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我國的新聞侵權糾紛官司呈成倍增長的趨勢,在諸多官司的判決中認識不一,判決標準各異。一方面,與其他的官司不同,新聞侵權官司既涉及精神產品的生產規范,又涉及社會各當事人的物質利益。這種復雜性造成了判決的相對困難。另一方面,古人云:“無以規矩,不成方圓”,“不成方圓”從另一方面說明了“規矩”存在的不足,從對一些新聞侵權糾紛的爭議和反思中,我們也可以管窺我國當前新聞法規與新聞官司判決中的一些現實困擾。
法規繁多分散為法律適用帶來難題
2002年8月8日,《南方周末》以《誰有權把16名記者列入“黑名單”?》為題報道了中國新聞史上一起聞所未聞的事情:蘭州市公安局8月1日致函蘭州晨報等六家媒體,以“個別記者違背新聞報道客觀真實性的原則,損害了公安機關和人民警察的形象,給公安工作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為由,提出“鑒于公安工作的特殊性和保密性,今后以上16名記者再不宜到公安機關采訪,各分、縣局和市局機關各部門將不予接待”。這則報道在新聞圈立即引起震動。人們對蘭州警方如此大規模地封殺記者、并且封殺令不是按正常渠道(宣傳或新聞出版部門)下達表示震驚和疑惑,直覺告訴我們,公安部門肯定存在侵權行為,但直覺僅僅是感覺,不是法律。
對于這樣一個新聞糾紛首先面對的就是法律適用的問題,即適用什么樣的法律法規作為判決的依據。由于我國沒有成文的系統化的《新聞法》,在法律適用方面就會帶來相當的難度。筆者檢索了2010年版“中國大法規數據庫”,通過“分類檢索”檢索到的“新聞出版”方面的部門法規就有425篇,頒布日期從1951年6月到2009年11月,橫跨半個多世紀(最早的是原政務院秘書廳于1951年6月13日頒布的《政務院秘書廳關于嚴格遵照統一發布新聞的通知》,至今有效)。其中包括司法解釋、規定、意見、行政決定、通知、批復、管理辦法、實施細則、保障體系(圖書質量保障體系)、公告、說明、批復函、簡章、方案等14種體例。其頒布部門有最高人民法院、國家新聞出版署、中宣部、國家版權局、全國掃黃工作小組、財政部、公安部、國家版權局、國家計委、對外經貿合作部、國家工商局、海關總署、文化部、統戰部、對臺辦、勞動人事部、廣電部、中央職稱改革工作領導小組、國家科委、國家標準局、國家物價局、政務院秘書廳等,涉及行政、司法兩大部門22個機構,但沒有立法機關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似乎所有的政府職能部門都能對新聞出版事業指手畫腳,這也就不難理解蘭州市公安局宣傳部頒布《關于個別記者涉警曝光失實情況的函》,剝奪16名記者采訪權的事件。令人尷尬的是,面對這樣的侵權事件,面對浩如煙海紛繁蕪雜的新聞法規,我們一時半會還真不能對號入座、找到適用的法律條文,而要對包括新聞法規、行政法規在內的多種法規條例細嚼慢咽,仔細琢磨,看看能否沾上邊、能否適用,必然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
在我國的各種案件判決中,新聞官司的法律適用問題是最復雜的。且看前些年深圳市羅湖區人民法院審理世紀星源訴《財經》一案中有關法律適用的一段判決詞:“本院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60、64、128條,《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101、106、120、130、134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第140條,《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的解答》第6、7、8、10條的規定,判決如下……”新聞立法的分散性給法律適用帶來的麻煩可想而知。
作為特殊群體的記者,職業權利缺乏法律的明確保護
我國的新聞記者的權利邏輯地包含在憲法之中,但并非具體的明文規定。比如記者的言論自由源自《憲法》第35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游行、示威的自由。”而這種自由到底有哪些更為具體的表現形式,一旦受到何種侵犯將受到何種懲罰卻沒有界定;新聞記者具有輿論監督的權利,也是從《憲法》第41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對任何國家機關和國家工作人員有提出批評和建議的權利”推斷出來的。顯然這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法律并不適用記者的專業化工作,一旦在新聞糾紛中新聞記者的權利受到侵犯,法律不能為記者提供強有力的砝碼予以保障。蘭州“限制采訪”事件暴露了新聞記者的權利受到侵害時無法可依的尷尬現狀。現實中記者往往為“無冕之王”的花環掩蓋,使人們淡忘了鮮花背后的淚水,在很多新聞糾紛中均存在過分強調記者的義務而忽視其正當權利的偏頗。此外,在當前我國的新聞糾紛官司判決中,還存在習慣權和法定權的矛盾。比如我們常說的“知情權”,在德國,早在1949年便將其作為一項基本權利加以確認和保障,使之成為法定權。在我國也常提“知情權”的保護,但底氣往往不是那么足,因為我國憲法并未明確將知情權列為公民的基本權利,雖然在《行政訴訟法》、《行政處罰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價格法》、《選舉法》中都出現了有關知情權的法律規范,但知情權還不能成為嚴格意義上的法定權,知情權還需要通過法規條文的逆向推定來確認。這些都造成了在很多新聞糾紛中記者不能挺直腰桿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公眾利益不一定高于個體利益
在我國的新聞法學界和司法實踐中,“公眾利益高于個體利益”是一條公認的原則。筆者以為:利益主體涉及的人數多的利益并不天然地比利益主體涉及的人數少的利益重要。比如當一名新聞記者看到一女青年要跳河自殺時,他是阻止其自殺呢,還是站在一邊把“準備自殺——正在自殺——自殺成功”(顯然這更吸引觀眾)的完整過程拍攝下來,滿足觀眾的知情權呢?毫無疑問,記者應該阻止女青年自殺,因為她的生命權比十億個人的知情權還要重要。由于利益的性質不同,利益的受損對利益主體造成的后果不同,造成公眾利益不一定高于個體利益。
由于眾所周知的政治淵源,我國一直流行著“舍小家保大家”的道德價值觀,而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遵從的是國家、集體、個人三者利益的兼顧,個人利益要“服從”集體和國家的利益。“服從”不是“犧牲”,就是說個人利益可以做“適當讓步”,而不是完全抹殺。這一點在為數不多的案例判決中已得到確認。且看深圳市羅湖區人民法院對世紀星源訴《財經》一案的判決詞:“人民法院必須兼顧公民、法人的合法權利的法庭保障,與新聞媒體所承擔的憲法責任順利實現的平衡。既要承認由于各種原因導致新聞侵權不可避免,新聞媒體對公民法人的合法權利造成損害,新聞媒體應當承擔民事侵權責任,絕不能以犧牲被告為代價,又要考慮新聞媒體傳播新聞的活動并非一般民事活動。除了考慮受害人的利益以外,還必須考慮新聞傳播活動直接體現憲法權利的嚴肅性。確定新聞媒體承擔民事責任的范圍。”媒體即使在行使輿論監督的職能時,也不能以完全或較大程度地犧牲個體利益為代價。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規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任何人、任何組織,沒有超越法律之上的特權,公眾也不能凌駕于個人之上。
另外,關系到公眾利益的輿論監督也不能以損害個別經濟實體的利益為代價。有一個例子很老,但很經典,值得回味。2001年5月17日,《山西晚報》刊載了題為《毛阿敏八成不來太原》的文章,該文摘自《金陵晚報》:“毛阿敏在日本突患急性闌尾炎,5月11日晚在東京一家醫院進行緊急手術……按常規,闌尾炎手術7天即可出院,但毛阿敏身體實在虛弱,日本醫生要求她必須休息治療20天方能出院。”在該文章結尾處《山西晚報》加了一句猜測性的推論:“而對山西太原歌迷來說,期待已久的5月25日省體育場‘華夏之夜’大型明星演唱會上一睹毛阿敏風采的愿望恐怕也要泡湯了。”消息一出,廣大消費者紛紛退票,盡管“華夏之夜”的主辦單位太原市外國企業服務有限公司在太原市陽光大酒店召集《山西日報》、《山西晚報》在內的山西省多家媒體舉行了新聞發布會,外企公司在新聞發布會上出示了由毛阿敏親筆書寫的“祝山西人民愉快,五月二十五日相會在太原!”的傳真件,但仍剎不住歌迷們的退票潮,最后毛阿敏如期而至,但給主辦方造成的經濟損失已無可挽回,最終,主辦方一紙訴狀將山西晚報社告上太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山西晚報社被罰賠償經濟損失87萬元。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生產力要素已經不再局限于勞動者、勞動對象和勞動資料三個方面,市場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信息,成為一種信息經濟。報紙等媒體作為當前信息的主要載體刊登的任何一則消息都有可能影響到生產、消費、流通中的任何一個環節,媒體的報道客觀上既可能促使個體經濟利益的實現,又有可能破壞公平競爭的環境,侵犯他人的經濟利益。《山西晚報》一案中,《山西晚報》“恐怕來不了”的預測顯然帶有替太原觀眾擔心的輿論監督的意味,但輿論監督不能以犧牲太原市外國企業服務有限公司的個體利益為代價,所以山西晚報社敗訴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樣大膽的判決在我國司法實踐中實在是屈指可數。(有人認為敗訴主要是由于預測失誤造成報道失實,關于真實性問題,筆者將在第四點中討論。)
真實性原則不是萬能藥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第8條規定:“文章反映的問題基本真實,沒有侮辱他人人格內容的,不應認為侵害他人名譽權。”由于有無“侮辱他人人格內容”比較容易認定,轉而報道是否真實就成為各方爭論和責任認定的焦點,真實性問題似乎成了評判報道是否侵權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事實上,我們這個世界的無限豐富性告訴我們——真實性原則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
首先,真實的不一定就是合法的。比如對國家機密的報道,越是真實的,對國家安全的危害就越大。盡管是真實的,但卻是違法的。真實的也不一定就是合理的。改革開放初期,有一些報紙刊登了很多真實的,有見解、有深度的批評性報道,但在那個特定時期是與維護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不利的,所以鄧小平同志對那一時期的批評性報道提出過強烈的批評。真實的更不一定就是道德的、積極的,如果一張報紙刊登的全是兇殺暴力的新聞,那么必將給公眾營造一個“惶惶不可終日”的擬態環境,對于青少年的犯罪也可能起到誘發的作用。以上種種說明,即使是真實的報道也會存在損害公眾利益、侵犯他人權利的可能性。
其次,真實的報道一旦跟各種其他因素聯系在一起,就有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侵權后果。盡管主觀無過錯,但客觀上給別人帶來了重大損失,依然要承擔責任。上文提到的《山西晚報》的例子,應該說《山西晚報》的報道是在從可靠的信息來源得到的事實的基礎上,得出的比較科學的推測,決不是胡編亂造、道聽途說,況且報紙并沒說毛阿敏一定不來,“恐怕”是表示擔心的推測語氣,標題“八成來不了”也是符合一般的邏輯推理的,所以《山西晚報》的報道是符合新聞真實性原則的。這種推測本身是無過錯,但是一旦和演出的商業活動聯系在一起,新聞信息就會轉化為一種生產要素影響消費者的消費。沒有演出,這種推測也無妨,但由于有演出的因素,并且報社也知道客觀上造成的后果,自然要承擔責任。所以判斷新聞是否侵權的標準,除了真實性原則以外,還應將報道放入具體的社會環境中去,聯系性原則是可以借鑒的。
最后,在新聞的真實性的認識上存在誤區。這也是我國當前的新聞糾紛中存在的最普遍的問題。我們必須明確新聞真實和客觀真實的區別:客觀真實,是指在意識之外,不依賴主觀意識而存在的事物和狀態。而新聞是對變動著的客觀世界的反映,屬認識范疇,因而新聞真實,僅僅是新聞從業者根據新聞規律對客觀世界的一種認識狀態,認識與存在總是有差距的,故新聞真實并不代表客觀真實。新聞真實就是要求媒體報道的新聞事實有明確來源,符合客觀認識規律,而不是胡編亂造,一切言論都要以所知的確切材料為依據。如《山西晚報》的《毛阿敏八成來不了》中,毛阿敏生病且身體虛弱,還有醫生的建議這些都是客觀的,所以作出“八成來不了的預測”是符合新聞真實的,至于后來毛阿敏來了,是客觀真實,那畢竟是后來的事情,其間可能情況有變化也是預測之后的變化。人的認識是主觀與客觀具體的歷史的統一,對于新聞報道的要求不能超出人類的認識規律,一篇新聞報道不能“知前五百年,知后五百年”。所以馬克思說:“只要報刊有機地運動著,全部事實就會完整地被揭示出來。”報紙是“一步一步地弄清全部事實的”。《山西晚報》一案中,認為報道預測“八成來不了”與最后毛阿敏來了不符,所以認定報道失實是不妥的,這顯然將新聞真實與客觀真實混為一談了。媒體不是偵查機關,也無需像偵查機關那樣動用一切手段去調查事實真相,以達到客觀真實。遺憾的是在我國目前的新聞司法實踐中,還普遍地將新聞真實混同于客觀真實,從而影響了法律的公正判決。
(作者單位: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