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蟲子和人有關系,有多少蟲子在民間故事與人類寓言中占有一席高貴的位置?首先我就想到了“蟬”,蟬在昆蟲學里是有顯赫的名聲。蟬的生活與人類前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并不是無稽之談。蟬的學識是很淵博的。蟬是真正的詩人與歌唱家,它寫的詩它自己譜曲自己歌唱。從古到今,從唐詩宋詞到現(xiàn)代文學,多少名家是從它那兒學得一技半藝,爾后揚名千古就把它的功勛給忘了。蟬并不計較,只有驕傲與悲壯。它窮困潦倒時,可以厚著臉皮去螞蟻家乞討嗎,這是一種污蔑和歪曲。螞蟻的風格并不怎么高尚,不歡迎也就罷了。何苦要挖苦戳人家的痛處:你那么高興,你再唱呀,唱呀!餓著肚皮還能歌舞嗎?蟬的回答自然螞蟻不可理解:你們感興趣的是腐臭也包括我的尸體,而我感興趣的,臨死前還能為這個世界帶來歡樂與生機。
寓言中有些借喻拿蟬來開涮是淺薄無聊不公正。有些虛假的恭維也是為了炫耀自己。只有兒童對蟬的感情才是真摯的友好的親切的。他們把一只只蟬兒小心翼翼地放在小衣兜兒里小盒子里呵護著,還會拿一些食品來喂養(yǎng)它。他們聽著它的歌聲也會歡快地跟著唱起來。它死了,他們會為它造一座墳。
希臘的寓言尤其是古代的一些寓言,特別是比拉·封丹的寓言,對蟬的嘲諷是荒謬無理的。我倒懶得去與他們理論一番。因為畢竟古代經(jīng)典作品中還是有對蟬的評價很高的作家尊重事實。如希臘的貝朗瑞·阿那克里翁,就專門為蟬寫過一首頌歌大加贊揚,中國人并不是從法布爾的《昆蟲記》里才知道蟬的秘密。而法國的昆蟲學家J·H·法布爾對蟬的科學態(tài)度倒是讓人心服口服。
燥熱的炎夏,我經(jīng)歷汗水的襲擊顯得很疲勞。忽然耳鼓為之一振,抬頭一望。不經(jīng)意看見了那只大大的黑色幽靈附在雨后的槐樹上。清澈悅耳的歌聲從那里傳出迅即轟響一片。細看,柿子樹、櫻桃樹上都有一只兩只蟬兒啟動了音響開關。那渾厚沉重,奮昂激越的沖殺聲匯成千軍萬馬鋪天蓋地奔騰而來,它們占領了山間占領了小溪河岸,也占領了我的小院。
蟬,小時候我肯定玩過。我的孩子們也教他們玩過。教他們?nèi)绾伪pB(yǎng)保鮮,讓蟬兒活的時間長一些。現(xiàn)在年紀大了。雖不再玩蟬,卻還是生活在蟬的世界里,蟬的聲音仍不絕于耳。我可以坐下來聽。有些人寫文章無情地詛咒了蟬的聒噪、繁瑣。這是人類的煩惱強加于蟬的拙劣的宣泄而已。
蟬,它的大型交響樂與戰(zhàn)鼓擂鳴,似在午后進行。太陽在天空很是絕情,也不會手下留情。那光和熱的威量不減,似乎要把地球烤焦。到處都是干涸與裂縫。大片的農(nóng)田里昔日的鐮刀揮舞代之收割機的轟鳴,怎么也蓋不住蟬兒的激越嘹亮。
蟬,它的黃昏大合唱與詩歌朗誦,顯得是那樣悲壯與遼闊。知了,知了。它早已知道了它一生所從事的事業(yè)是神圣的經(jīng)典的。它把一生最輝煌的最動聽的協(xié)奏曲像柴可夫斯基那樣都交給了黃昏。
收割的季節(jié),月亮也提前趕來,與蟬兒一起為疲憊不堪的農(nóng)人一起歌唱一起嘆息。在喧囂的城市你或許是聽不到蟬兒的大段大段的行云流水般的唱段。而在鄉(xiāng)村的曠野,農(nóng)家的小院,蟬兒的歌聲是醉人的。鄉(xiāng)村的夏夜,沒有孤寂。割禾的漢子中午躺在樹蔭下躲過太陽的毒燎打過長盹,夜晚要八九點才進門,讓清風洗去汗水,讓蟬兒陪著解悶。最后他們是踏著蟬兒的歌聲回到小院的露天餐桌上,醉醺醺地睡去。
蟬,它訴說著生命的珍貴。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短暫的,何獨憐蟬乎?
蟬,它將生命的意義與生命的尊嚴,在厚積中噴發(fā),在地下茫茫黑暗中歷經(jīng)長年累月(甚至十幾年)的一次次蛻變才獲得地面的新生。自由的歡樂是有限的。歌唱是唯一的驕傲。人世間走一遭不容易,何不聚集最大的能量,痛快淋漓,無所顧忌,喚起所有熱愛生命的生物,在振奮激揚中走向永恒。在遍及世界的生物中,蟬兒的生存哲學是奉獻,這奉獻是何等的刻骨銘心何等的悲壯。
蟬,有春之蛄,夏之蚱,秋之寒,種類繁多,難以贅說。唯與樹之損或有異說。而鳴之高昂卻是功蓋一切。生當為雄勁,死也為藥方。晉人郭璞《蟬贊》:“蟲之清潔,可貴惟蟬,潛蛻棄穢,飲露恒鮮。”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曰:“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都言及蟬之品格如蓮花,出污泥而不染。此后“詠蟬文學”大興,尤盛于唐,贊美之詞鋪天蓋地,所有的蟬說蟬賦,從纏綿悱惻凄婉哀傷,到激越長憤淺唱低吟,把個蟬兒的功德說盡,還是希臘貝朗瑞的頌歌殊榮置頂:“你幾乎就像諸神一樣”。
蟬,在古代文人筆下確是備受推崇,可稍微注意一下,就覺得它所承載的誤解與不幸太多、太多。而最大的誤解,莫過于蟬的生活習性。在古代,不知還有多少文人墨客、飽學之士將蟬誤為“餐風飲露”之物。而現(xiàn)代科學研究無可置疑地證明,蟬是一種靠吸食樹木汁液而生存的昆蟲。蟬的幼蟲生活在土中,刺吸植物根部汁液;二至三年或許更長時間后,鉆出土表、爬到樹上、蛻皮羽化……同樣需要吸食樹木的汁液。蟬在產(chǎn)卵時,先用產(chǎn)卵器刺破樹皮,將產(chǎn)卵器插入枝條組織,造成爪狀卵孔,然后產(chǎn)卵于木質(zhì)之內(nèi);蟬在樹上引吭高歌,同時用它的尖細口器刺入樹皮吮吸樹汁,連口渴的螞蟻、蒼蠅、甲蟲等其他吸食類昆蟲也聞聲而至、吸吮樹汁。于是,蟬便飛到另一棵樹上,再開一口“泉眼”……有專家指出:一根樹枝上若被蟬插上十幾個洞,這根樹枝乃至整棵樹木,都將因汁液流盡而枯萎死亡。
蟬,于是頂起了寄生蟲的罪名,何談“高潔”?正由于種種誤解與不幸,古代詠蟬之作,總給人一種疙疙瘩瘩的感覺。哀怨、無奈、茫然;憂郁、惆悵、感傷……惟虞世南那句“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才有了些許俊逸、清秀與灑脫。
蟬,志存高遠,從不與小人物計較。螞蟻爬樹是夏日常見的現(xiàn)象,在樹下站一會兒,就會有螞蟻從樹上落下來落到你的頭發(fā)里頸脖里。還有一些其他蟲子,它們也在樹根到樹干樹枝樹葉之間吸收水分。最后都不得不走進裂口,深入到礦井中去吸水。它們只是毫無羞恥感的吸收掠奪,從不思考這是誰開辟的礦井與水源。有些打家劫舍和侵略者的味道。它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寄生蟲。蟬沒有時間與它們?nèi)ビ嬢^或斗爭,它和真正要干一番大事業(yè)的人心態(tài)相似,它要集中全部時間全部精力演奏它的驚天杰作。
蟬,它的精彩奉獻,會使人類想起自身生存的環(huán)境與生存的條件。人類從地球深處取出煤炭,也無疑是在傷害生存之家園。但為了光明與溫暖卻不遺余力。而贊歌不能不獻給那些在地球深處黑暗中拼死拼活的勞動者。蟬為了生存吸食樹汁,與人類之傷害地球九牛一毛也。而奉獻的歡樂卻是永恒的綿綿不絕。現(xiàn)代文人中如季羨林、孫犁、汪曾祺、周作人,他們并不追求題旨玄奧深奇,多以少年生活經(jīng)歷,在平淡質(zhì)樸而饒有趣味的字里行間流露出對蟬的喜愛和對童年生活的眷戀。法布爾的實驗那是科普。對蟬兒的研究除卻生物家還有營養(yǎng)學家與醫(yī)學家。不想讓他們的話題在我的復述中招搖兜銷。而美國的周期蟬的謎團也讓美國人去解開。
蟬,它死前的高昂, 恰似悲壯的千古英雄,令世人心懷敬仰也留下無盡的思念。或許奔波于生計與酣戰(zhàn)于紅塵中的年輕人,對蟬的親昵與領悟無從顧及。但純樸的少年與龍鐘的老者對蟬兒是愛惜的。少年對蟬有的是蟬趣,而老者更多的是蟬思。 “開緘思浩然,獨詠晚風前。人貌非前日,蟬聲似去年。槐花新雨后,柳影欲秋天。聽罷無他計,相思又一篇。”(白居易答夢得聞蟬見寄)而令我聯(lián)想到的是一代英雄與文學大家曹操的千古名言: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用它來祭奠蟬兒死前的高昂是再恰當不過了。悲與哀相照是對死的最殘忍的詛咒,悲與壯相融才是對死的最高貴的獎賞!
蟬,為了放下所有的煩惱與所有的憂傷,愿聽你不辭辛勞的歌唱!
蟬,為了做人應該有所奉獻有所為與有所不為,要學你,哪怕掏干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