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城的美麗
悠悠一生,一個人會在多少個窗口前佇立,瞭望外面的世界,難以計數。即便如此,總有幾個窗口令他終身難忘。
黃永玉難忘的第一個窗口,是在鳳凰的祖居?!八麅蓺q多,坐在窗臺前?!痹凇稛o愁河上的浪蕩漢子》開頭第一句,他就這樣突出了這個窗口。
現實中兩歲的黃永玉,也這樣坐在鳳凰城祖居的窗臺上。祖居位于北門里的文星街,院里有一棵椿樹。椿樹奇大無比,直徑兩米左右,春夏時節,一樹濃蔭,綠氣漫溢。因有此樹,黃家祖居故曰“古椿書屋”。許多年后的九十年代,黃永玉在香港曾注冊一個出版社,起名為“古椿書屋”,專門出版自己的著作。他以此寄寓對祖居的留戀,更使自己的事業與祖居有了最好的銜接。
黃永玉這樣說過:“我有時不免奇怪,一個人怎么會把故鄉忘記呢?憑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懷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崗上的森林?那些長滿羊齒植物覆蓋著的水井?那些透過嫩綠樹葉的霧中的陽光?你小時的游伴?唱過的歌?嫁在鄉下的妹妹……未免太狠心了。故鄉是祖國在觀念和情感上最具體的表現。你是放在天上的風箏,線的另一端是牽系著心靈的故鄉的一切影子。惟愿是因為風而不是你自己把這根線割斷了啊!”當他用這種充滿優美具象的語言來叩問別人時,心里那種濃濃鄉情,便不可遏制地漫溢出來了。逃學的快樂與收獲
黃永玉真正開始有機會常常陶醉于山水景色,是在10歲之前逃學的日子里。
父母在1927年大革命發生突變后逃出鳳凰城,躲過了血雨腥風。危機之后,他們脫黨,不再介入政治。特別是母親,曾經燃燒的激情和抱負,如今歸于平淡。夫婦倆重操舊業,分別擔任兩所小學的校長。父親黃玉書任鳳凰北門男子小學校長,母親楊光蕙任登瀛街女子小學校長。對于那個時代的不少小知識分子來說,這恐怕是最好的選擇。他們難以承受社會大動蕩的碰撞與擠壓,唯有寄身于教育,在以音樂、美術熏陶孩子的過程中,方能體現自我的價值,從而獲取心靈的些許安慰。
當父母的生活轉向而行之后,黃永玉也開始了自己的小學生涯。不同的是,父母擺脫了社會大動蕩帶給自己的煩惱與風險,小小的黃永玉則在小學三四年級時,因遇到一個有著特殊背景的老師,而遇到了自己的童年煩惱——教室處罰:
我上小學先是在試驗小學。在學校,我由于家庭情況,不算太調皮。唱歌,跳舞,演《麻雀與小孩》。愛逃學,主要是忽然有一個姓左的老師,會講英語,大臉,斜眼,最愛打三個人,戴國強、朱一葵、我。為什么專打這三個人?左是共產黨員,被抓之后投降了。投降之后讓他辦試驗小學。為什么打?一是他不是共產黨了,而我父母當過,母親當過縣的宣傳部長,父親當執委。朱的父親當紅軍走了,解放后當中央軍委辦公廳副主任,戴的父親是國民黨師長。我分析他對國共兩方都有意見。
挨打之后,我有點像大衛(柯伯菲爾,產生一個盲目的抵抗情緒。還有《江湖飛俠傳》的影響。我只能消極抵抗,手上擦花椒,這樣打起來不痛。在家里念書,自己練習打手。
(1989年4月與李輝的談話)
一個偶然的見聞,讓他學會了逃學:
李承恩是姓左的助手。一天,一個姓彭的同學坐在后面,李打了他。那個孩子就跑出去,邊罵邊跑。我想,這樣做也可以嗎,為什么不學他逃學呢?
我開始跑。騙家里說是放假。爸爸帶去看不是,回家就打。于是,我就把書包放在土地堂——我們不叫廟。最長的時間半個月不回家。
(1989年4月與李輝的談話)
生活在有著美麗風景的地方,逃學成了他兒時最快樂的時候:
小學那個小孩子的時候充滿了反抗,反抗的天地很寬,到處跑,好玩,到處唱戲。唱漢戲,唱各種各樣的戲,過年、過節、什么花樣都有,在那里做得很開心。身體不是很魁梧。但是從小的那種鍛煉很經用。那個時候馬很多,山上苗族女孩子放馬,逃學就偷偷地跑到放馬山上去,一跳跳到馬背上,連個馬鞍都沒有,抓了馬鬃就跑。女孩子就哭呀叫呀,看著把她的馬騎跑了。有時候摔下來把腿摔脫臼了。上苗老漢那兒去,醫它一個禮拜、四天、五天才回來。成天是這樣的。這個玩意兒對我以后的影響恐怕是很大的。
(1998年2月,在鄭州越秀學術講座上的演講)
對后來成長為藝術家的黃永玉來說,逃學的快樂與收獲,讓他享用終生。
畫不完的故鄉美
兒時的黃永玉以他的方式感悟著美麗。這美麗,不限于鳳凰大自然的景色,更有由漢族、土家族、苗族三個民族的不同文化特點所構成的多樣性民俗、民間藝術的無窮魅力。他是如此偏愛故鄉的這種文化之美,哪怕走遍了世界,他在晚年仍然固執地認定,只有他的家鄉的文化是最豐富、最完整的:
少數民族慶典,我沒有在別處看到過這樣完整的。大傀儡戲,搭臺,一個人演。清明掛墳。端午節有龍船,重陽登高,過年舞獅子。中秋節,衙門口的石獅子全城人都去摸。人病什么部位,就去摸那個部位。獅子有兩個,一公一母,男女分開摸。春天上山采果子,放風箏;夏天下河洗澡,偷偷游泳,怕人叫,怕衣服被拿走,就埋在石頭里面。早上放醒炮,開城門,黃昏放午炮,九點多鐘放兩響,關城門。
我憑什么可以做泥塑?就是邊街上做木雕的、扎紙的影響了我。廟里塑造那么多可以看。鳳凰風景好,廟多,到處看,都是好風景。到外地也就不感到好奇了。
(1989年4月與李輝的談話)
從他的描繪可以看出,一個具有特殊韻味的小城,民俗、民間藝術與風景,美麗常常交織在一起,互為映襯,互為補充。
他常說,小時候他喜歡在鳳凰城的青石板小巷里閑逛。最愛去的是邊街,那里是民間藝人的天地。風箏畫,菩薩木雕;苗寨趕墟,土家舞龍……一切與風俗、與藝術有關的星星點點,早早地就浸染著他的情感。不錯,這是一個藝術家誕生之初難得的熏陶。那種對藝術的熱愛,觀察生活的特殊習慣,一旦形成,就將不會更改,并深深地內在地影響他的藝術創作。
這是鳳凰對于黃永玉的真正意義。故鄉讓他從心靈深處擁抱藝術,使他一生偏愛文化主題。故鄉,不只是一種簡單的溫馨記憶,也不是單純的母愛,還在于美的熏陶。故鄉送給了他一雙以自己的獨特方式觀察世界、反映世界的眼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在他最初的人生中,人們讀出的就是這樣一種個人與故鄉之間的特殊關系——世俗卻又充滿詩意,意象紛呈而又顯現出抽象的含蘊。
當年那個在鳳凰古城沱江邊戲水玩耍的小頑童,在走過八十余年的歲月之后,任鬢發花白,歲月老去,可他的步履卻依舊漫溢青春。跳躍,騰挪,一次次走進故鄉?!拔业男?,只有我的心,/親愛的故鄉,/她是你的?!泵鎸枢l,回想最初感受過的美麗,似乎只有用這樣的詩句,才能傾吐永恒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