來。人生的顛倒只是一夜之間

七年前的浮石，是省城一家知名拍賣公司的老總，春風得意，事業正順，身家近千萬。這位商海成功者，喜歡讀書，有著文人墨客的個性，抽煙喝酒，談吐不俗，周旋于燈紅酒綠，應酬于商賈政要，倒也過得快活，“常有一種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浮石的瀟灑，因一起貪腐大案戛然而止。

2003年11月，由湖南省高院委托的深圳某房地產項目因為法官涉嫌受賄東窗事發，震驚全國。繼而“拔出蘿卜帶出泥”，近百名法官、十幾家拍賣企業被卷入，并最終挖出了湖南省高院原院長吳振漢等一千人。

浮石也牽涉其中。他在公司門口被紀委、檢察院聯合辦案組工作人員架走，在看守所里待了306天。也正是因這難得“清閑”的日子，浮石能夠靜下心來好好地疏理一下零亂的腳印。

浮石的“湖南成功拍賣有限公司”注冊于1998年。有著幾年經商經歷的浮石，開始一段并不成功。按照一般商業運作的方式，一年下來，他不過是接幾個小單，一場拍賣完成后，除去人工、材料、場地等費用，所剩無幾。浮石笑稱，如同撿拾殘羹剩飯，餓是不餓了，卻毫無成就感。

浮石到長沙一年多，在法院系統幾乎沒有攬到過像樣的業務。浮石并非不知其中玄機。

拍賣這一潭水有些混濁。而要想掙大錢，接受法院的委托無疑是條捷徑，法院的業務動輒上百萬、千萬，甚至幾個億，拍成功了，最高可以收取買賣雙方各5％的傭金，也就是說，有10％的毛利。成本呢，卻不過登幾次公告、租間會議室，請幾個跑龍套的。可是，業務牢牢地抓在執行局法官手里，他憑什么給你不給別人?這里面大有文章。

“為什么?因為我名義上下海了，卻還是一副知識分子做派，明明知道別人怎么拿業務，自己卻假清高。”

浮石感到壓力很大，公司要生存，妻女要過上好日子，都需要賺錢。“別人能做我為什么就不能?”明知走“水路”風險大，他還是一狠心扎了進去。

很快，浮石就在湖南省高院接了一單房地產拍賣業務，一下賺了70多萬。

“沒有哪個法官會跟你提出分錢，甚至連暗示也不會有，但你必須明白，這單業務他可以給張三李四，但他為什么只給了你?”浮石心里很清楚，這筆錢不是他一個人賺的，是別人讓他賺的，他得“回報”別人。

浮石會做人，法院的大門為他打開了。

閑著的時候，浮石去法院露一露臉，讓大家記得他；他請法官和相關行業的頭頭腦腦聚餐、游玩、按摩、打牌、釣魚……作為感情投資。為了“生意”，浮石成了“陪吃、陪喝、陪玩”的三陪先生，一個月里難得回家幾次。這樣也好，大家皆大歡喜，稱兄道弟，彼此之間愈加親密，只是冷落了妻兒。

到后來關系更“鐵”，有些大單的拍賣業務，他不必親自去法院商談，打個電話就可以搞定。

然而福兮禍所伏。輝煌來去匆匆。從座上賓到階下囚，浮石深感一夜竟如九重天。

306天后，浮石離開看守所，還原于自由身。除了積累的千萬資產被當作“非法所得”予以沒收以外，浮石還欠下了100多萬元的外債。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妻子沒有被牽扯進來。

這似乎讓他少了些許愧疚。

鐵窗《青瓷》怎相鄰

在一次聚會上，著名作家唐浩明握著浮石的手，說了這樣一番話：“我是寫書的，深知寫書不容易。那樣的環境，卻有一種超然物外的心態，還寫出了有影響力的作品，你更不容易啊。”

知己之言!浮石感慨良久。

被關進去后，浮石的前段日子驚恐不安。無休無止的提審，責令交代，令浮石滿懷憂懼，無心他顧。

“你知道司馬遷說他坐牢時的感受嗎，見獄卒則頭搶地，聞皂隸乃心惕息。我雖不至于如此驚懼，但失去自由的滋味終身難忘。”

一開始他還硬扛著，不愿“出賣”朋友。一天，檢察官找他談話，“透露”一個細節：某年某月某日，浮石送給某法官的一摞百元大鈔中，有兩張假鈔，編號為……這讓他大吃一驚，這兩張假鈔他當時有意夾雜其中，試圖察看對方反應。他知道硬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索性竹筒里倒黃豆，吐了個一干二凈。

這樣一來，他反而一身輕松了。

他第一次認真打量了一下監室。6個人一溜的通鋪使得囚室里少有插足的空間。“難友”則根據先來后到的潛規則決定鋪位排序，資歷最淺的睡里面，與馬桶相鄰。浮石進來的時間長，他的鋪位從最里邊逐漸移到門邊。鐵門上有一個小窗口，空氣好，領取食物也方便。

這時候，他才注意觀察身邊的幾個“難友”，其中一個是貪污郴州社保基金的李樹彪，另一個姓姚，湘西州政府原秘書長，涉嫌受賄。這兩個人他不認識，但“名氣”卻是如雷貫耳。大家物以類聚，都是為了追求自身資源價值的最大化鋌而走險。李身負重案，成天坐立不安，其他人都睡了，他也不睡，唯一消磨時光的方法是找個伴兒打撲克，從早到晚再到黎明，直打到筋疲力盡方罷。累了就睡，睡醒后接著打。監室里嚴禁賭錢，輸了的，就給贏家加一個菜，或是買一箱水果。

慢慢地，身心放松的浮石感到一些躁動，他渴望呼吸鐵窗外的新鮮空氣，他想家。辦案人員跟他說，快結案了，估計可以回家過元旦。

浮石一天挨一天盼著，過了元旦，卻還不見動靜。辦案人員說，快了，準備回家過春節吧。

等到春節的鞭炮聲穿過監室的鐵窗，遠遠傳來，浮石才真正失望了。難道就在這無止境的等待中耗費生命?焦慮中，他突然萌發了一種沖動：寫書!他年輕時就愛好文學，發表過一些小說。

監室里沒有桌子，浮石倚著大通鋪，展開信紙，于一筆一畫間傾注情感，構筑書中人生。

一個因體制漏洞而贏取財富，也因體制的遺棄而失去自由的人，在這問幽暗的囚室里，進行著有生以來第一次關于生命價值的叩問。他開始重新思考生命與愛情的意義，思考在這場磨難中的孰是孰非。在情感的頓挫與靈魂的糾結中，任心緒如深秋落葉，在風中翻滾，時而飛揚，時而沉淪。不知有多少次，他抑制住嘆息與抽泣，一任淚水滿面而不能自己，直到模糊了稿紙。

終于，一幅廣闊的社會生活畫卷在狹小的囚室里展開。

一個名叫張仲平的拍賣師出現了。

一場關于人生“窯變”的哲理激辯在無聲進行。

在這個權錢交易物欲橫流的世界里，張仲平太清醒了，清醒得不敢正視自己機關算盡后的結局，卻心存僥幸，試圖在夾縫中成就一番與眾不同的人生。然而在社會這座“窯”里，在那個看不見的地方，瓷胎有可能會發生一種非人力所能控制的“窯變”，這種神奇的“窯變”或使器物因獨特而瑰麗，或因獨特而使之成為另類。結果是，張仲平的人生并沒有發生他想象中的“窯變”，在他悲劇性的命運交響曲中，一場集貪腐與清廉、聚狡詐與善良、融清醒與茫然的轉型期社會大幕，徐徐拉開……

苦難常常是神奇的催化劑。當代系列小說《致命旋渦》、《駐京辦主任》、《市長秘書》，直指官場腐敗，與《青瓷》一南一北，似有遙相呼應之妙。作者王曉方曾是“慕馬大案”主角之一的馬向東的秘書。然而，《青瓷》更勝一籌。《青瓷》鋪開了更為廣闊的社會層面，它展示的是真正的商場與官場，這里看不到劍拔弩張、血肉橫飛，因為真正的較量發生在人們內心。作品扣人心弦正是因為其內在的強大張力。這也是《青瓷》的魅力所在。

《青瓷》約四十萬字，一經面世便引起轟動，一版再版，至今已重印33次，正版近50萬冊。該書榮獲“全國優秀暢銷圖書獎”、“改革開放30年最有影響力書目”等獎項，以至于除了正規書店，地攤上幾乎隨處可見。浮石說，若按有關市場調查部門估算的4.7：1的盜版與正版比例，《青瓷》的盜版銷量應該超過兩百萬，有次浮石和朋友在北京用餐，旁邊的小書店里竟有三種不同的盜版。浮石說，兩百萬的盜版數量，意味著我損失了七八百萬的版稅收入。

一個連盜版都禁止不了的社會一定是個病態的社會，它的深層含義在于，辛勤的體腦勞動反而只能賺小錢，公開的搶劫反而大行其道。難怪浮石對此切齒痛恨。

當他剛從囚室里的出來的時候，《青瓷》就已引起書商和出版社的注意。有書商欲用4萬元買斷版權，被浮石婉拒。有出版社嗅到商機，卻因書中涉及太多的司法腐敗和社會陰暗面令其望而卻步，踟躕再三不敢接單。有朋友忠告浮石：你把那么多的陰暗面抖摟出來，就不擔心再惹麻煩?

書外的世界仿佛更為精彩。只要不停地奔跑，我就不會沉沒

早幾年，因為王蒙的幾句話，浮石差點跟這位文壇領袖較真。

“不錯，我是進了看守所，但沒有受到刑事處罰，說我判刑坐牢，哪有的事?”

但他終究保持了沉默。王蒙是他從小就非常崇敬的作家，況且人家也不是有意貶損他。

他沒有炒作的欲望，“我不會像有的人那樣，為了出名，不惜扒下褲子給人家打板子。”

浮石在乎的是名聲。他不愿意冤枉戴著一頂“刑滿釋放”的帽子，讓朋友和同仁避之唯恐不及。

“我在哪里跌倒，只能從別的地方爬起來，否則，連基本的生計也解決不了。”

重獲自由的浮石，開始了一種新的人生。除了寫書，他置身于商界，不過不是曾令他心碎的拍賣業，而是在一家文化傳播公司里擔任總策劃。他還為商家的廣告代言。現在的浮石，即使剔除他那段官商混雜的拍賣公司的“輝煌”，他仍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商人。再者，他的業績與成就，在數年前的商旅生涯中并已得到證實。他自信，并不張狂。

跟一般文人的清高不同，浮石毫不忌諱他賺錢的渴望。只要是合法賺錢，他都有興趣。他坦言，出書也是為了賺錢，“作品的暢銷也可以證明一個人的實力和價值。”“讓別人不小覷你的最好辦法，就是寫一部超越《青瓷》的作品。”除了在看守所里寫成的小說《男女關系》正待出版，這幾年他陸續出書，先后推出《紅袖》、《非常媒戒》等作品，鋒芒指向仍是社會腐敗，成為紅極一時的中國暢銷小說作家。

他也毫不隱瞞自己賺了多少錢。他告訴我，一本《青瓷》，包括影視版權的轉讓、廣播劇、話劇的運作，電視劇的獨立編劇，他已經賺了400多萬元。

非洲原野上有一種蜥蜴，可以快速跑過水面而不沉沒。科學家說，如果人以110公里的時速跑過水面時，水也會變得跟泥土一樣堅實。

任何一種事物，當其具有一定的特質時，就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判定它。

浮石認為人是可以自我救贖的，石頭也不會沉沒，比如打水漂的石塊，只要不停下來，它就不沉；還有一種火山爆發后凝固而成的巖石，也可以漂浮在水面。

浮石本名胡剛。二十多年前畢業于湘潭大學哲學系。浮石的個性決定他如同一塊石頭，因拒絕沉淪于河床，以生命全部的動能在波濤上不停地奔跑，濺起水霧，聚焦視線。

因為撞擊，浮石經過的地方不會靜如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