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高墻深院,心鎖寂寞清秋,方寸之地,陰云密布,結出的正是中國古代多數婦女飽受壓制的事實。文化也好,臺球般結實的制度也好,冷酷的語境中是沒有溫情可言的,輕煙籠心事,且又隔著歷史的窗戶,誰又能看透其中悲歡離合的故事!圣人所言的立德、立功、立言更是和她們不挨邊,甚至隔岸觀之的機會也是渺若煙云,這就叫以正視聽。男人們可以沙場爭雄,或可以以德運命,退而也可以對著南山,凝愁成菊,而女人們卻只能隔著高墻,坐聽暑雨秋蟬了。這是她們的命運,準確地說,是男人們用暴力和謊言為她們織就的命運之繩。
不過,并不是所有的生命因禁錮而枯萎,總有些許種子彎彎曲曲穿透歷史的高墻,在墻外自由陽光中延伸出一片柔情,高門大戶、書香門第是很難孕育出如此種子的,因為她們為文化所蔭福,必為此文化所累,反倒是若許江湖女子,非常之際,奮力拼爭,在一向默無聲息的暗角里擠出一道縫隙,成為民間流傳的經典奇葩,而蘇小小其人其事,恰是其中之一。
我是在大二的一次課堂上悄悄走近蘇小小故事的,那個上午平常而淡然,窗外秋日的光線、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以及古典文學老師臉上豐富的表情,仿佛突然間停頓下來,我的世界靜了一靜,周圍的一切漸隱于無聲,唯有蘇小小十九歲的風姿被視線單純地固定。我知道自己微弱的雙手無法打開這個遙遠的帶著芳香的故事,而想象卻又不由自主地順著河流溯洄而上。蘇小小死時只有十九歲,恰過豆蔻年華然又未及花季的爛熟,死之前患了嚴重的風寒,醫生告訴她兇多吉少,她自己業已有所預知,一直待在她身邊的賈姨娘為她十分擔憂,她卻以為自己已遍嘗人間的富貴繁華,這樣死于花季盛時,能夠留給世人一個美好的印象,倒是天心玉成。十九歲,一個風韻的年齡,不是任憑歲歲年年的流逝,而是被風剎那間凝固成永遠的美麗。而這份美麗又太殘酷了,不同于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悲情,也不同于劉蘭芝與焦仲卿的傷感,拋卻了衰老的纏繞,拋卻了存在的煩惱,用生命的戛然而止換來一片桃李嫣紅。這份美麗又是排他性的,沒有了尋常愛情故事的陰差陽錯,沒有他者強有力的支撐,唯有一個人向死而生的絕情。
柏拉圖說:正是通過瘋狂,最美好的東西才在古希臘出現。古希臘人醉心于酒神精神,他們紛紛將生命沖動導向一種形而上的欲求,追求絕對構成了他們基本的生活信念。從這個意義上講,蘇小小更像是一朵來自異域的奇花,她把自己的生命體驗放到刀鋒上去磨礪,這在一向追求中庸和諧的中國文化中,無異于瘋狂之舉,因此令千古之下,相互唏噓不已。一些大詩人也紛紛為之賦詩,如白居易的“蘇家小女舊知名,楊柳風前別有情”,還有鬼才李賀的“西陵下,風吹雨”句等等。作為一煙花女子,能贏得如此垂青,正是其自身故事所具有的召喚功能所致。
蘇小小是南齊時錢塘名娼,古稱錢塘,今為杭州。杭州文化的核心是西湖文化,西湖文化的核心又是愛情文化,而搭建起西湖愛情文化看臺的正是蘇小小的故事和白娘子的傳說。嚴格說來,蘇小小故事中并沒有太多愛情可言的,但她的一生,卻具有十足的唯美主義風格,超塵絕俗,驚艷于世人,融入后來者的白日夢中,人們從這個故事中發現自己,比照自己,仿佛每個人既是旁觀者,又是置身其中者,這要比對白娘子單純的憑吊,親切了許多。或許,如果沒有蘇小小的故事,西湖文化就會變得過于脂粉氣,過于悲傷的眼神,而辜負了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青山秀水,朗朗繁星。這樣的西湖文化將是不完整的,而有了她的故事,西湖文化就平添了如許通脫的神韻。
蘇小小的故事具備了悲劇的元素,卻不是悲劇的結局,她更像是個掉進人間的精靈,曇花一現,卻牽動了中國文化的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