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故事,陳舊得像那些發黃的老照片,更像一首佚名的歌曲,偶爾還會有舊旋律襲上心頭。
初秋的夜晚,天空幽藍,沒有一絲云,一輪滿月,澄澈清明,唯我獨尊似的占據著天空。一個大大的圈,卻圍住了月亮。
我和趙曉晨坐在院里的丁香樹下,看天,聊天。丁香肥厚的綠葉在燈影里篩落斑駁的影子。
知道么?這是月暈,又叫風圈。有月暈的夜晚,第二天會起風。趙曉晨這樣告訴我。她說,是她大伯告訴她的。曉晨對她大伯充滿崇拜。她大伯從城里回來,會給她買新衣服,叮囑她好好念書。她以女孩子的敏感真切地體會到一種關心,一種溫暖,她愿意親近她大伯,愿意聽他講所有關于城里的一切。
我也知道她大伯。我們村里的人對她大伯張振祥有更直觀更全面的認識。盡管誰都知道,卻沒人對曉晨說,大約故事太陳舊,沒有人再去嚼舌頭,是被廢棄的茶余飯后的談資。
大伯溫文爾雅文質彬彬,曉晨的表情是很為有這個大伯自豪的,曉晨只知道有了這個大伯,多了個關心疼愛她的人,其他的是非并不知曉。
我卻有制止她說下去的沖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中學生,不再可以童言無忌。
我們倆的聊天沒持續多久,聽見趙曉晨家傳來男人的罵聲、咳嗽聲。不用看,我就知道是趙曉晨她爸。這老頭精瘦精瘦,刀條臉,長著圓溜溜的金魚眼,鼓得像要掉下來,鼻子很尖,鼻梁高且沒肉,只會咳嗽、罵人,他干不了農活,說是有肺病。
曉晨一聽,心就慌慌的,坐不住了似的。我說,別管他,不進屋。
準又是為我哥的事兒生氣。曉晨嘆口氣。嘆氣的曉晨垂下長長的睫毛,有點像電影上的蘇聯人。
你哥怎么了?
為我哥搞對象的事兒。我哥沒能耐,長得又不好,看好幾個對象都黃了,好不容易這個差不多了,人家彩禮要得多,縫紉機、手表什么的四大件,一樣不能缺。我爸說拿不出來,我媽要張羅借,說不能讓兒子打光棍。他們天天為這點事嗆嗆,煩人。我爸說,明年我一畢業,就讓我下地干活。
那你不念高中了?
要是能考上,我大伯說他供我。要是考不上呢?重點高中全縣收270人,我哪有把握?17歲的曉晨又是長長的一聲嘆息。
月下的庭院,平添了一份憂郁。花影婆娑。曉晨用一塊小石子,描著地上的影子。一時,我們都無語。曉晨的憂郁太現實,我無法排解。月亮很亮,不知道星星都躲在什么地方。小飛蟲在花間忙碌著,嚶嚶有聲。
走罷,回屋吧。曉晨站起身。還沒等我站起來,曉晨她媽尖細的嗓音就傳過來:曉晨,你這死丫頭,還不進屋,就知道玩,什么事也不管。曉晨家的門開著,燈光從屋里瀉出來,照見曉晨她媽像一座山緩緩移到門口。曉晨她媽很白,就是太胖了,胖得鼻子眼睛嘴都很小,走路只能是緩緩移動。她說話時嘴里像含了一塊糖,黏糊糊甜膩膩的感覺,聲音尖細卻還含混不清。她站在門口,就像被聚焦在舞臺。
曉晨一見她媽出來了,忙不迭地跑進家門。
我怎么也沒法把曉晨和她媽聯系起來。
我也走進自己的家門。雖然我也總被支使干家務活,帶弟弟妹妹,可我爸我媽都是中學老師,我的學習環境就寬松多了。我要看書,就可以免除一定的勞役。曉晨可不行。
我進屋不長時間,三叔就回來了,告訴奶奶說,他還沒吃飯。邊說邊拿水瓢舀水喝。喝得急,邊喝邊從瓢邊往下滴水。瓢一扔下,三叔就自己在笑。笑什么?我奇怪。
殿武真是個二潮扣!什么是二潮扣?我問。不精不傻唄。三叔接著說,前天殿武讓三鎖子他們給調理了。我忙問,三鎖子怎么調理他的?
殿武是曉晨的哥哥。長得非常像他爸,就是眼睛不像。殿武長著一雙小瞇瞇眼,外號細篾拉,指眼睛像是用細篾棍拉開的一條縫。
小孩子一邊去,大人講話別摻和。三叔的手轟了我一下,一邊繼續對奶奶說,前天早晨生產隊往市里送菜,殿武趕馬車,三鎖子、二榮跟車。這倆小子一直煩殿武,算計好了,一定要讓殿武吃馬糞蛋。把菜送到蔬菜公司,已過晌午,他們去吃飯,硬灌了殿武二盅酒,殿武就迷糊了。三鎖子趕車,馬跑起來殿武就睡,能睡了三十里地。二榮事先到商店要了包糕點的紙,紙繩,撿那沒走形的馬糞蛋,包了一包,上面蒙上一方有糕點標志的紅紙。嘿,別說,和過年時那槽子糕一模一樣。二榮把它放在殿武旁邊,都知道殿武饞,見好吃的不用讓,就知道他準會吃。殿武醒來時,天已蒙蒙黑,發現旁邊的糕點包,問,誰買的?三鎖子向二榮揚揚下巴,說,他。不出所料,殿武說,正好,餓了。二榮忙說,我給我爺買的,別動行不行!二榮這樣一說,殿武就更著急去解紙繩,抓起一塊,看也不看,直接放進嘴里。嚼了一下,說,怎么有點扎嘴?三鎖子和二榮在一旁笑得差點背過氣去。殿武清醒過來,罵,鳥!騙我。
你說,殿武不是二潮扣是什么?三叔像總結似的,做了結尾。還忍不住在笑。
曉晨要知道,不知會怎樣難過呢。我突然笑不出來,我要發出的笑聲好像被凍結在嗓子眼兒,有點噎得慌。
奶奶說,明天準起風。
把月亮套住的圈是風圈,有風圈就起風。真奇怪!
這事兒,看來不僅僅是曉晨她大伯知道。
月光幽幽,從薄薄的白紗布窗簾透進來。窗臺上那盆秋海棠的剪影美極了,圓葉子錯落有致,多了份白。一輪圓月好像就掛在窗欞外邊,原來清白的光暈中又多了點橙黃,變得溫暖了一些。只是,我躺在炕上,看不見風圈,也許,風圈已經消失了呢。
第二天,真的有風,只像我想象的那樣大。
上午第三節課,是物理課,正講西紅柿可以導電,曉晨被叫出教室。沒看見是誰來找她,好像是班丹任杅叫她的。我看了一眼曉晨,她也滿眼狐疑,不知原因。
到下午上課時,曉晨也沒有回來。
晚上回家,聽見鄰居們閑談,才知道張振祥,也就是曉晨她大伯,突然腦出血,死在工作崗位上。曉晨她大伯在縣城環衛部門工作,具體點講,是掏糞工。讓曉晨去,是為她大伯披麻戴孝,以女兒之禮發送張振祥。
曉晨是張振祥親生女兒這一事實,由地下哄傳轉為正式公布。
人們說,張振祥死了,好在還有個女兒,也有個哭的人。
張振祥給老趙頭拉幫套早已不是秘密。老趙頭疾病纏身,無力養活妻子和兒子殿武,很樂意將妻子的愛情和身體獻出一部分,既增加了經濟援助,又維持了自己的家,屬于互利互惠的范疇。這種一女二夫的現象,竟很奇怪的相安無事,伴隨曉晨的出生,一并被周圍的人們所認可。
我卻一直想不明白張振祥對曉晨她媽有怎樣的愛戀,死心塌地地維持這殘缺的愛情。也許,老趙太太也曾美麗過。
燒過頭七,曉晨回來上課。我偷眼看看她,沒有看出心里的悲戚,表情平靜得像深井的水面。那個老趙頭還是她爸,她媽還是原來的老趙太太,好像一切都沒有變。
下課后,曉晨拉著我出去。學校西側是通向西湖的小路,小路兩邊長著高高的老槐樹。初夏時,這兒的槐花勝雪,四野飄香。夏雨已將這景致淋落,槐樹葉子卻綠得更深沉了。
曉晨只對我說,誰都沒有告訴過她,她什么也不知道。話出口,兩滴淚緩緩流過臉頰。
我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別多想了,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你該怎樣就怎樣好了。好一會兒,我說了這么一句話。
我不敢問曉晨,家里還能讓她念高中嗎?
我哥說,考上重點高中他就供我。曉晨像知道我的心思。真的?!趙殿武的形象立刻在我心中高大起來。
如果考不上重點,我就得下來干活。不會讓我復課的。曉晨依然是心事重重的。寬慰的話在現實面前是沒有價值的。
第二年,校園西側的槐花開時,我們參加了中考。告別考場,曉晨說,她考不上重點。那就復課,我說。不可能了。曉晨的眼里都是落寞。
從學校出來順哈大路向南走,有一座橋,我們叫它大洋橋。橋下寬寬的河面,旱天的時候,河水淺淺的,有的地方會露出圓圓的鵝卵石,卷起褲腿就能趟過去。河兩岸綠草平鋪,開滿了星星點點的小野花,白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給芊芊綠草增添了無限的嫵媚。就是在這片草地上,我們一起看浩然先生的《幼苗集》,知道了什么是“花上蝴蝶飛,草里螞蚱跳”。——那時,《幼苗集》里的好多句子都被我抄到本子上,用到作文里。
我和曉晨站在橋上,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西天邊一抹紅云,河面上波光閃閃,像無數碎金拋進水中,爍爍生光。光線漸弱,波光漸暗,那些碎金沉入河底。河水沉靜了,岸邊的花影朦朧了。站在大洋橋上的女孩子也像浸入了夢幻之中。
我和曉晨從此分開了。
求學的日子里,看到風圈,就會想到曉晨。圓月的柔光里,有曉晨悄然的笑,有她腮邊的兩滴淚。
她已去了社辦企業上班。她說,這是她的命。
那年學校放春假,我急忙坐車往回跑。火車掠過遠遠近近的樹木,如夢如煙的感覺。
曉晨信中說她有了男朋友。
家鄉的早春,難得繁花似錦,桃李芳菲時,通常都躲在靜悄悄的遠處小山,悄然開了,悄然落了。短暫得讓人嘆息。
我來到曉晨家,卻沒有看到曉晨。她媽說,曉晨結婚了。
她怎么沒寫信告訴我?
原本沒這么急,她女婿家缺人手,催著要辦,算日子說3月28是好日子,就辦了。反正也是人家的人,倒不差早一天晚一天的。
老趙太太送我出來。她還是那么胖,喘氣費勁。
讓曉晨給我寫信。
我又對老趙太太重復了一遍。
出了大門,我回望一眼,靜悄悄的院落,只有那棵紫丁香,落英繽紛,正抖落一地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