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自娘胎出來,便兩眼抹黑,什么也看不見,是個瞎子。
阿根三歲那年,在縣城文工團上班的舅舅,見他終日郁郁寡歡、愁腸百結的樣子,心里可憐他,于是送他一支竹笛解悶。當然還教會了他吹哆啦咪發唆……
阿根從此像著了魔似的吹,寒來暑往,斗轉星移,這一吹就是十八年。只吹得風兒輕輕、雨兒細細,小狗瞇縫著眼撲訇在腳下,搖頭擺尾。
一根普通的竹笛,相伴了十八年的竹笛。被阿根賦予了生命和靈氣,它能發出美妙絕倫的聲音,如同仙間妙曲,人間難得幾回聽。
阿根的笛吹出了名堂,城里有個音樂人來聽,擊掌叫好,并聘請他去公司上班,年薪四萬。
這真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你要知道四萬,讓阿根一家八口人,辛苦兩年,不吃不喝才能掙來。上自父母下至兄弟姐妹,都欣喜若狂。他們把阿根裝扮一新,親自送往縣城那家音樂公司。
整天聽慣了纏纏綿綿、矯揉造作音樂的城里人,果然被阿根那清新自然、淳樸敦厚的天籟之音征服了……他們如癡如醉,眾口稱贊,說阿根吹出的笛音,仿佛高山之巔千年積雪融化的溪水,翻越高山峽谷,穿過莽莽原始森林,所奏出的和諧之音,又似冰天雪地迎風盛開的雪蓮花和傲立雪中的寒梅……好一個諍諍鐵音,絕無半點媚俗。
阿根一炮走紅了,成了城里的名人。
闊佬楊萬勝的娘沒了。他不僅請了吹嗩吶、打銅鑼的,給他娘做道場,還想請阿根吹竹笛,還美其名曰:用它那玄妙空靈的天外之音,超度母親早日去天堂之國,說穿了他這是附庸風雅,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他,連五音都不全。
“阿根,這可是給咱公司露臉的好機會,你一定要好好準備呀!”接到楊萬勝的電話后,公司經理甚是高興。
“我不想去。”從阿根口里嘴里蹦出的四個字猶如四塊冰磚,寒光四射,令公司經理不寒而栗。
“為什么?難道你不想吃這碗飯了!”公司經理瞪了一眼阿根,沒好氣地說,“咱這公司,可不養活吃閑飯的人!”
“怎么能在那種場合吹呢?這不是作賤笛子嗎?”阿根痛心地說。
“你這榆木腦袋,不想去楊萬勝家,原來是為了這?哎,現在這個年代只要能賺錢,管它在什么場合,吹給什么人聽?”公司經理先是哈哈一笑,接著正色說。
“我不想吹。”阿根漠然地說。
“想吹不想吹,由不得你!”公司經理顯然失去耐心,臉色一變厲聲說,“你別忘了咱們簽的合同,你拒絕公司的演出安排,公司有權力開除你,并讓你償違約金二萬元。”
胳膊終究扭不過大腿,人在屋檐不得不低頭。一想到那二萬元的違約金,阿根便沒了底氣,不得不答應經理明日給楊萬勝的娘吹竹笛。
輪到阿根出場了。人們屏聲斂氣,等待著那天外之音飄然而至,尤其是楊萬勝仿佛已經看到了人們聽了阿根的笛音,臉上呈現出的驚訝之色和欣欣然的樣子——有錢人的母親的道場果然不同凡響!這正是他所想要的結果——有錢人和沒錢人的“品味”就是不一樣!
阿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抬起手臂……嗚啊—嗚嗚……竹笛的發音孔仿佛被涂了蠟似的,竟然迸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符。天!這是什么聲音?臺下一片驚呼,楊萬勝臉色鐵青,經理臉如死灰……
阿根又深吸一口氣,緩緩抬起手臂,咳咳,就在嘴唇沾笛的瞬間,他臉憋得通紅,身體劇烈地抖動,哇的一聲吐出一口帶血的痰。
“對不住,大家伙了!”阿根滿含熱淚,向圍觀的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摸索著走下了臺子。 阿根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抬起手臂……
阿根又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偏遠小山村。
“你這個傻子……”當家里人聽說阿根為了不給楊萬勝的娘吹笛,故意前一天壞了嗓子時,全都罵他。
“你真是守著金碗討飯吃!”村里人見了阿根莫不搖頭嘆息,一臉的惋惜。
阿根像魔鬼似的吹竹笛,吹得庭院里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吹得鮮花凋零,吹得那只小黃狗,對著他汪汪直叫……如泣如訴、悲聲切切的笛音,使那些丈夫外出守空門的女人和失去丈夫的女人,夜不成寐,悄然披衣下床,站在月光如水的窗前,淚水漣漣。
一個月后,一個月光如水、桃花盛開的夜晚,阿根死了。他滿嘴是泡,手里緊攥著那支相隨他十九年的通身油黑發亮的竹笛,鮮血浸透了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