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是萬圣節

美國著名法醫人類學家威廉姆.R.美普斯博士自傳暨案例集，就其法醫生涯中最奇異、最引人興趣的16大主題展開，講述了作者在法醫科學道路上的探索歷程，介紹了在美國有重大影響的十幾起刑事案件以及與西班牙遠征者、美國前總統泰勒、英國“象人”、俄國末代沙皇家族等歷史謎案。集科學性、趣味性于一體，是亞馬遜五星評價最多的法醫普及圖書之一，也是美國MIT等多所高校法醫學、人類學等經典推薦讀物。

我很少做噩夢。偶爾夢到的也是一些日常工作中所見的畫面：碎裂、洞穿的頭骨；被砍掉的殘肢和嚴重損壞的頭顱；燒焦或者腐爛的尸身；簇簇毛發，森森白骨……在我工作的地方——佛羅里達大學自然博物館下屬的C.A.龐德人類鑒定實驗室里，每天都會看到這些。最近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在一個遙遠的鄉間試穿一雙皮鞋。那雙鞋的皮子沒有經過正確的處理，以至于鞋帶和鞋面上都爬滿了蛆蟲。不過，對于這個奇異的夢境，我有一個很自然的解釋：作為研究課題的一部分，一名接受我指導的學生，正在養蛆。

我曾千萬次地凝視死亡的面孔，見證過它各種各樣殘酷的形態。死亡并沒有讓我毛骨悚然的力量，它不能刺激我的神經，或者左右我的判斷力。死亡于我，并不是夜晚來襲的惡靈，而是日間相處的伙伴，它是熟悉的情景，且存在于一個服從科學法則并應對科學詢問的過程之中。

對我來說，每天都是萬圣節。想想你這輩子看過的每一部恐怖電影吧，它們加起來，也不過是我每天所經歷著的工作中，微不足道、毫不新奇的尋常一瞬。我們的實驗室主要是為了向佛羅里達州大學的研究生講授體質人類學而設置的，同時也隸屬于佛州自然歷史博物館。但是，拜1917年博物館成立時的法律所賜，我們經常參與非正常死亡案件的調查，去嘗試撥開圍繞在謀殺和自殺案件周圍的重重迷霧。在過去舊有的尸檢系統下，有太多無辜死者的冤屈并沒有得到昭雪，而作惡者則逍遙法外。那是因為，調查者缺乏勇氣、知識、經驗和毅力；他們沒有把雙手深深埋入那些可怕罪行殘留的腐爛遺跡中去仔細摸索搜查，從遺骸中抓住那微微閃耀的真相之光。

真相是可以被發現的，真相也希望被發現：1918年謀殺俄國沙皇尼古拉斯二世全家的兇手們以為他們的罪行將永遠長埋地下，但是僅僅60年之后，遇難者的遺骸在重見天日之際，就成了那些布爾什維克殺手們罪惡的見證；我曾見過細小纖薄的嬰兒遺骨，在法庭上作為證據，讓一個粗壯硬朗的中年殺手面色蒼白，在悔恨中被送上電椅；我還見過一塊偶然在河底發現的女性頭骨殘片，它帶著鱷魚噬咬過的痕跡，卻提供了足夠的證據，在事發兩年之后，把殺害她的“斧頭殺手”繩之以法……

一旦運用得法，法醫人類學還可以解開歷史謎團，趕走百年來困擾著學術界的夢魘：我曾經勉為其難地仔細檢查過查克瑞·泰勒總統的遺骨，他死于1850年，一直以來都有人懷疑他是美國第一個被暗殺的總統，我的檢查結論幫助他們消除了懷疑；我也曾檢查過被殘殺的16世紀西班牙遠征者佛朗西斯科·皮薩羅的頭骨——這塊球狀的骨骼，這曾經盛載著黃金、鮮血和王朝夢想的頭顱——如今被我舉在手上，那上面劍刺的傷痕清晰可見；經我檢查的還有維多利亞時代的“象人”，那怪獸狀的骨架，給了我既深刻又生動的印象，就好像在與他本人交談一樣。

但是我從不為了揚名立萬而刻意去調查那些著名的死亡案件。對我來說，那些無名氏的骨骸已經足以讓人驚嘆。

我經手過一個最奇特的案件，主人公是一對曾經熱戀癡纏的男女，他們有著很普通的名字：米克和詹寧斯。我的工作是把他倆經焚燒、碾壓再混雜到一起的上千塊碎骨，從一個尸袋里倒出來，盡我所能去拼回原狀。一年半之后，當我最終完成這項工作時，得到的，是深深存在于我們所有人身體最中心的，在我們經過切割、焚燒、解體或腐化之后最終留存的，我們身上最強壯、最堅強和最不易被毀壞的，我們最穩固的同盟、最可信的伙伴，我們死后仍然長期延續的存在：那就是我們的骨骼。

我經常思忖自己是否有性格缺陷，讓我對和死亡有關的事著迷。我總是期望看到人類存在的事實真相，不管那是多么丑陋。從年少時開始，我就想看到生命本身的樣子。我并不想通過被渲染過的報紙專欄報道或者電影膠片上忽隱忽現的畫面去看，我想看到未經處理過的現實版本。這不是說我想從打印整齊的驗尸報告里，或者喪葬現場不銹鋼棺材里面被鮮花環繞的尸體上了解死亡，我畢生所感到好奇的，是死亡本身，和它實際發生的過程。

1937年8月7日，我出生在得克薩斯州的達拉斯。我的祖父是衛理公會派的牧師，外祖父是鞍馬匠。我爸爸是個銀行家，他40歲的時候死于癌癥，當時我才11歲。爸爸是一個有著很高的道德標準，并且重視教育的人。我生長的環境里充滿了各種圖書和《柯里爾周刊》、《周六晚郵報》這類報刊雜志。在我們家的圖書館里，字典是最常被用到的一種書，閱讀對我來說就像呼吸一樣自然。爸爸去世9個月前，我就知道他不會康復了，誰也無力回天。這帶給我莫大的悲痛。但是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留下的話又讓我充滿自豪。那次，他正在跟我媽媽交待一些后事，他囑咐她一定要讓我那運動健將的哥哥考上大學。但他沒有提到我。

“那比利呢?”我媽媽問他。

“不用擔心比利，他會沒事的。”爸爸回答。他臨終前對我的信心讓我一生銘記。

在我腦子里深深扎根的，還有童年時一樁帶有啟示性的事件，這和30年代的“雌雄大盜”傳奇中的女罪犯邦妮·帕克有關。她和我的人生相交過兩次，雖然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經死了。邦妮是達拉斯人，她第一次遇到從瓦可(Waco)來的克萊德，是在達拉斯附近靠近三圣河谷的“水泥城”，她在那里當女招待。隨后，這對情侶一路殺過得州和中西部地區。在我的孩提時代，他們的故事仍然鮮活，當時我家正好就在達拉斯警署副警長家對面。

這位副警長是我父親的朋友，有一天晚上他來到我家，帶來了邦妮·帕克和克萊德·巴羅的尸檢照片。我獲準觀看。那是我第一次看尸檢照片，立即被深深吸引了。那時我才10歲出頭，非但沒有被嚇壞，反而著了迷。幾年后，我偶然在一個埋葬著我家先輩的公共墓地中走過，一塊墓碑上刻著的銘文映入眼簾：

就像花朵因為陽光和雨露才變得更為嬌美，這個古老的世界因為曾經有你才變得更為亮麗。

這行小詩的上面刻著：

邦尼·帕克1910年10月1日一1934年5月23日

我震驚了。這行詩也許應該用來形容一個孩童或者少女，而不是一個被一排子彈擊斃的抽雪茄煙的女殺手!

后來我拍下了墓碑的照片。之后很多次的講座上，我會先把那句小詩的照片展示出來，而下一張則是完整墓碑的照片，包括上面的名字：邦妮·帕克。

從在達拉斯那個墓地看到那塊碑開始，我意識到，每一個人，從最邪惡的連環殺手，到天使一樣純凈的無辜者，生前都曾經被人愛過。受害者和兇手都是人。他們或者無助地，或者自愿地選擇了他們的人生道路，但是路的終點是一樣的，那就是墳墓。

所有這些人都需要并且理應得到像我這樣的調查者細心而冷靜的檢證。我們一刻也不能忘記，我們這樣做，不僅是為了法庭或者公眾，我們在檢驗臺上看到的尸體都首先和受害者的家人、兇手的家人緊密相連。

陽光和雨露看上去和顯微鏡以及解剖電鋸相去甚遠，但它們仍然是一個不該被忽視的側面。我妻子的父母，我的外祖父母和我父親都葬在那塊墓地，邦妮·帕克同樣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