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一九七八年生,原籍南京。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高校教師。文學作品發表于《收獲》﹑《香港文學》﹑《印刻文學生活志》等兩岸三地刊物,并為報章撰寫文化評論專欄。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臺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第一屆香港書獎,臺灣梁實秋文學獎,香港青年文學獎。文字入選《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小說集《謎鴉》﹑《七聲》、《相忘江湖的魚》等,入選臺灣二零零六年“誠品選書” ﹔長篇小說《朱雀》由臺灣麥田《當代小說家書系》出版,獲選“亞洲周刊2009年十大小說”。現在《人民文學》第七期、《十月》第三期發表小說作品。
白駒過隙,輕淺如水。
后來,她回憶這段日子,雖則短暫,但其中的冷暖,卻歷久不已。
龍一郎的出現,是生活給她的提醒。
那時已經是九八年的冬天。這城市天氣干冷,雅可減少了外出的頻率,更多的時間待在家,和她在一起。晚上,他也會來。他總在十二點之前離開,無論彼此 多么纏綿。
吃飯的時候,并沒有很多的話說。她的廚藝精進,使得三個人的沉默都有了借口。但是,其實都感覺到了在這寡言里,有一種相濡以沫的情緒悄然濃重。雅可有時候在飯后開一瓶清酒,三個人默默地喝。喝到微醺的時候,雅可會站起身,到洗手間里去。長久后出來,臉上是介于失落與歡愉間的表情。她是明白的,他并不明白。他只看到雅可站起身,用手指在布滿水汽的落地窗上,畫出一只悠然飛翔的鳥。他也許覺得這鳥太孤單,也站起身,在鳥的周圍畫上了幾朵云彩。雅可看了他一眼,在云下面畫出一連串的水滴。這樣,云就變成了雨云了。
清晨的時候,雅可走進她的房間,說,有重要的客人要來。希望她搬到另一間房住。
雅可打開另一間房,里面只有一張鋼絲床。在中午的時候,家私公司的工人已將房間布置得充盈溫暖。
她看見雅可站在和式房間里,反復審視。最后,他將那件寬大的和服從屏風背后拿出來,抖一抖,又掛回去了。
下午的時候,她聽到門鈴響。打開門,雅可拎著一只手提箱,后面站著高大的中年男人。他們走進來,雅可聲音很輕地對那男人說了什么。她聽出來,說的是日語。
男人鄭重地站在她面前,深深地鞠躬,對她說,芥川龍一郎,請多指教。
用的是極其標準的普通話。
龍一郎身形高大,頭發花白。并沒有很多中年男人臃腫的身形。相反,在這個年紀,他其實是極其清瘦的。他過于整齊的衣著和嚴厲的眼睛,使得他的形象更近似某株式會社的社長。但其實,他的身份是東都大學藝術系的教授。
龍一郎端坐在沙發上。她去廚房,在水龍下洗咖啡機。雅可卻攔住她,從柜子里拿出一盒明前龍井。
他們出來的時候,看見韶韶正蹭著教授的褲腳,甚至有些諂媚的意思。這男人仍然正襟危坐。
吃飯的時候,氣氛凝重。龍一郎與雅可用日文交談。準確些,是雅可在說,龍一郎只是傾聽,偶爾吐出個別的單字。雅可的情緒卻有些激動。她無需裝聾作啞,此時無知得順理成章。
她唯一感興趣的是龍太郎吃米飯的方式,用筷子將米粒極細致地夾進嘴里,仿佛在對每顆米做檢驗。
教授注意到了她的注視,漠然地看一眼,僅此而已。
當晚,下了雨。水跡沿著窗戶安靜地流淌。忽而大了些,在微弱的光線下,仿佛越發黏稠的液體,沉甸甸地下墜。
清晨,雨還未停。她看見穿和服的男人駐窗而立。不是屏風后的那一件,這和服棉麻質地,赤褐色,上面密布抽象的松針圖案。龍一郎轉過身。寬綽的和服讓他的輪廓柔和了一些。神情也似乎較昨夜松弛。他們走近,互相問了好。
在她側身離開的一霎,聽見這男人清晰的普通話,你睡過我的床。
她一愣,沒有停下步子。男人的聲音卻追過來,房間里都是你的氣味。
她看見這男人面容依然肅穆,沒有曖昧,是探討大是大非的神情。
她不知所措,不自覺地輕輕說,對不起。
龍一郎皺一下眉頭,既而朗聲大笑。
這笑聲缺乏上下文,卻足夠開門見山。
她便也勇敢了些。她說,你說,你的床﹖
龍一郎肯定地點一點頭。
男人在沙發上坐下來,從茶幾的小抽屜里拿出一只密紋紙的包裹。 里面是一只紫檀木的匣子,十分精致。男人打開匣子,抽出一支雪茄,點上。
閉上眼睛,呷了一口。
還好。男人滿意地笑一笑,南京的梅雨天真是毀東西,如果不熱,倒很適宜養雪茄。
再看她時,男人用了某種欣賞的眼神。這眼神包含了鼓勵和放任,是一個想要交流的暗示。
龍一郎說,你的蛋炒飯做得很好。
她也笑了,話題的開端,多半關于飲食男女。
她在地毯上坐下來,說,嗯,炒得好吃有秘訣,一定要用隔夜飯。
男人重新閉上了眼睛。
她想,這也許是個機會,盡管唐突。于是她問,你是雅可的什么人?
男人睜開眼睛,目光柔和﹕我是他的導師。
她梳理雅可與日本間的線索,除了那些原版漫畫和推理小說,別無所獲。她問,你教他些什么﹖
龍一郎抽了一口雪茄,緩慢地說,藝術以外,我還教他很多東西。他的大部分教育來自于我。
她望著面前的中年男人。房間里這時候充盈了雪茄的味道,類似某種焦糖的氣息,強烈而纏綿。她覺得自己的好奇被突然間折斷,打算起身離開,龍一郎說,你知道,我當時為什么收他作學生﹖
這是個問題,但是不期待從她那里得到答案。
她還是問,為什么﹖
他在入學申請數據里夾了一枚陶扣子,上面刻了根魚骨頭。
她不由己地笑了,他有很多這樣的陶扣子。
龍一郎說,對,好東西是經得起復制的。它們需要復制,需要依賴復制繁衍強大。這是個藝術原則,本雅明那套是鬼話而已。如果沒有貝聿銘復制的紀念碑,多少人會記得日本還有“尺八”這種古老樂器。
她將睡裙下擺上的褶皺抻抻平,裹住膝頭。輕輕問道﹕那房間里的屏風,也是復制的﹖
那個不是,是我找人定做的。龍一郎將雪茄放在煙灰缸旁,任它靜靜燃盡,熄滅。在繚繞的煙霧里,她聽到男人問她,看到上面的俳句了﹖
那扇屏風圖案艷異,綠得欲滴的荷葉上,立著比例夸張,羽色斑斕的水鳥。留白處有兩列行書﹕“頭盔壓頂蟲嘶鳴,與女一家荻和月”。
她點點頭,聽雅可說起過。松尾芭蕉,是個稀奇的名字。
他說,讀過《獄門島》么﹖橫溝正史引過這兩句,暗示兩種殺人的方式。
龍一郎生活的規律,體現于他對音樂的布置與偏好。早上,是拉赫曼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成為這房子里所有人的起床號。晚上,卻是來自東瀛的傳統。雅樂的交響之后,是能管與莜笛的應和。陰霾下的音符,三板聲,清冷到黯然驚心的節奏和鼓點,隱約間漸行漸遠。
他們在屋檐下相安無事,各行其是。雅可在客廳中央的床墊上打坐。她在廚房里拌色拉,看見龍一郎站在朝陽的輪廓里打太極,是個清晰的剪影。
十二月十三日,龍一郎西裝整齊,打了青黛色的領巾。
她笑一笑,教授的金邊眼鏡讓她想起了斯特拉文斯基中年時的肖像。
龍一郎很鄭重地和雅可說了句什么。雅可在陽臺上 ,聲音很低的應了一聲,沒有抬頭。這男孩正將一把鍍金的箭穿進一只黑陶塑成的骷髏里。
龍一郎說,好,那么,我可以邀請程小姐同行么﹖
她驚詫轉過臉,看到教授的神情。她問,去哪里﹖
一個儀式,為我的父親。
江東門,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
這里她是熟悉的,不僅因為是這城市的愛國主義基地。并且,曾經有幾個澳洲電影人希望將一段歷史搬上銀幕。她為他們做過將近半個月的資料譯員。
她很清楚,在這里,所有敏感與痛心處,其實無所回避。“哭墻“上鐫著上萬的罹難者姓名,倒映在如鏡水中,是加倍的觸目驚心。
她很慶幸叫上了他一起來。因為此時她與這個年長的日本男人無以言語。他們三人在鋪滿了灰白色鵝卵石的園地上緩緩地走。她聽見龍一郎用英語對他說,這些鵝卵石的用意,是死難者的累累白骨。他的腳步遲鈍了一下,更輕緩地落下,只聽得見非常細碎的石頭之間的摩挲聲。她終于問龍一郎,你以前來過﹖
龍一郎說,是,幾乎一年一次。從建館開始。
她聽見他以學生的口吻,向這教授問了一個關乎民族大義的問題。天真而尖銳,龍一郎迎上他的目光,說,年輕人,我不是個單純的追悼者。
三點鐘的時候,廣場上集中了一些人。站在世紀鐘下。
黑色套裙的老婦人,在簇擁間。龍一郎走過去,向女人問候。對她介紹說,這是我的姐姐。芥川鶴子。
鶴子身量也算高大,眼神豁朗,立即向她躬身垂首。舉止中有謙恭的高貴,與龍一郎有些陰晦的氣質,略有分歧。雖然姐弟兩個在眉目上,極其地相像,卻是一明一暗兩個截然的輪廓。
鶴子說,歡迎你來。
這是一個基金會的奠基儀式。為在三七年遭受戰暴致殘的中國婦女。
鶴子,是基金會的主席。這個老年的日本女人,步伐穩健地走到臺前,環顧四周。妝容精致的面龐出現在了身后的大屏幕中,所有人看見了她眼中閃著一些晶瑩的東西。她說,為了這一天,我們都等了很久。這是我的父親未竟的心愿,他在前年過世,沒有等到。幸運的是,我們等到了。我們學會懺悔,盡管償還微不足道。
鶴子的面容保持溫婉。卻說著鏗鏘的普通話,微微帶了北方的口音。龍一郎告訴她,姐姐生在撫順,六歲時離開中國。童年在遷徙與戰亂中度過。鶴子對家人有不變的保護欲。他們姐弟兩個,性格鮮有交集。互相卻很愛。因為愛,盡管政治見解差異,做弟弟的每年都會陪同來華,幫助姐姐的事業。
鶴子說,除了上逸財團。我感謝我的先生和弟弟。如今他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鶴子深深地鞠躬,令人動容。
龍一郎問她,知道我們為什么選擇南京舉行儀式嗎﹖
她轉過頭,看見教授眼神篤定,卻有天真的憧憬﹕
我父親深愛過一個南京的女人。
他們對視了一眼,彼此之間,似乎都不太意外。
雅可將更多的時間用在裝置藝術展的準備上,在家的時間少了,甚至開始夜不歸宿。這一周,索性搬去了工作室。
好在她與龍一郎已經相處得自然。
龍一郎在飲食上是隨和的人。講究與將就是一線之隔,全看心情。
多數時候,一碗牛肉飯外加面豉湯,甚至一客烏冬。就可以打發一天。
這陣子,教授開始時不時拿出一個畫夾子,廢寢忘食地畫素描。這多少是關乎本職的事情。幾天下來,炭筆在家里丟得到處都是。然而,漫不經心之下,卻未有一張遺漏的紙頁。
畫夾子通常被他擱在假壁爐上方,類似陳列架,整間房子里做作的角落,掛著顏色濃烈的羊毛掛毯,內容是卡拉瓦喬的《酒神巴庫斯》。這是雅可的朋友從土耳其帶來的紀念品。微醺的少年臉色紅潤,斜睨間的眼神有些浪蕩。然而,卻不知是否因為織工的粗糙,讓他的瞳仁略略偏移,成了一個斗雞眼。這名畫的仿制品便無可救藥地被毀了。
當然,壁爐上方,還放著其他的友誼見證。畫夾子就插在他們中間,突兀而醒目。
這一天清晨,她看著它。不由想,這真是對好奇心的誘惑。
她將畫夾拿下來,打開。紙粘連了一下,輕輕剝離。教授用的是一種泛灰的速寫紙,質地粗糙,有隱隱的卵石上的斑點。前頭幾張都是韶韶,筆法簡潔。撒歡,弓身,茫然,信手間全是動靜。她雖不懂得畫,卻看得出其中的功夫,心里暗暗贊嘆。再下來一張,是一雙眼睛。孤零零地,沒有其他四官,辨別不出出處。連眸都是淺淺的,眼梢卻加重了筆力,鋒利起來。接著是一張嘴,上唇是薄的,下唇則很飽滿。四周仍是緲緲的空白,好像是畫紙上的一道微細觸目的傷口。
看到雅可的肖像,她毫無意外,覺得出現得自然而然。男孩在畫紙上沉睡。瘦削的肩胛緊繃,蹙著眉頭,好像正沉溺夢魘。這畫也許在凌晨完成,東方微白。在畫紙的另一側,打上沉沉的暗影。另一張的雅可是醒著的,倚著窗,姿態松垮,臉上是似是而非的笑。手中卻拿著一支長矛,中世紀的樣式,柄上有尖細精致的紋路。以整幅畫的寫意風格,這道具像是后加上去的。
初時探秘的緊張感已被興味稀釋。她想,教授是一個有趣的人。
幾張雅可畫風散漫,有種因熟識造成的懈怠。逐漸地,讓人隱隱失望。然而,她突然看到一張背影。半長的頭發,細長的頸。身體很瘦,但絕不是雅可。因為,雅可從未站得如此筆直。
下一張,看清了面目。她認出,是自己。
前面的眼睛與嘴唇,也有了答案。
教授畫她,用的是工筆的方式。細致入微,是一個初學者的作風,不遺纖毫的寫實。一瞬間手指的絞纏,甚至領口的折皺。她從未這樣好好審視自己。她想,這個人,是在什么時候完成這樣令人不安的觀察,然后復制在紙上。她使勁地回憶,這張側像,手不自然地懸空,或許是正在廚房做飯。而這一張,是在看書,不對,是在收拾被雅可信手擺放的雜志。
還有鋼筆畫。她有些剛硬的線條在教授的筆下變得優柔,逐漸寫意而繁復。是比亞茲萊,或者莫迪里亞尼畫中那些有著美麗長頸而無眼核的女人。不,教授保留了她眼鋒的銳利,即使倦怠,仍生動可觀。
她的手終于顫抖。她看見自己的身體,如此坦白橫亙于畫紙。姿勢爛漫,無所用心。有著本人不及的舒展與淡定。而恥處卻開出巨大蓮花,飽滿茂盛,在黑白中仍見艷色,接天入云。
畫得還像么﹖
她猛然回頭,看見教授已在身后,含笑看她。教授口中的雪茄只剩下半支,不知站了多久。
教授的頭發濕漉漉。身上穿的正是掛在屏風后的浴袍,藏青底,墨色濃重,綴著銀灰的象形的鳥與獸,交頸接尾,親密無間。衣服漿洗過,有古龍水的味道。
她愣愣地望著教授。她的打量,其實是不知所措的表示。龍一郎說,你從未好好地看過我。
龍一郎抬起她的手,導引她,伸進自己的浴袍。教授的胸膛結實溫暖,并不似他面龐消瘦。她的手指觸動,不即不離,有如初學音律的人對琴弦的畏懼。然而,男人的手,卻將她的手牢牢捉住,按壓下去。她摸到了心跳的聲音,沉著穩定。
龍一郎除去腰帶,內里不著一縷。教授的身體并未衰頹,可稱得狀碩。淺淺的胸毛糾結,看上去竟有些魯莽。在他的左胸前,紋了一尾血紅的鯉魚,筆工細膩,躍然如生。
男人將她的身體扳過來,緊緊貼住自己。而后將浴袍掀起,裹住她。她動彈不得,皮膚被男人的熾熱與織物的冰冷包圍。浴袍好像一只繭,華美輕薄的殼,卻將兩個人,緊緊捆縛住,無法擺脫。
她的耳際傳來男人粗重的呼吸,溫熱的氣息襲上她的頸。她想回過頭,卻在掙扎中覺出教授身體的變化。教授溫文的表皮下,有強與霸權。浴袍里漸漸有了溫度,是兩個人體溫的混合。這讓她突然間充盈莫名。
這時候,她感到男人緊緊地頂了自己一下。她聽見龍一郎輕輕說,這是好奇的代價。
龍一郎將手伸進了她的睡衣,握住了她。她感到一陣窒息,身體濃重地疲憊下去。在意識軟弱的一剎那。她轉過頭,問,你說過,你父親愛過一個南京的女人﹖
男人的舌犁一樣,舔舐她的頸,說,對。看來我也在劫難逃。
她努力地直起身體,告訴我,她叫什么名字。
男人將嘴唇靠近她的耳朵,輕輕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說出了一個名字。
她抖動了一下。
在這抖動中,她聽見了一聲響。是門輕輕關上的聲音。同時有冷洌的風流淌進來,吹得她一個激靈。
她使勁地推開男人,打開門,看見雅可正向電梯的方向走過去。雅可戴了一頂鮮紅的貝雷帽,沒有回頭。
她離開雅可家,是正月初五。
她想,結束了。這多少是新年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