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鎮里和煤礦方面的全力壓制,小成山煤礦事故像未挖掘出的煤,還未見天日,便被捂了個嚴嚴實實。為此,鎮里和煤礦方面的主要領導還專門舉行了一次慶功宴,以慶祝這次“戰役”取得階段性勝利。
事故捂住了,孫寶福的命運之門即此打開了。幾天后,孫寶福的升遷夢也終成正果,任職公示刊登在了市委機關報《通江日報》一版顯要位置。
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
為在干部選拔任用工作中進一步擴大民主,廣泛聽取群眾意見,把干部選好、選準,根據《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規定,經市委研究決定,對下列同志進行任職前公示。
孫寶福,男,1971年2月生,漢族,在職研究生學歷, 1993年7月參加工作,1995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現任高田鎮鎮委書記。擬任通江市奎山區政府副區長。擬任期為一年。
……
上述公示對象的公示時間為:2008年11月10日—2008年11月16日。如對公示對象有情況反映的,可在公示期間向市委組織部反映。
雖說公示的發布早在意料之中,但捧讀報紙,孫寶福還是別樣激動。以前,孫寶福不怎么愛看《通江日報》,上面報道的基本上都是市委、市政府的活動,千篇一律的永遠是一副老面孔。偶爾吸引一下孫寶福眼球的就是宣傳本鎮的成績報道。誰寫誰看,寫誰誰看,這或許是黨報在某些讀者心中的位置。但今天,孫寶福卻感覺《通江日報》無比親切。孫寶福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又讓辦公室找了5份留存收藏。
提職公示在報紙上一刊登,接下來,鋪天蓋地的酒局成了孫寶福的第一要務。有人說,權力之門有三樣:煙、酒、性,此 “世情三友” 被稱為當下中國社會的潤滑劑。沒有“酒”這個第三者,很多事情的磋商和辦理似乎就沒了由頭,少了色彩。
升遷酒、祝賀酒、同學酒、歡送酒……名目繁多的酒局灌得孫寶福頭昏腦漲。 這天午間孫寶福又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剛起床,黃顯圣敲門走進來。
黃顯圣呵呵地笑著,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兀自拿出一支煙,點上。孫寶福看了黃顯圣一眼,透過繚繞的煙霧,怎么看怎么感覺黃顯圣的笑有些半陰半陽。或許是對黃顯圣一直持有偏見,但不管怎么說,黃顯圣對小成山煤礦事故的處理還算是可圈可點,這一點,令孫寶福頗為滿意。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如若不然,在這提職的關鍵點出了事,后果不堪設想。孫寶福早就聽說自己赴任后黃顯圣要接替,而且呼聲很高。他下大力氣擺平小成山煤礦事故,說白了更為他自己。這么一想,孫寶福又感覺眼前黃顯圣的笑越發半陰半陽了。
“老黃,今天怎么這么高興?”孫寶福知道黃顯圣無事不登門,便繞了個圈子,試探性地問。
“我是替你高興呀,聽說市委組織部領導后天要找你談話,估計再有兩三天你就能去上任。上午我跟班子通了氣,晚上給你送行,喝頓大酒,祝賀祝賀。”黃顯圣扯著嗓子頗江湖地說。
聽黃顯圣說到談話,孫寶福的神經頓時敏感起來。關于談話的事,孫寶福也是昨天晚上才從李其山那兒得到這個消息。也不知道黃顯圣是從什么渠道得知的,孫寶福早知道黃顯圣是車大慶的人。莫非他是從車大慶處得到的還是另有門路?
孫寶福不笑假笑地干笑了幾聲。孫寶福感覺,笑這個東西是一種很好的保護色。笑在皮面上,隱藏在內心里。肌肉一收一合,一扯一拉,深深淺淺的皺褶便將內心掩蓋了。孫寶福有研究別人說話的習慣,習慣研究語言背后的東西。每每遇到需要認真分析時,孫寶福總是不笑假笑地笑上幾聲,一是拖延時間,二是掩蓋自己內心的活動。
“不過,我確實不愿意離開高田,高田養人呢,有山有水,確實是個好地方。”孫寶福嘴上打著呵呵,說這話的時候連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窮山惡水,有什么好留戀的。再說,你到了區政府,這高田不還是你的地盤嗎?哈哈,就是你離開通江,這高田的大門也永遠向你敞開。”黃顯圣也是哈哈地笑著。
孫寶福知道自己和黃顯圣是屬于一種非常特殊的“政治關系”,根本談不上有什么好的交情,平時說話基本上都是逢場作戲。臺前互相吹捧,背后互相拆臺,這話有些嚴重,但倆人以前為了名利之爭曾經有一段時間鬧得很不團結。孫寶福說:“說實在的,這幾天把一年的酒都喝了,真有點力不從心。不過,既然你跟班子通了氣,那我只好臨危受命了。”
班子的集體送行酒,這酒自然少喝不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孫寶福感覺腦仁都痛。但班還得上,特別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裝也得裝出個樣子,更不能放松要求。屁股剛落座,一個公安局哥們的電話打進來。打電話的主題照樣是祝賀高升請客喝酒。孫寶福苦笑了一下,我說哥們,我現在還暈著呢。孫寶福便將昨天晚上喝酒的盛況不無夸張地向這個哥們作了通報,最后抱歉地改在了日后。
剛撂下電話,辦公室侯主任走進來,說區委辦公室剛來過電話,區委劉書記一會要來鎮上看一看。我問他們劉書記這次來主要檢查什么,他們說就是隨便轉轉。
孫寶福搖了搖元寶耳朵,酒醒了一半。隨便轉轉?隨便轉轉是個啥概念?打發走侯主任,孫寶福腦子里畫了魂。
對于劉樹章,孫寶福以前在市委組織部的時候打過幾次照面,也僅僅是照面,只是禮貌地點頭致意一下,彼此并不熟悉。那時的劉樹章只不過是市經濟委員會的一名副主任,不顯山不露水,像一株無名小草沉默地潛伏著。但自從他空降到奎山區任區委書記后,他的名字連同他的工作作風、處事原則一同成為奎山各界官員咀嚼的熱點話題。雖然孫寶福對劉樹章了解不深,但他早就聽人說劉樹章骨頭硬,脾氣倔,不卑不亢,很有個性。孫寶福還知道,劉樹章上任后列了個工作調研計劃表,要在一個月時間內把奎山的各個鄉鎮轉上一遍。不知劉樹章這次來高田“隨便轉轉”的真正意圖,是計劃表中的例行工作調研還是與自己的提職有關?抑或是小成山煤礦事故走漏了風聲?孫寶福越想越迷茫,甚至有些害怕……
按工作調研計劃,劉樹章這次應該去其他鄉鎮,但他臨時改變了計劃,決定先到高田鎮。其一是兩天前劉樹章第二次收到了蘆花屯村民韓某的上訪信。一個月前,劉樹章曾收到過該村民反映本村村長霸占其宅基地情況的來信。信里說,韓某多次找到鄉政府有關部門反映情況,但上面總是以一句“調查調查”為由,就沒了下文。無奈之下,韓某向區委領導寫了上訪信。劉樹章對此信早已作了批示,要求鎮政府有關部門調查處理此事。劉樹章以為此事早已辦妥,沒承想再次收到韓某的上訪信,劉樹章頗為惱火,想立即責成區委辦一名副主任下去處理,但又感覺此辦法有些過激,便決定到高田鎮調研之際順便過問此事。其二,劉樹章考慮到孫寶福馬上要到區里報到并擔任副區長,除工作調研外,劉樹章也想提前跟孫寶福見見面,從側面了解一下孫寶福的想法。初到奎山工作不足半年的劉樹章感到了奎山政壇的復雜和微妙。雖說是一把手,但工作中的這種內耗他感覺仿佛是一個正在爬坡的挑擔郎,越走阻力越大,越走擔子越沉;他又感覺自己就像被關在一間黑屋子里,耳目失聰,沉悶和黑暗將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況下,劉樹章最需要下面的支持和配合。
劉樹章之所以到各個鄉鎮搞工作調研,目的之一也是盡快了解實情,進入工作。沒上任之前,劉樹章就聽說奎山老百姓上訪在整個通江是出了名掛了號的,究其原因就是黨政機關對事關老百姓的一些切身利益問題處理不公。因此,對于奎山老百姓的事,對于民怨的問題,劉樹章決定要親自到老百姓中間聽聽他們的心里話,甚至是聽聽他們發的牢騷。劉樹章心里清楚,現在的領導干部下基層檢查調研,往往是前呼后擁、車隊成“串”、派頭十足,聽到的都是人為導演的“頌歌”,官越大就越難知道老百姓的真實生活情況,越發聽不到老百姓真實的聲音。趁現在自己還沒赴任,很多老百姓不認識自己,何不像過去的皇帝一樣來個微服私訪?等上任后,天天講話上電視,再想私訪恐怕已然不能。
劉樹章專門拿出兩天工夫,以一個普通市民的身份坐出租車、擠公汽、逛商場菜市場、查看市民活動中心、與公園里健身的老者攀談……一路看一路問,心情越來越沉重。很多路面破損嚴重,衛生也不好,路上經常可見白色的垃圾袋被風刮得滿地跑,最大的公園青年公園也是傷痕累累。從市民的嘴里,劉樹章還知道最近很多小區發生了盜竊案,弄得人心惶惶。難怪老百姓把這個政府叫操蛋政府,這么干工作,能不操蛋嗎?讓劉樹章更為心痛的是一位出租車司機說的一番話。司機說,老百姓心里都有本賬,你說現在這些領導,哪個不貪,哪個不摟?其實,老百姓要求不高,有吃有喝,有個好的生活環境就行了,可現在這當官的沒有一個好東西,你貪你摟我們也看不見也不眼饞,可你也得給老百姓辦點實事啊。就拿這路來說,坑坑洼洼的,我就不信這領導坐車也不覺得顛得慌?這句話對劉樹章的刺激太大了,領導干部在老百姓的心里竟是個樣子,實在是令人痛心!當官不與民做主,不如回家種紅薯。領導干部、政府機關不作為就是失職,亂作為就是犯罪,這種現象不整治,我劉樹章就不配當這個書記。劉樹章跟司機說,我說司機師傅,你也別說的那么絕對,大部分領導是好的,腐敗分子也就是個別,你別想的那么惡劣。現在中央對反腐敗多重視啊,讓我說呀,腐敗分子鉆的這個空子是越來越小,隨著民主和法制的逐步完善和健全,早晚有一天,這個腐敗的空子會堵嚴的。至于這個路,不只是路,還有城市的一些基礎設施建設,我想政府會很快動起來的。司機斜眼看了劉樹章一眼,干笑了幾聲,說,中央重視反腐敗,我也經常聽廣播,這個我知道,可我們老百姓更看重的是眼前的實惠,你說,現在這個鳥樣子,我們還信什么?奎山這個地,有山有水有煤礦,可就是富不起來,你說,咱奎山缺啥?說白了,就是缺個好領導。干我們這行的,什么樣的乘客都拉,一談到這事,大多都是罵政府,我發現你呀不一般,憂國憂民的,要是你當領導就好了,哈哈……劉樹章也笑了,不過笑得很不是滋味。
新官上任三把火。劉樹章到任后,開始大刀闊斧地推行自己的施政理念。一是加快實施重大民生工程和基礎設施建設力度,對全市的基礎設施建設進行全面的維修整治。二是下大力氣整頓機關作風,在全區召開了作風整頓效能建設動員大會,專門印發了《機關作風建設活動實施方案》,提出了具體的目標要求和整治辦法。由區紀委、監察局組織人大代表、政協委員、行風評議員組成暗訪小組,對國、地稅、工商、電力、煤氣、水務等行業窗口單位進行暗訪,對工作人員上班時間脫崗串崗、上網看電影、打游戲、吃零食、不佩戴工號牌及服務態度冷淡等行為進行了嚴厲查處。暗訪工作總結匯報會上,暗訪小組組長、區紀委副書記向區委有關領導匯報了暗訪工作情況,最后他還講了在暗訪時發生的一個雷人的笑話。當暗訪人員走到一個單位時,發現辦公室內有四個人正在玩撲克牌。暗訪組問,你們是干什么的?其中有一人吞吞吐吐地說,他是這個這個……我的朋友,一個養豬大戶,他是跟他一起來的,我也不是這兒的,我是送水工,你看,這不,剛送完水,是純凈水。一時間,“送水工”的笑話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在整個區委區政府機關傳了起來。以前同事早上見了面打招呼都說“早呀”,可現在有很多人見了面卻說“我是送水的”,弄得整個機關大樓里都成了送水工……
匯報材料熟悉得都快背了下來,可左等右等,還是不見劉樹章的人影。聯系區委辦公室,說劉樹章早上剛上班就出來了,再聯系劉樹章的秘書,電話里說還得一個小時才能到。令孫寶福和鎮黨委班子沒有想到的是,這時的劉樹章已在鎮上轉了一個多鐘頭。正逢鎮里的大集,劉樹章帶著區委辦的丁主任、曹秘書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不時與小商小販攀談點什么。巧合的是,鎮里的食堂管理員到集市上采購物品,意外在一處菜攤前發現了劉樹章,孫寶福也因此得知劉樹章已到高田鎮的消息。
接到食堂管理員的電話,孫寶福腦袋一下子大了三圈。
來不及細想,孫寶福給黃顯圣打過電話,直接驅車按食堂管理員所說的方位在人頭攢動的大集里找到了劉樹章。
見是孫寶福,劉樹章笑呵呵地沖孫寶福點了一下頭。孫寶福緊走兩步,嘴角尷尬地抽動了兩下,言語竟有些木訥,“劉書記,您這是——”
“哦,隨便轉轉,隨便轉轉。不錯呀,這逛大集的感覺,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走,回鎮里嘮。”劉樹章揮了一下手。
孫寶福苦笑了一下。這時,黃顯圣像泥鰍一樣從擁擠的人群里擠出來,見到劉樹章,黃顯圣老遠就將手伸出來,提高了嗓門說:“劉書記,您什么時候來的,也不提前通知一下,也好讓我們去接你……怎么,就你們三個人,其他人呢?”說完,黃顯圣朝旁邊的區委辦公室丁主任和曹秘書呵呵地笑著,分別握了手。
“怎么,我們三個人還不夠嗎?嫌少的話,我把四大機關的都帶來,你這鎮里的食堂還裝不下呢……”劉樹章說。
“是,是,劉書記輕車簡從,輕車簡從。”黃顯圣像雞啄米一樣點頭應諾著。
劉樹章在前頭走著,步子抻得很大,像是在跨一條小河溝。小時候孫寶福聽母親說過,這種邁大步走路的人大都做事認真,頑固好勝。看著劉樹章寬厚的脊背,孫寶福心里一陣感慨。
一朝天子一朝臣,奎山的天要變了。孫寶福想起前任區委井書記,印象中井書記來過高田鎮一次,好像是來鎮里指導抗旱救災工作。那年,百年一遇的干旱讓整個奎山仿佛掉進了火爐里一樣,而高田鎮的旱情尤為嚴重。孫寶福記得,10多輛黝亮的小轎車開到了田間小道,井書記下車后,工作人員要給他打遮陽傘,井書記堅持不要。惡毒的太陽把井書記寬肥的額頭曬出了油花花,井書記踩著干得冒煙的土坷垃,手里來回掂量著葉子干得像紙一樣的玉米苗。留下了一番重要講話后,井書記甩了一把臉上的汗,便帶著各路官員和記者掉轉車頭絕塵而去。這次,劉樹章不提前聲明來高田究竟調研什么,只是一句輕描淡寫的隨便轉轉,從這一點上看,確實是變了……
鎮委會議室不算大,裝修的很簡單,但收拾得很干凈。透過玻璃窗,一抬眼就能看見遠處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像一條巨龍蜷伏的青龍山。已是初冬天氣,這個季節的山在一年四季中應該是最好看的。寒風吹過,滿山的綠便有了黃、有了紅,有了多樣的色彩。沒有了氳氳盧盧、黏黏糊糊的霧氣,整座山也顯得透透亮亮的,在吐納之間,讓人心胸頓開,心曠神怡。
劉樹章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外面的青龍山,點點頭說:“好一座山呵,讓人頓覺心胸開闊,煩惱盡無。”
說到青龍山,孫寶福是再也熟悉不過了。自從到高田鎮任鎮長的那天起,青龍山便像一幅畫定格在了孫寶福的眼里。坐在辦公室,只要一抬眼,窗外的青龍山便自覺不自覺跳進眼里。
見劉樹章這么說,孫寶福笑著說:“劉書記,近些年搞封山育林,生態環境改善了,山上的野雞、野兔多了,多年不見的野豬、獐子也有了。對了,劉書記,午餐我讓他們準備一頓野味大餐,香著呢!”
還沒等孫寶福說完,劉樹章的眉頭微微蹙了一下,打斷說:“下午我還有個會,午飯就不用了。”劉樹章從秘書的手里拿過一個信封,說:“寶福,你先看一下這個。”
孫寶福早已注意到了劉樹章表情微妙的變化,心里“咯噔”一下。憑直覺,這封信不是好兆頭。接過信,孫寶福掃了一眼,臉騰的一下紅成了關公,說:“劉書記,您放心吧,這件事在短時間內我們一定會給本人一個圓滿的答復。”劉樹章沒有吭聲。孫寶福見劉樹章沒有深究,心里略微放平了一點。
因上訪信的問題,會議室里平添了幾分壓抑感。剛進會議室時,大家還有說有笑,嘻嘻哈哈的,這時卻像接到了統一命令,每個人的臉一瞬間烏云密布,陰沉沉的像要下雨了。
程序基本上都是大同小異。孫寶福在匯報了鎮里的招商引資、安全生產、農業發展等情況后,劉樹章最后作了重要指示。劉樹章先是對鎮里工作給予肯定,之后他話頭一轉,冷冰冰的像是上了刺刀。劉樹章說:“這次,我匆匆忙忙趕了個大集,發現幾個問題。咱們高田鎮,算得上是個水果大鎮,特別是蘋果,香脆可口,皮還薄,這產量就是在省里也是掛上號的。但今天我與果農嘮了一會,果農給我們提了很好的意見,說咱們這個蘋果是屋里吹喇叭,屬于家里香,品牌沒有打出去,不僅不好賣,還賣不上好價錢。聽果農說呀,有個別的因為這個問題把果樹都砍了。守著個金山換不成錢,這是我們政府的失職啊。這一點區里也有責任,下一步,鄉里要盡快拿個意見,一定要把這個蘋果做成高田鎮的品牌,而且要做大做強。望一鎮的大棗已經申報了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我們的蘋果為什么不能呢……”
孫寶福不敢拿正眼看劉樹章,只好把目光放在了眼前的煙灰缸上。但他的耳朵卻不敢“開小差”,認認真真地聽著,屁股底下卻像生了瘡,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劉樹章把話講完了,孫寶福又針對劉樹章的講話作了表態,拿出了措施。總算應付了過去,一看表,已經11點多。孫寶福和黃顯圣再次挽留劉樹章用午餐,劉樹章仍稱下午有會,堅決要回去。
上車前,劉樹章對孫寶福說:“寶福,首先祝賀你,明天組織部領導找你任職前談話,完事后你可以休幾天假再到區里報到,一旦上任了,工作可就忙了。”孫寶福的心里滑過一陣溫暖,使勁點點頭:“謝謝劉書記的關心體貼,都習慣了,假休不休的算不了什么,希望劉書記以后在工作中對我多指導多批評!”
劉樹章的奧迪車轉過一個彎,旋即沒了蹤影。只聽有人說了一句,“領導跟領導,就是不一樣”,大家回頭一看,說話的是副鎮長老孫。也不知道老孫說這話的意思,是有意的感慨還是無意的流露。大家見是老孫,都裝作沒聽見。老孫今年剛過50歲生日,他在這個副鎮長的位置上整整干了10年。10年的原地踏步,帶給孫副鎮長的不只是怨氣、怒氣,更讓他開始破罐子破摔了。破罐子破摔的孫副鎮長已經毫不顧忌自己的前程,常常亂發感慨。時間一長,大家都知道孫副鎮長嘴巴多,也就見怪不怪了。
對孫副鎮長,孫寶福開始挺同情他,感覺在一個位置干了10年也不容易。后來,孫副鎮長的滿腹牢騷將孫寶福僅有的同情心扼殺了。孫寶福用眼角的余光鄙視地看了孫副鎮長一眼。回到辦公室,孫寶福將孫副鎮長從腦海里排除掉,孫副鎮長的前程廢了,而自己的前程才剛剛開啟。坐在寬大的老板椅上,隨之讓孫寶福充滿想象的是,他仿佛已經坐在了副區長辦公室內,辦公室寬敞明亮,不時有請示報告的出出進進。只要跟上面搞好關系,或許過個幾年,想辦法再弄個局長或者區長干干。說不定,還能混到市里去,再往下,孫寶福都不敢想了……
任職談話其實就是一種程序。從市委大樓出來,回想著組織部嚴部長最后給自己講的那句話:“寶福,好好干,市委張書記和我對你是很關注的”,孫寶福感覺胸腔里的血一下子涌上腦門。心里敞亮,孫寶福不由得想起了陳小蔓。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陳小蔓了,一是陳小蔓在省廳參加培訓班,上周末剛回來;二是最近自己因提職等原因事情特別多,工作也確實是忙;三者自己從心理上對陳小蔓的新鮮感也越來越淡漠,渴望見面的激情已大不如從前。吃水不忘挖井人,沒有陳小蔓的幫助,自己或許當不上這個副區長。這么一想,竟感覺有些對不住陳小蔓了。孫寶福沒有急于上車,而是撥通了陳小蔓的電話。
接到孫寶福的電話,陳小蔓先是假假真真地對孫寶福挖苦了一通,爾后兩人又在電話里曖昧了一番,定好了晚上約會的時間和地點。坐進車內,孫寶福讓司機把自己送到了離約會地點不遠的洪都大酒店旁邊的樂購超市,說了句“逛一下商場,然后回家”,便把司機打發了。
夫妻之間的連接線是孩子,而情人之間的連接線便是性。陳小蔓洗澡的時候,孫寶福裸在床上,腦子里滿是性的幻想,可下面就是不爭氣,軟塌塌地抬不起頭來。孫寶福有些恨鐵不成鋼,又有些無可奈何,他狠狠地按著遙控器來回選著電視頻道。
陳小蔓裹了浴巾從洗漱室出來,挨著孫寶福躺在了床上。之前用餐的時候,孫寶福要了一瓶霞多麗干白。霞多麗產自被稱為“法國葡萄酒之王”的勃艮第,酒香濃郁、力道渾厚。一瓶見底,陳小蔓的臉色已是微微泛紅,再加上剛沖了熱水,如同在她加速的身體背后又用了一把力。陳小蔓將浴巾一丟,精瘦干硬的腿一勾,壓在了孫寶福的小腹上。孫寶福曾不止一次地用魯豫的腿跟陳小蔓的腿作比較,說如果蓋住上半身,只看兩個人的腿,彼此不分伯仲,但打開上半身,魯豫便輸了。陳小蔓問輸在哪兒?孫寶福說當然輸在這兒。孫寶福的手像鍋蓋一樣扣在了陳小蔓的乳房上,說你的多性感,你看魯豫的,簡直就是飛機場。每回說到這兒,陳小蔓的自信心像是得到了極大滿足,總是笑而不語。今天依舊如此,陳小蔓樂呵呵地聽著,手很自然伸向了孫寶福的私處。
“你這是怎么了?讓誰給累的?”陳小蔓把玩了半天,見毫無動靜,有點不高興地問。“哎,這不工作調整嗎,不光是事多,最愁的就是這酒。你不知道,最近這些日子,這酒喝的海去了。它就是再硬,也讓酒精給泡軟了。”孫寶福自我解嘲道。“你看,這事我還忘了。話也談了,新官上任嘛,祝賀你啊。”陳小蔓說。孫寶福嘴一咧,說:“你就別拿我開涮了,沒有你的提攜,我也走不到今天。小蔓,你就是我的再造爹娘。”陳小蔓呵呵一笑,說:“好啊,那你快叫,就叫我娘……”孫寶福嘴一咧,“嗬!占我便宜,那我就看看我是怎么來的?”孫寶福一只手在陳小蔓的屁股上擰了一把。兩人嘻嘻哈哈地鬧了一會,又嘮了很多官面上的事,孫寶福的眼皮開始有些打架,倦意慢慢地侵襲到了四肢。孫寶福輕輕捏了捏陳小蔓的乳房,說:“有些困了,先睡一會吧。”
當組織部常務副部長李玉州代表組織把孫寶福送到奎山區的時候,孫寶福便正式成為區黨委班子成員之一。辦公室是何子建原先的辦公室,但顯然是新刷了漿,刮了大白,經過了簡單裝修。辦公桌、書柜都是新換的,或許為孫寶福準備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早有了底數,盡量把何子建的生活痕跡從辦公室清除出去。這人呢,都圖個吉利,如果某處宅子的主人暴斃或出現什么禍事,此宅便算是兇宅。不知道內情也就罷了,如果知道了,誰也不愿意在一處兇宅內工作辦公。兩天前,鎮委辦公室侯主任領人幫著為孫寶福收拾行頭,孫寶福特意囑咐侯主任把自己最喜歡的那盆幸福樹帶上。帶幸福樹的目的也是為給自己驅兇辟邪,祈求幸福。不僅如此,孫寶福又托人買了一盆仙人球放到新辦公室作為鎮室之寶。
何一建被批捕后,其分管的工作已由區政府移交一名副秘書臨時代管,孫寶福到任后,便順理成章地接過了何子建那攤活,包括城市建設、規劃、土地管理、環保、供水等。副區長和鎮委書記雖然只差半格,但僅僅這半格,身份卻像褲頭改背心,提升了重點,視野也驟然開闊。鎮委書記天天與最基層的村支部、村委會打交道,半農半工,充其量算是半個國家機關干部,而副區長就不同了,與之交往的下有鄉鎮、辦事處的主要領導,上有市委、市政府各部門領導,中間還有“不差錢”的企業家,重要的是,孫寶福分管的部門都是一些有權有勢有“油水”的部門,從這一點上說,孫寶福這個副區長的含金量又加重了幾分。
角色轉變,孫寶福既躊躇滿志又小心翼翼。孫寶福以前是個很愛笑的人,大學畢業剛進通江組織部辦公室那會兒,他的臉上始終掛著一絲笑意。因為有這層笑意,也為他贏得了不少人緣,與陳小蔓的相識相知,不能說與這層笑沒有關系。但自從下派到高田鎮當鎮長、鎮委書記后,孫寶福便把這層笑收了起來。當了領導,大部分時間面對的是自己的下屬,如果跟誰都笑,跟誰都隨隨便便的,那么便官威不足,憨相有余,有的下屬就不拿你當回事。這也是孫寶福當上主要領導后的深切體會。時位之移人也,那時畢竟是一把手,可現在卻不一樣。初到奎山,論職務,是個副職;論資歷,是名新同志,這個時候正需要上級提攜,下級支持的時候。
這天,孫寶福參加完全省的深化改革嚴格土地管理工作電視電話會議,剛走出會議室,孫寶福便被國土局嚴局長喊住了。孫寶福沖嚴局長呵呵一笑,兩人意會地站到走廊一隅,避開散會的人流。嚴局長說:“孫區長,您看今晚行不行?”嚴局長指的是今晚請吃飯的事,為這事,孫寶福已經接過嚴局長的兩次電話,可總是撞車。今晚沒有安排,但孫寶福還是拋出了一顆煙霧彈,擺出一副很為難的樣子,說:“區委鄭書記說過好幾天了,不過,既然嚴局長有安排,我是全力以赴。”“太謝謝了,謝謝孫區長對我工作的大力支持。”嚴局長雙手搖著孫寶福的手,定下了晚上的飯局。
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孫寶福回到了辦公室。兩天后還有一個會議講話,孫寶福在書架上查找資料。翻來翻去,資料沒找著,一張照片像一只白蝴蝶抖了一下翅膀,從書的夾頁里飄飄悠悠地落到了地上。撿起照片,孫寶福的思想也一下子被攝進照片里。照片中的孫寶福笑呵呵地站在一棵蘋果樹下,旁邊是村支書和果農劉寶利。而在照片的一角,是一個模糊的女孩的背影。看著看著,孫寶福的目光變得曖昧起來。
這張照片是孫寶福當書記時在高田鎮七寶村劉寶利家的蘋果園里照的。那天,孫寶福在七寶村支書的陪同下,查看果樹生長情況,村支書便把孫寶福領到了劉寶利的果園。那天,劉寶利在外工作的女兒探親在家幫著給蘋果套袋。當孫寶福看到劉寶利女兒的第一眼,一下子就被這個女孩的清秀脫俗震住了。
要說特漂亮,也不是。但這種美像新做成的豆腐腦,鮮嫩鮮嫩的;又像是浸在一汪清水里的寶石,晶瑩剔透。沒想到在這山野人家,還有這樣的女孩,孫寶福心里感喟著,一種想得到又得不到、占有又占不著的念頭在孫寶福的腦子里開始轉圈子。套袋的蘋果好賣不?孫寶福開始繞彎打探女孩的有關信息。還行,比不套袋的價格能貴些。劉寶利說。這套袋挺費事的,是雇人嗎?孫寶福又問。都是自己干。那是我閨女。在北京打工呢,過兩天就回去了。劉寶利朝正在套袋的女孩喊,月,過來,見過孫書記。月從凳子上下來,笑著走到劉寶利身邊。劉月,這是孫書記。劉寶利介紹道。孫寶福樂呵呵地笑著,眼睛卻不閑著,像掃描儀一樣在她的臉上、胸上、腰上、腿上略有停留,之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她的胸脯上。猶如一只隱藏在草叢里伺機捕獵的獅子,同時還恬不知恥地咽了下口水。哦,是你姑娘呵,這回來還惦著干點活,現在的年輕人呢,不容易啊。說這話的時候,孫寶福感覺像丟了一樣東西,心里一陣惆悵。這時,隨行的鎮辦秘書在果樹底下照相,孫寶福看見后,把村支書和劉寶利拉到一棵蘋果樹下,招呼鎮辦秘書給照了一張合影,沒想到,已經轉身往回走的劉月也被照了進去。從七寶村回到鎮里后,孫寶福再也睡不著了。一天,孫寶福做了一個夢,夢見劉月披一身霞光像仙女一樣從天而降,笑嘻嘻地看了孫寶福一眼。孫寶福驚喜之下伸手就想拉住劉月,可拉了幾把,劉月卻敏捷地向后躲開了,再想靠近拉,劉月身子一晃變成了一團細碎的金光沒了蹤影。接下來的日子里,劉月時不時地在孫寶福的腦子里晃蕩,成為孫寶福色情的幻想。春節期間,孫寶福估計劉全利的女兒能回家過節,便以慰問七寶村為由又去了劉寶利家,可惜的是,劉寶利的女兒沒回家過春節。
孫寶福正歪七歪八地想著,這時,車大慶推門走進來。
“寶福,”車大慶碩大的腦袋一晃,將一份傳真遞給了孫寶福,“這個……過兩天呢,北京有個會。這個本來我參加,但我明天還要跟市長到韓國有個招商活動,這個這個……我跟樹章書記已經通完氣了,由你去參加一下,這是好事呢,這個……這個去北京領個獎。”
孫寶福趕忙笑臉相迎,滿臉尊敬地看著車大慶說話,心里卻在琢磨著關于車大慶的那個綽號。這還得從車大慶剛當區長那會說起。有一次,車大慶應邀參加招商銀行通江分行在奎山成立支行的慶典。按慶典方案,代表奎山區政府的講話是分管金融的一個副區長。等慶典快要結束時,銀行方面禮貌性地邀請車大慶講幾句話。誰知,車大慶一時性起,拿過話筒講了起來。車大慶平日講話就有點“羊拉屎”,一句話能頓成幾句話講,還不時夾雜著“這個、這個”的口頭禪。因事先沒準備講稿,車大慶的發言卡了殼, “這個這個”的打起了機關槍。有好事之人給查了一下,這次簡短的講話,車大慶一共講了26個“這個”。也是因為這次講話,車大慶得了 “這個區長”的綽號。
孫寶福掃了一眼傳真,然后放到辦公桌上,說:“好,您放心吧車區長,我一定不辱使命,等領獎回來后,我定將會議精神原原本本地再向您匯報。”末了,孫寶福見縫插針地吹捧道:“太好了,能被評上最具發展潛力經濟新區,很好地說明我們奎山的經濟發展速度,這都是車區長底子打得好啊。”車大慶得意地笑了笑,“哈哈,奎山有這么好的發展形勢,也都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還有,領獎回來后,咱們開個新聞發布會,好好造造聲勢,宣傳宣傳。”“那太應該好好宣傳一下了。”孫寶福夸張地點著頭。
對于車大慶,孫寶福也有所了解。像車大慶這樣的人,講話都有些費勁,羅里啰嗦的,能行走官場無非是兩種可能,一是工作能力特別強;二是有背景。車大慶就屬于后者。孫寶福早就聽人說車大慶和省里一個副省長有親戚,這似乎是不公開的秘密,很多人都知道。現在有的領導,似乎也不避諱這種關系,甚至有人還唯恐外人不知,恨不得拿高音喇叭廣播廣播。車大慶上頭有關系,說話也就硬氣了許多,雖然“這個”口頭禪不斷,但聲調往往高上三度。
車大慶很滿意地挺著大肚子走了。孫寶福這才拿過傳真細看。這份傳真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發的。里頭說,經過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改革報等12家單位聯合評選,奎山區被評為“2010年度全國中小城市最具經濟發展潛力新區”。 孫寶福心里清楚,像這樣的評選,其實就是花錢買來的,徒有虛名。時下,這樣的評選是越來越多,各部門也熱衷于組織這樣的評選。當然,現在這樣的評選也是很有市場,因為很多領導都好大喜功,圖政績、圖名聲。組織單位是為了掙錢,獲獎單位是為了買名,各取所需。
機票是區政府辦公室訂的。為去北京領獎,孫寶福特意理了個發,換了一身新西裝。領獎是好事,當然得有點喜慶氣氛,因此他還扎了一條紅領帶。
坐飛機從通江到北京也就是一個多小時。孫寶福在檢票口檢了票,隨著人流向航空專用車走去。孫寶福做夢也沒想的是,他的這次北京之行,已自覺不自覺地掉進了一個美麗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