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士而仕”
作為一個機關原生態小說作家,肖仁福立足現實卻依然浪漫瑰麗的表現手法,復雜感性深刻細膩的人物形象,豐富鮮明冷峻淡泊的作品內涵,讓他的小說擁有著獨特的感染力和無窮的魅力,同時也讓喜愛他作品的讀者對其經歷倍感關注。大家都在問:肖仁福經歷了哪些不為人知的宦海浮沉?其為官之道對于他的小說創作到底具有多大意義?
肖仁福喜歡拿自己開玩笑,說他從小就挺有官緣,一上學就是班干部,學習委員和班長幾乎被他包了下來。也不用跑官買官,都是選舉產生,深得民心,深孚眾望。如果說小學初中是主要班干,到高中已成校干高級領導。高中兩年都是學生會副主席兼團總支副書記,主席和書記由年輕教師兼任,可謂一人之下,眾人之上。后來肖仁福自嘲說,為什么自己走向社會后當不了大官?主要是讀中學時將指標用光了,想當官也當不上了。
肖仁福沒當大官,卻一直在走仕途。
那是1987年7月,肖仁福從吉首大學中文系本科進修班畢業,按規定得回原來的城步三中繼續教書。城步三中在離縣城十公里的鄉下,為照顧已有身孕的妻子,肖仁福瞄準城步一中,跑去試教,以便留在妻子身邊。試教結果還沒出來,教師職稱改革開始,需人手整材料,跑評選,肖仁福被牽頭職改工作的從前的中學老師推薦,進了教育局職改辦。
職改是個事務性工作,雜亂繁忙。可肖仁福干得很歡,兢兢業業的樣子。誰知不到一年,縣政府新成立縣志辦,需要寫手,政府領導得知肖仁福筆頭子不錯,公開發表過一些文學作品,逼教育局放人,強行將他調入縣政府。政府究竟是政府,比部門攤子大,接觸面廣,肖仁福在這個平臺上也干得比較出色。他說自己一直沒什么大志向,當教師只想認真把書教好,成為縣里一流語文老師;搞職改只想打理好每一份材料檔案,對得起辛辛苦苦奮斗在一線的老師;進入政府機關,只想著與同事們一道,修一部全省最好的縣志。
在縣政府修志這幾年,肖仁福沒放棄文學創作,悄悄寫作發表了一批質量不低的短篇小說,漸漸引起文壇關注。不經意問,更大的機會又悄然降臨。1991年邵陽市組織部和民委聯合下文,讓各縣區推薦優秀少數民族干部,選調市直機關。肖仁福是苗族干部,卻與縣領導無親無故,自然沒人推薦他。所幸城步縣兩名選調對象確定后,上面又調整追加一個名額,再度派人下來考察。考察人員一位姓羅,是時任組織部青干科科長;一位姓陳,是時任民委副主任。考察對象早已內定好了的,只是不盡如人意,羅科長和陳副主任想多考察兩人,好多些選擇余地。也來不及讓縣領導推薦,就便找熟悉的干部詢問摸底。正好碰著縣志辦干部,得知肖仁福人才不錯,先查檔案,再找本人隨便聊了聊,正好符合選調干部要求。回市里后,羅科長和陳副主任馬上將肖仁福報到市常委會上,獲得通過,旋即開出調令。前后才二十多天時間,肖仁福就這樣成為市財政局干部,開始了他另一個層面的從政之路。
二十年眨眼過去,肖仁福回想起那次難得的際遇,內心總是充滿感激之情:“當年下縣考察干部時,羅科長和陳副主任根本不認識我,只是聽我同事美言,又看過我檔案,見是理想人才,就二話不說把我考察到了市里。這是我人生中的貴人,皆因有這樣的貴人相助,我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得遇這樣的貴人,是人生之大幸。還有原來的同事,也要他們肯說我好話。我一輩子都沒法忘記他們的恩德。時至今日,我跟這些貴人和老同事還是好朋友,時有往來。”
二、不認書記為叔
憑肖仁福天性,也許不是當大官的料。他溫和敦厚,善良正直,身上葆有傳統知識分子本色,不容易被世俗同化。上帝給了他觀察生活的慧眼,思考人生的頭腦,卻沒有讓他學會圓滑,學會混跡官場。他也是清醒和理智的,在縣里耽誤十年,再調市財政局,走仕途已經沒有太大優勢。起點低,起步晚,三十歲還什么級別都沒有,局里不少比自己小的同事已是科長副科長。也是調動太匆忙,沒想到也沒來得及在縣里弄個副科級什么的,撈些本錢才走。不過沒想著往上爬,也就多了份從容,不會為名韁利索所縛。同事問也少有利害沖突,人際關系處得不錯。工作更沒說的,進入角色快。財政局是個業務部門,要求能算能寫能干。在辦公室做秘書,沒機會做賬劃款,談不上能算,能寫能干,還說得過去。熬了四五年,終于憑工作和資歷,提了一個副科級。三十五歲才提副科,已屬遲來的愛,肖仁福都覺得有點難于啟齒。又過了兩三年,才提辦公室主任。這在機關里還算個起眼的位置,沒出意外,總有個副局級給你留著。
正因辦公室主任位置還重要,也有些前景,不少人懷疑肖仁福上面是否有人,不然好事不可能輪到他頭上。機關就是這樣,稀松平常之事,總有人認為不稀松,不平常,要往別處想。也怪不得有人多心,財政局是個熱門單位,財權在握,一些關鍵位置的安排,沒有市委主要領導發話,還真確定不下。有時還會驚動省里領導,甚至北京。這說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事實又確是如此。
原來當時市委有位肖副書記,也是城步人,大家由此產生聯想,把肖仁福當成肖副書記侄兒,對他羨慕得不得了。還找他驗證,問是否屬實。二肖雖說是同縣人,卻一個縣南,一個縣北,肖仁福調市財政局前,肖副書記根本不認識他,更別說沾親帶故。肖仁福心里巴不得有這么個好叔叔,卻不敢以假亂真,認領導做叔叔,只得說沒這回事。人家半信半疑,內查外調,終于弄清二肖沒啥關系,對肖仁福不屑一顧起來。
朋友們見肖仁福不認書記為叔,很替他惋惜。你不是侄兒有啥關系?干嗎矢口否認,硬說沒這回事?真是傻帽得可以。何不先承認下來,以后再以同鄉同姓為由,慢慢往肖副書記身邊靠攏,成功運作成人家侄兒?換了別人,怕是求之不得,早利用這個有利條件,攀上高枝,弄假成真了。又鼓動肖仁福趕快行動起來,趁人家肖副書記還在臺上,多往他家跑動,弄個侄兒什么的干干。有此背景,絕對比無根無底的草民干部強。也好把縣里耽誤的十年時間贏回來,盡快提高進步。
不過肖仁福不太在意,沒將自己弄成肖副書記侄兒。也沒想過密切聯系其他領導,包括局里領導。人家喜歡跑夜路盡管跑去,肖仁福氣定神閑,工作之余躲在家里,讀他的書,寫他的小說,自得其樂的樣子。讀書寫作得有時間,肖仁福最愁的就是時間不夠用。辦公室主任是看家狗和管家婆,事務繁雜,眼睛一睜,忙到熄燈。雙休日都有事務纏身,經常要安排和參加局里的局務會、局長辦公會或黨組擴大會什么的。肖仁福那些頗具影響的中篇小說,都是趁每年三個黃金周抽空弄的。不覺問,就陸續在《芙蓉》、《長城》、《清明》和《青年文學》等大型文學刊物上發表了中短篇小說三十多篇。其中不少作品尤其是中篇小說《裸體工資》、《空轉》、《官帽》、《一票否決》、《背景》等,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權威刊物轉載后,在讀者中引起廣泛關注和熱烈討論。
這些中篇小說不僅讀者喜歡,也得到出版部門高度重視,約肖仁福撰寫長篇。對于熱愛寫作的人來說,這可是再好不過的機會。肖仁福有些犯難,又心里癢癢,不愿輕言放棄。到底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有心就有辦法。他于是做起辦公室甩手掌柜,有油水沒油水的事都讓副主任們去負責,有空就躲在小辦公室里偷偷寫長篇,只是一有動靜便趕緊點擊電腦任務欄里的顯示桌面鍵,不讓領導和同行們發現他在干私活。
正好有人愛管閑事,拿著肖仁福小說推薦給市委領導,領導想起文聯那個地方沒人肯去,就給組織部門打招呼,考察肖仁福去任職。人人都知財政局是個好地方,好多人削尖腦袋想往里鉆還鉆不進去,已在里面干得好好,誰還想往外跑?還是文聯那種清水衙門,不是神經出故障,恐怕沒人會看得上眼。可肖仁福正苦于沒大塊時間寫作,覺得文聯什么都沒有,卻有寬裕的時間,想都沒想就拍拍屁股,去了那里,開始他一部又一部大部頭長篇小說的創作。
回想自己的文學創作歷程,肖仁福頗多感想,說很多人說我大器晚成,我說器不大,晚成倒是實話。很多作家沒到四十就已過氣,我的創作黃金期卻在四十歲以后。這有個好處,人生閱歷多,生活積累厚,不容易被掏空。作家作品也許有定數管著,起步早,往往停步也早,后勁不足。張愛玲說成名要早,可不少成名早的作家,生活積淀不夠,有效寫作年限很短,三五年甚至一兩年,便流水落花春去也。肖仁福十多歲開始寫作,三十多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還憑此得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獎,四十歲后著手寫長篇,數年下來收獲七個大部頭,有效創作年限已不算短。尤其是長篇小說,部部暢銷,一印再印,一版再版,連原來的中短篇小說也多次結集出版,廣為流傳。這也許正得益于晚成。晚成才可能厚積薄發,寫出有分量的作品。肖仁福新出版的三卷本超級長篇小說《仕途》,不僅字數多,長達百多萬字,且內涵豐富,細節飽滿,語言暢達,可讀好讀耐讀,銷售業績喜人,正是生活對他的厚贈。肖仁福說,若退回去十多二十年,還是個毛頭小子,歷練不夠,見識淺薄,學養欠缺,別說做這么個大動作,就是想怕是都不敢這么想。
三、真實是小說的生命
中國作家千千萬萬,像肖仁福這樣一紅多年,來勢依然兇猛的作家,好像并不多見。自《官運》出版后,幾乎每部作品一上市,便購者如云,銷量頗豐。有人跟肖仁福探討,他是怎樣贏得廣大讀者的,到底錢袋在讀者自己身上,沒人能強迫讀者掏錢買自己不喜歡的作品。肖仁福一語破的,道出一個極易被人忽略的淺顯道理:小說是寫給人讀的,你作家心里沒有讀者,讀者眼里就沒有你作家。接受美學告訴我們,讀者讀你作品時,其實是在讀他自己,讀他所熟悉的人和事,你寫的東西與他毫不相干,他恐怕很難提得起興趣。想想還真是這么回事。除上世紀80年代初教過幾年書,肖仁福一直生活在機關里,對機關人事了然于心,加上人到中年,人情練達,世事洞明,以機關原生態為底色,用嫻熟靈動的文筆,零距離敘述現實人生,生活在現實世界里的讀者,能不產生同感和共鳴嗎?讀者一同感,一共鳴,想捂住他們眼睛不讓看你小說,都難啊。
肖仁福這種零距離機關原生態小說大受歡迎,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對機關生活的獨特感悟。用肖仁福自己的話說,機關也是社會形態之一,機關人也是人,沒法超凡脫俗,炎炎涼涼,冷冷暖暖,是很正常的。社會上就流行一句批評機關工作作風的話,說是臉難看,話難聽,事難辦,可見臉色是最讓人敏感的。機關人的臉色不僅僅要給外人看,同時也要給內部人看;不僅僅要給同僚看,還要給下級和上司看。這就是為什么機關里盛產二皮臉的緣故了。比如做科長的,在科員面前臉上往往呈豬肝色,到了局長那里則換成了桃花色。比如做秘書的,在群眾面前臉呈長方形,到了首長那里則成了圓形。人的臉可以變色,也可以變出不同的幾何圖形,也算是奇觀了。所以機關里的人,如果他整天嬉著臉圓著臉,不用猜就知道他肯定人微言輕,還不怎么發達;如果整天青著臉,把臉拉得老長,那他即使不是高官厚祿,也已經一言九鼎,重權在握了。
能將機關人事看得這么透徹,怪不得肖仁福的機關原生態小說那么入木三分,讓人嘆為觀止。正因如此,他的小說人物才那么栩栩如生,活靈活現,跟讀者身邊常人一樣。同時又高于生活,比現實生活里的人更豐滿,更生動。這得益于肖仁福對小說人物的感情投入。他把小說人物當成他自己,跟他們同呼吸,共悲喜,幾乎將自己化在小說人物內心世界里。比如《官運》里的高志強,《位置》里的沈天涯,《心腹》里的楊登科,肖仁福在他們身上傾注了太多太多的心力和情感。尤其是《仕途》,差不多是當自傳來寫的。小說里的喬不群身兼知識分子和政府官員雙重人格,是知識分子入仕從政的成功典型。說穿了,小說人物喬不群與機關人肖仁福本人的角色特征如出一轍,雖說他本人的人生,不可能有喬不群那么復雜多變,豐富多彩。
說起機關,其核心永遠是權力,如果權力缺失,機關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肖仁福創作機關原生態小說時,始終把握這一核心,將機關人物對權力的運作,對權力的理解和態度,形諸于筆端,顯得真實可感,令人信服。他不像某些不熟悉官場卻硬寫官場的寫手,憑空想象,編些風流韻事,冒充所謂的官場小說。或拿道聽途說的黑幕,哄騙不明真相的讀者。無可否認,官場中有風流韻事,也有黑幕,可這是非常次要的,不屬官場常態。官場常態是圍繞權力這一核心所上演的形形色色的悲喜劇。肖仁福說得很形象:“官場最生動最吸引人的顏色,不是金色,也不是桃色,是印泥般的紅色。這是官場原色,也應是官場小說原色。失去這一原色,官場小說必然失真,乃至失去生命力。”
照肖仁福的理解,權力絕不是壞東西,人在官場,謀權,用權,是其本分,也是實現官場人生價值的惟一途徑,非常正當,無可厚非。進入權力機關,手中無權,肯定不可能有所作為。關鍵是謀權用權時,得把握好一個度字。肖仁福非常推崇英國學者亞丹·斯密的行為適當論,行為的適當就是一個度的問題。也就是說行為的適當性才是行為的準則,一切惡果都是失當行為造成的。謀權用權尤其應講究適當性,把握好一個度字。一旦度字沒把握好,權力的追求者和擁有者就會失去自我,從權力的主人變成權力的奴隸。
故此在肖仁福小說里,我們很難分出傳統意義上的好人和壞人,只有行為適當者和行為失當者。肖仁福毫不含糊地說,現實是多彩的,人性是復雜的,生活里不可能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百分之九十九點九都是不好不壞的俗人和常人。他覺得自己已活到天命之年,還從沒見過十足的好人,也沒碰見過十足的壞人。他自己就是俗人常人一個,再好也不可能好到完美無缺,再壞也不可能壞得透頂。有人做善事,不是他天生就是好人,是上帝垂青于他,讓他找到了適當的行為方式;有人做惡事,也不是天生就是壞人,是上帝一時困倦,打盹去了,忘了讓他找到適當的行為方式,才走向可悲的歧途。
肖仁福厚道,卻也不傻,清楚拿奇人異事做文章,劍走偏鋒,驚世駭俗,又討巧,又賣乖,也省事。寫好俗人,表現常態人生,卻有不小難度,是費力不易出彩的事。與異態和變態人生不同,常態人生大家都熟悉,作不得偽,弄不得虛,輕輕搞點假動作,就會露出破綻,被讀者看出來。寫作常態人生是做扎實事,玩花架子玩不出名堂,嘩眾取寵不會有人理睬。做扎實事要扎實功夫,靠的是實力耐力和韌勁。平常是真,平淡是真,真實是藝術的命脈,把握住這一命脈,才能從平常里發掘非常,從平淡里醞釀出濃郁,才能感染讀者,為讀者所認可。這有個前提,就是對生活有足夠的認識和感悟。唯其如此,從常態中發現不平常,實現藝術升華,才有可能。
如何準確把握真實的常態人生?肖仁福覺得最重要的是擺正姿態,通過平視的角度看待生活,體認人生。平視不是仰視,也不是俯視。仰視會高化對象,矮化自己;俯視會矮化對象,高化自己。高化或矮化的結果,是我們眼里的生活嚴重變形,離真實相去甚遠。就像拿著相機拍照,蹲在低處朝上,或站到高處朝下,鏡頭里的對象都會走樣。只有與對象處在同一水平線上,拍出來的東西才可能相對準確。肖仁福提倡平視生活,以避免仰視和俯視帶來的假象。平視生活說來簡單,其實需要巨大勇氣,需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犬儒之精神,狂徒之人格,都不可能做到平視生活,看到真真實實的生活。肖仁福的小說真實生動,令人信服,正得益于他平視生活的可信視角。平視教會他準確發現生活真實,在敘述常態人生時,沒有人為地貶低和抬高自己,也沒有違背常理壓低或拔高生活。這就是我們讀肖仁福小說時,覺得親切可感和真實可信的原因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