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一

老康叫司機停了車，說，你回吧，就幾步路了，我走去。

老康不老，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但人們老康老康的叫慣了口，他也就默認了，覺得聽起來還很親切，再生分的人叫一聲老康，他都覺得和那人拉近了距離。

老康在街上走著。五月的陽光有點兒辣了，他買了一頂草帽戴在頭上，出了商店的門，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拿著幾張紙，在電桿上貼著什么，老康走到小男孩身邊，問，小朋友，你貼的什么狗皮膏藥呀？小男孩斜他一眼，你自個兒看唄!老康拿眼看了，是一張招聘啟事，上面寫著：

誠招送水工一名，男，30—45歲之間，具體事宜及工資面議，有意者請與本人聯系：15171537615（江小姐）。

送水工，老康感到這個招聘啟事很新鮮，就對小男孩說，小朋友，你不貼了，我應聘了。

不哩！我還要貼，我姐說要擇優錄用！老康就從小男孩手里要了一張廣告，說，我馬上去應聘。

走不了多遠，向左拐一道彎，再過一道小橋就是鄉政府。老康看見鄉政府前面站了一條長龍，從橋上一直站過了馬路。站隊的人有的推著自行車，有的騎著摩托車，有的開著手扶拖拉機。自行車、摩托車、手扶拖拉機上都歇著大大小小的白色的、藍色的、灰色的塑料壺子。老康就緊走幾步，一探聽，都是月堤村來鄉鎮府取水的。很難擠過橋，老康索性踅回來，看著手里的那張啟示，按照上面的號碼打過去。通了，是一個姑娘的聲音，喂，您好！您找我嗎？老康答，江小姐，我是老康，是來應聘的？好的，您來吧，您沿著村路一直走，拐彎后徑直走到渡口，我就在渡口處等！好的。老康就租了輛小麻木顛顛簸簸搖搖曳曳地朝月堤村蠕去。

渡口到了，老康下了車，喊，江小姐。江小姐看著走來的老康說，來應聘的？老康看江小姐一眼，是的，我的條件都符合江小姐的要求。江小姐看著老康像是在目測，嘴里喃喃，是嗎？老康問，江小姐，你為什么要找送水工??！

江小姐在深圳的一家公司做部門經理，回到村里才幾天。她家里父親常年有病，母親臥床不起，弟弟上初中，是住讀。爺爺倒是身體硬朗，可是七十多歲了，成天兒不在家里，管村路上的水杉樹?？梢哉f一家是老弱病殘的。前幾天，江小姐的父親到襄河里挑水，栽到了河里，幸虧過渡的將他救起。一家人吃水比吃油都還金貴，實在沒有辦法了，弟弟才給江小姐打電話，要她回家想辦法。江小姐望著滔滔滾滾的河水說，老康，你說，我們家離河就兩里路，可就是沒水吃！這日子越過越回頭了，前幾年，村里還有自來水的。老康問，村里就沒有想辦法弄自來水么？聽我爺爺說，村里干部不管事，他們把老百姓的集資收不起來，老百姓不是不集資，而是不相信村里的干部，所以這個事情就一直拖著。江小姐越說越激動了，你說，老百姓不相信那就換啊，要那些站著茅坑不……江小姐大概是看老康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覺得后面的話說得不雅就忍住了。老康笑了，也是的。江小姐的爺爺還是村里的……？老康想說是村里的老黨員，或者說是村里的老干部，但他也把話忍住了。江小姐補充，愛管閑事，早年在村里當過支書，他守的那片林子就是他帶領村民栽的，好幾任書記要賣，他就帶著一些老黨員睡在路旁……嘿，老爺子是不許他們敗家哩，老康說，你爺爺還是個人物啊！江小姐說，倔老頭，又不是自己的，人家要賣就賣嘛！老康說，那怎么能行啊，崽賣爺田吶！江小姐笑了，話說遠了，老康，我們說正題，你能保證我家每天有水一百公斤，是鄉里水廠的自來水。老康連連說，能！江小姐說，你看多少錢？老康說，錢的事先不談，我試用一個月，一個月之后我們再談價好不好！如果滿意，就要你爺爺跟我定價，你放心，江小姐，我絕不會訛詐的。江小姐看了老康一眼，她覺得老康是個實在人，就說，老康，我相信你。

從明天起我就送水。老康說著，就沿襄河跑了。

暮色蒼茫，炊煙裊裊。老康站在襄堤上看月堤村，遠遠看去，漢水像一條玉帶呈U字形把月堤村裹了，老康自言自語，連月堤村都沒有水吃，這還真是個笑話哩！老康回到集鎮上的時候，行人已經稀少了。他在一家水暖電器門市部買了兩圈軟管子，就到對門的小吃店里坐了，說，老板，給我來碗牛肉面。牛肉面很辣，老康自言自語，來勁！吃了，老康挎著兩圈軟管子，就朝鄉政府走去。鄉政府對面的橋上沒有一個人了，靜靜地，好像不曾熱鬧過。倒是鄉政府大院的辦公樓燈火通明，窩在政府大院右角的廚房里的燈亮得晃眼，依稀還聽得見說話的聲音。

老康把頭上的草帽子扶了扶，就低了頭從大門旁邊的小鐵柵門走進去。幾個行人從鄉政府的中心路走來了，老康就從路邊的樹林里穿過去，來到東邊的宿舍樓爬到了二樓。幾天前，他就吩咐妻子來給他整理了房間，床鋪，還帶來了他換洗的衣服。老康沒有擰亮燈，就著路燈漏進來的光洗了澡，換了衣服。躺在床上，老康覺得很舒服，就像睡在自己的家里一樣，可就是睡不著。

二

唧唧，喳喳。喳喳，唧唧。

鳥兒在屋后的林子里叫，老康醒了，一骨碌爬起床。他有早起的習慣。

老康走下樓在林子里轉，聽見前面鐵柵門那兒有手扶拖拉機的響聲，老康就走上前去。果真就有幾架手扶拖拉機，還有一些摩托車，都是來弄水的?？砷T緊閉著，就有幾個人用腳蹬著鐵柵門，快開門！聲音很粗，很響，可以肯定守門的師傅聽得見，可就是沒有開門。江林說，你再不開門我們就撞了。老康走上前去說，各位，慢點兒，我來叫。老康就喊，師傅，快開門，我要出去了。師傅說，等一下。聽得出師傅是很不情愿的，他拿了鑰匙開門看著擠在門外的弄水大軍，嘴里嘟噥，哎，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他看一眼老康說，早?。〕鋈パ?！老康說，嗯吶！門開了，大伙兒魚貫而入，他們走到辦公樓后面的水池邊又嚷開了，江林罵，怎么，把水管子給鎖了？狗日的，讓我們吃閉門羹。他走到門衛室，說，師傅，請您把水管子開一下。師傅說，我沒有鑰匙哩！ 江林就在路邊揀了一塊石頭，要去砸水管子。老康攔了江林說，老哥，別費勁了，跟我去。大家看老康和善的樣子，就跟著老康走。江林說，你是——！老康說，老康。江林駕著手扶拖拉機跟在老康的屁股后頭。老康說，大家先等一下，我上去接水管子。老康就飛上樓。

老康打開了衛生間和廚房的窗戶，把兩跟軟管子分別接在了衛生間和廚房的水龍頭上，再把軟管子從窗口伸出去，把頭伸到窗口說，老江，看見管子了嗎？江林答，兩根哩！長度蠻合適。老康說，好了，我放水了。老康就扭開了龍頭。早晨的水很猛，把那綠色的軟管子彈得啪啪響，就像兩條蛇在衛生間和廚房里舞動著。江林說，大家站好，先來后到。江林拿著水管子，給別人灌。老康下了樓拿著另一根水管子給來人灌。一會兒，老康把水管子遞給他身邊的人，自己卻跑出去了。

吵鬧聲把孫副書記吵醒了，他走下樓，看人們在樓下接水，就問，江林，是哪個把你們引來的？

江林說，老康。

孫副書記在心里說，這個康莊是怎么了，學康熙搞起微服私訪來了。孫副書記說，是不是高塊頭？江林說，嗯！他上那兒去了？出去了，一路小跑的。孫副書記就向門口走去，他問門衛，剛才是不是看見一個大塊頭跑出去了？門衛指著方向說，我看見他向左邊跑去了。孫副書記就在門口等。老遠看見老康一手擰著一個大塑料壺子急匆匆地走來。孫副書記喊，康書記，你這是干什么呀？孫副書記和老康在市里接觸過幾次，彼此還算熟悉。老康回答，我在做一樁生意哩！走攏了，老康說，孫書記，辛苦了。這些日子，孫副書記抓鄉里的全面工作，忙得不亦樂乎。哪里，你來了，我就輕松了。老康啊，不是說你昨天來的嗎？叫我們好等，給你接風的晚宴都準備好了，你卻沒有來。嘿嘿，老康笑了，這不，臨時有事給耽擱了，真不好意思。哎，孫書記，你給我弄輛摩托車。你……孫書記疑惑地看著老康，你這葫蘆里究竟在賣什么藥?。∧憔蛣e問了，算我求你了好吧！好好好。孫副書記走了。

老康回到樓下，見江林還在幫大家弄水，就說，老江，你快弄了水回去，這兒有我哩！老康拿著兩個大壺子，江林問，你也弄水？老康說，昨天我接了一單生意哩，今天是第一次送水。江林說，你是不是給江小姐送水的。是呀！你就不送了，江林說，江小姐是我的隔壁，又是我們江家屋里的，她家的水我包了。老康說，你說的不算，我們生意都談好了，你怎能橫插一杠子？江林說，我不是插杠子，我是免費。那不成，老康不依不饒，你看，我壺子都買了，馬上就給她送去，江小姐不發話，你的話就是屁話。江林說，我說你這人，住在鄉政府大院，是公務員吧，還差這點苦錢？江林說著就來了氣，把塑料壺子狠勁地摜在車廂里，我還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人哩，我看你又不是這樣的人。老康就笑，那你就不要管了。江林和弄水的人走了，樓下安靜下來。

孫副書記把摩托車騎來了，看老康面前的兩個大壺子裝滿了水說，給誰送去的？

你把摩托車立起來，老康說，給江小姐，我昨天接的一單生意，從今天開始營業。老康就把兩個塑料壺子用繩子串起來。孫副書記見老康費力地提壺子，就幫他提起來放在了摩托車上。

孫副書記說，老康，你這樣做，就等于把我們的臉都打了哩！

別別，孫書記別這么想。你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大家把自己的活兒干好就得了。

孫副書記說，你這一把手來了，總要給大伙兒安排一下，講幾句話吧！

老康啟燃了摩托車，孫書記，你看看，后面的壺子綁穩了么。

穩了，穩了!孫副書記不好埋怨老康，康書記——。老康打斷了孫副書記的話說，叫我老康。

孫副書記說，老康，你看，什么時候把大伙兒召集起來？

老康把摩托車弄得猛吼一下忍會兒又猛吼一下，才說，下午吧。老康就騎摩托車上了路。孫副書記看見老康的車屁股頭兩個白壺子晃來晃去的，老遠老遠了還很顯眼。

三

新來的一把手要開會，大家比平常到的要早些。兩點一刻上班，現在是兩點鐘，大家都坐在了會議室。孫副書記有點著急了，這個老康，能不能按時趕回呀！他不停地看手機，想給老康打電話，可是他的手機里沒有存老康的號碼，整個鄉鎮府沒有哪個有老康的號碼，除了孫副書記，也沒有哪個認識老康。他有點沉不住氣了，不住地向窗外看。

老康來了，走向主席臺。孫副書記說，大家歡迎康書記。

老康就站在主席臺上，說，對不起，我來晚了，讓大家等久了。從今天起，我就和大家捆在一起了，捆多少年，我說不清楚。我這個鄉黨委書記也是趕鴨子上架，希望大家多幫助我，有什么事情我們集體商量著辦，我就不相信什么事情我們辦不成的。大家的工作嘛，依然按年頭的工作計劃行事，該干什么的干什么，該怎么辦的怎么辦，我們每個人都牽了一條線的，我就是希望大家都把手里的這根線牽緊，牽牢，千萬不要牽斷了。若果斷了就要迅速地接起來。大家的線牽得扎實了，我這個負責全面工作的就可以當甩手掌柜了。哪根線牽不起來了，我就去幫助牽。至于中心工作嘛，大家一起上，眾人拾柴火焰高。我老康現在站在這兒，大伙兒還能聽我講幾句，是瞧得起我老康，今后，大家就叫我老康，喊我康書記我覺得別扭。我不比大家的本領高，既然是這樣，我就不能在大家面前擺什么架子。今天，我到月堤村去了一趟，找江福生老爺子，也就是村里的老支書聊了。江老爺子對村里干部的不作為很有想法。老爺子說的一句話我感觸很深，肥水沃土卻養不了我們這方人吶。俗語說得好，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月堤村住在漢水邊卻沒有水吃，姑娘不愿意嫁到村里，光棍越來越多了。和諧社會，新農村建設只是在口頭上喊得山響，行動呢？卻遲遲看不見動靜啊！老百姓為什么不到別的地方取水，為什么站著隊都到鄉政府弄水呢?這些衣食父母是對我們這些父母官有想法呀。我剛來不了解什么情況也就沒有多大的發言權。我這幾天的中心工作就是在鄉政府大院給來弄水的群眾服務，我請大家以后把院子里的幾個水龍頭不要上鎖。不要把來弄水的群眾拒之門外。我的話完了，下面請孫副書記具體給大家安排近段的工作。

會散了，老康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他對孫副書記說，老孫，把辦公室張主任叫來一下。

張主任來到了老康的辦公室，有點心里忐忑，說，康書記，您叫我？

叫我老康。張主任看見辦公桌上放著一張報紙，臉就刷地紅了，他看見了報紙的頭版頭條用黑體字寫著，興旺鄉20個村都通了自來水，署的是他和馬記者的名字，就知道老康的用意了，訥訥地說，康書記，我……

沒什么，我知道這些都是記者的功勞，我就是想要你再跟馬記者聯系一下，要他明天來一趟。張主任心想，老康心里賣啥關子呢？他就給馬記者打電話，喂，馬記者，明天過來一趟。馬記者在電話里說，又有啥好新聞了。張主任看了看老康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四

一大早，老康就把衛生間和廚房里的兩個水龍頭套上了軟管子，之后就坐在床上閉目養神。聽見了車子的響聲，他打開窗子瞧去，弄水的人已經開始陸續地走進鐵柵門，都往辦公室后面的水龍頭那兒擠，老康就下樓，走到大家身邊說，大家分散開，跟我到后面去。一些人跟著老康來到了后面，老康指著從他宿舍伸出來的兩條軟管子說，大家就在這兒接水，我上樓去開水龍頭。

老康開了水龍頭，把兩個大壺子也提了下來，他對來人說，怎么今天沒看見江林呀。江林昨天來了的，他家里還有水哩。一個中年漢子說，他早就到田里去了。要不是弄水，我們也到田里去了?？吹贸龃蠹覟榕氖潞軣┬?。

弄水的人稀疏了，老康把他的兩個塑料壺子接滿了，剛把摩托車騎出來，張主任來了，說，老康，馬記者馬上就到，您看，怎么安排？

老康把兩個塑料壺子用繩子連在一起，張主任見老康搬得很費力，就彎腰幫忙把塑料壺子弄到了摩托車上。老康說，就讓馬記者在鄉政府大院里把來弄水的村民拍攝起來呀，這不也是一條新聞么？老康說著，就踏燃了摩托車。張主任看著老康摩托車后的兩個白塑料壺子一晃一晃地走出鐵柵門，心里說，這個老康，你不是就在將我的軍么？張主任剛來到鐵柵門口，馬記者就來了，說，張主任，今天我可是一大早趕來的呀？馬記者看著摩托車，手扶拖拉機魚貫入內就問張主任，這是怎么了。新聞啊，老康要你來就是搶這些鏡頭的呀！老康？不是說他過些日子才來的嗎？怎么他已經來你們鄉上任了。張主任埋怨，馬記者，當時不是說好了，要你不掛我的名字的嗎？這下好了，我可有好受的了。昨天一見面，老康就把那張報紙丟在了我的面前，很顯然，要拿我是問。他敢？！我這就給他打電話。馬記者說著就從衣兜里揪出手機，按了，說，喂，老康，我來了，你卻走了，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歡迎我？老康說，我的馬大記者，不是有張主任接待你么？我在月堤村還有點事情呢。你屙了屎，我得給你揩屁股啊！不過，這屁股我揩不干凈的還得要大記者幫忙！什么？馬記者看著來弄水的人恍然大悟，狗日的老康，你這招狠毒??！這下好了，被老康狗日的逮住了，他還肯放我么？馬記者就對張主任說，張主任，老康把我們圈住了呢。張主任皺著眉頭，我曉得哩！馬記者說，走，我們去月堤村看看。

老康從江小姐家里出來，就到路上去碰江老爺子，老遠就看見江老爺子扛一把鐵鍬在路上走著，他就喊，江大爺，您早啊!喲，老康，你早！江大爺，我想問您一個問題，您看，村子里老像這樣到鄉政府去弄水多費時?。∧蜎]個主意么？江老爺子說，沒人牽頭啊。其實弄個水有啥難的呢？國家有水改資金，大伙兒也愿意集資，不夠的再想點法兒，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啊！嘿嘿，老爺子，我聽說村里要賣樹你不同意??！老康，你是不知道，這幫混蛋把駁船賣了，拖拉機賣了，收割機買了，房子賣了，能賣的東西都賣了，可就是沒有看見他們為大伙兒辦一件事，最后想打樹的主意，你說，我能答應他們？村里就剩下這點家產了，不為大伙兒辦點正經事情我心里不甘啊。江老爺子看著一棵棵高大筆直的杉樹說，這點家當要用到刀刃上哩，要是弄自來水……哎……老康，你說，現在有的村干部怎么就是這個樣子呢？

老康笑了，說，江老爺子，林子大了什么鳥沒有??！

五

孫副書記來老康的辦公室，說，月堤村的干部是得解決了，我想了，村里一時也沒合適的人，你看是不是先叫人代著。老康說，好啊，你看叫誰合適？是張主任在牽頭這個村里的工作吧？老康看著孫副書記問，他應該很了解村里的情況??？孫副書記說，老康，你看就要他代怎么樣？行啊！反正他牽的是那條線。要不，你征求一下他的意見。

張主任就成了張書記，天天泡在月堤村。

奇怪了，早晨鄉政府大院出奇的靜，往常的吵鬧聲聽不見了。那些來弄水的村民呢？老康在院子里轉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一個弄水的。集市上也沒有一個拖壺子弄水的人。老康納悶了。他送水去的時候，看見江老爺子家里聚集了很多村民。江老爺子說，老康啊，我有眼不識泰山！老康疑惑地說，江老爺子，看您說什么話？江老爺子說，從今天起我解除了你送水的合同。老康說，您的話不算數，還得您孫女江小姐發話，是她聘請的我。那好說，我馬上給她說，不像話，哪有書記給我當送水員的道理。老康檢討，我們的工作沒干好，給您當送水員也是分內的事?。〗蠣斪訑[手否認，這不是你的問題嘛！你不是在跟我們想辦法解決嗎？

張書記來了，說，老康，村里已經商量好了，我們打算先群眾集資，剩余部分再想辦法……爭取三個月內把這件事情辦好。老康看了一下在場的人說，我不同意，三個月，太長了，我記得農村有句俗語說，沒有碼起錢辦事的。我們不能一邊辦事一邊籌錢么？張書記，我上次叫馬記者來，他就沒有給你出個主意？這個事情，你給我盯住他，他有辦法的。你就說這件事情辦不好，老康到時候也不顧老同學的情面，照樣和他急。張書記，我限你三天把這個事情敲定。

次日，張書記一大早就把送水的老康攔住了，江老爺子不是說不要你送了么。昨日我專門到市里找了馬記者，他很惱火但又無可奈何，還是給我們聯系好了一家水暖電器有限公司，嘿嘿，他說今天要我們去看水管子質量，村民代表也同意了，他們一定要你去。老康說，只要村民們滿意就行了，我去不去沒關系。江老爺子老遠就接過了話茬，老康，你不去我們就不放心。老康想，也好，去市里劃撥水改資金，就用它付第一批款子。

老康見大伙兒都騎的摩托車，推出摩托車和大家一起走。

馬記者在水暖電器公司門口等他們，見老康騎著摩托車就說，康書記，你還真是人民的公仆呀，像你這樣騎著摩托車給老百姓辦事的書記我還是在上個世紀見到了的哩！老康說，到底是大記者，就是比我們有板眼，快帶我們去看貨吧。

哎，想不到，你老康會抓住我的把柄不放啊。活該我吃虧。我說好了，我只負責引薦，其他的事情我不管。我也管不了。管就要管到底。老康笑了，我丑話說到前頭，我們是空手來的，指望憑你的面子給我們擔保的，不過，我們也不會讓你為難的，第一批資金三天就到賬，我相信這點面子你還是有的。看好了貨，簽訂好了合同，今天就給我們送貨去。

一行人看了貨簽了合同，走出公司，老康說，馬記者，來到你的地盤了，中午飯怎么解決呀！我給你們辦了事當然是你解決，再說了，你堂堂一鄉黨委書記還不管大伙兒一頓飯么？老康笑了，我的手臂沒有馬記者的長，在這兒怎么能簽字哩！只好吵馬記者了。馬記者直搖頭，今天碰到鐵公雞了，活該我倒霉。我真是賠了夫人又折了兵?。?/p>

吃了飯，老康就對張書記說，我到市里跑撥款的事，你回去組織各組安排好勞力，挖好主水管道的溝。

挨黑的時候，老康才回到鄉里，他沒有回到寢室，騎著摩托車爬上了襄堤，老康看見了，村道上還有星星點點的光，老康下了堤，看見還有一些人在挖溝，見了老康，大家都熱情地喊，老康，這么晚了還來檢查呀！老康說，不是檢查，隨便走走。他想找張書記問問情況，看見江老爺子還忙乎，就搶了江老爺子的鐵鍬說，老爺子，我來。江老爺子說，組里沒給我家分任務，但我不能閑著呀。老康鏟了一鍬土，說，您該閑著了。您回吧。老康就撅著屁股挖起來。

老康挖完后，沿著溝走，人們陸續回家了，工地上靜靜的，老康覺得腰酸背疼了，剛要騎摩托車，就看見前面蠕來一個黑影，老康看那黑影子有些熟，就喊，張書記……張書記說，老康，你也在。我剛要走咧。老康說，你沒有騎車呀？我把你帶回去。張書記就爬上了摩托車，摩托車的亮光在黑夜里顯得格外亮。

六

三天后劃撥資金還沒有到賬，公司里停止了供貨，馬記者氣咻咻地跑來找老康。老康老遠就伸出了手，可是馬記者沒有握。老康說，兄弟，你別上火。資金馬上就有了。你到我辦公室等一會兒，放心，今天你來回的車票生活都是我的，在我的管轄內，我包了。不像你小家子氣。老康是既敬煙來又篩茶，把個老馬的氣就消了一大半。

忙完了，老康說，我馬上給你問問。昨天夜里張書記、江老爺子、江林和各組組長就在組織全村集資，今天恐怕差不多了。老康就給張書記打電話，喂，張書記，馬大記者就在我的辦公室里興師問罪，你們的資金準備得怎么樣了哇？

張書記在電話里說，要馬大記者到信用社去，總不能讓馬大記者用蛇皮袋子把錢背回去吧！老康就說，你到信用社去吧！老康想，這期資金是解決了，可還有三十萬的缺口哇，到什么地方去弄這三十萬。老康的心思圍繞三十萬打轉轉。

老康在村路上走著，瞧著路兩旁高大挺拔的杉樹，這是一道亮麗迷人的風光。老康想，這是江老爺子拼著老命給村里留下的最后一點家當了，就是這次再缺錢我也不能打這個主意。江老爺子拖著鍬在路邊歇，看老康來了就說，老康，我知道你在為資金發愁哩！老康笑了，你江老爺子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呢！工程到了這個進度，沒有資金就卡殼了哇！江老爺子說，不會卡殼的，你看，這不是錢么？江老爺子用手捶著樹說，我算過了，這些綽綽有余哩！老康直擺手說，江大爺，別別，我不想當敗家子哩！這樣拆東墻補西墻的法子誰不會想?。±峡稻秃徒蠣斪幼诼放?。江老爺子抽口煙說，哎，想當初，月堤村紅火得很吶，工分扯到一兩塊，在全公社沒有哪個大隊比得上的，分紅是家家都領票子，大伙兒齊刷刷地做起了墻房子，下放的知識青年爭著要來，姑娘也削尖腦袋托媒人往我們大隊鉆，那時啊……江老爺子捋著下巴，沉浸在往事的喜悅里。哦，老康趕緊說，江大爺，你說那時好多下鄉的知識青年也來到了這里。可不，有省城的，還有地區的縣里的，鄉里機關的。老康拿手搖了搖江老爺子的胳膊說，江大爺，有錢了，我們馬上就有錢了。老康也顧不得江老爺子了，就騎了摩托車跑到月堤村辦公室去。

一周后，月堤村共謀發展獻計獻策懇談會在村禮堂召開，應邀參加的有原知識青年、從月堤村走出去的各級領導干部、公務員、大學生、開公司的老板等近兩百人。老康、江老爺子、張書記，還有江林和學校老師等負責接待，來人都收到了熱情洋溢的邀請信。老康想，大家看了馬大記者炮制的邀請信不來都不行，到底是耍筆桿子的，語言誠懇，情感真摯。登記處的墻上貼著一張紅榜，最上面是鄉政府捐贈的5萬元，寫的是孫副書記的名字，老康笑了，看看這拋磚能不能引出玉來。

紅榜上的名單多起來，老康很興奮。張書記對他說，我看人到的差不多了，老康，你先發言。老康說，你說什么，你是書記，不是先就說好了，你宣讀給來賓的信的嗎？一聽說信，老康就拍了腦袋，哎呀，把我們的馬大記者給忘了，說好了我去接他的。老康的手機就響了，老康打開，里面就傳來了馬大記者急吼吼的聲音，老康，你個狗日的，要我就把我攬到懷里，不要我了就把我推到崖里了。我跟你說，今天我可是空著手來喝酒的。老康就說，應該的，不過看你好不好意思。你在哪，我親自來接你還對不起你么？老康就騎摩托車去。張書記說，用小車去。老康說，這路像搖窩，不小心就刮了小車底板，急哩，就騎摩托車。一路上老康想，這路也該做一下了。

滿臉塵土的老康看見馬記者挎著個黑色的大包在橋上徘徊，就大喊，馬記者，快來。馬記者聽見聲音，可是沒有看見人，他根本沒有看摩托車，摩托車停在他身邊了他才看是老康，烏著臉說，我看你像個收破爛的，你是書記，不要損害我黨的光輝形象??！老康說，別貧嘴了，快走。走個球，看你的身上真是光灰了，把灰塵拍一拍。老康說，顧不了這些了，他心急，踏了幾次也沒有把剛熄火的摩托車踏燃。馬記者說，沒用，我來。他把挎包遞給老康。馬記者駕著摩托車跑，說，怎么樣?不比你老康差吧？上了襄堤，老康說，這路不好走哩，你小心些！馬記者還沒有減速，拐彎時老康喊，慢點。來了輛小車，馬記者龍頭一扭，摩托車竄到了還沒有埋上水管子的溝里，車架后的老康被重重地摔出了幾米。

老康的脅骨斷了兩根，人一直昏迷不醒，當時就用救護車送到了市醫院。醫生說，老康腦震蕩。

馬記者說，能醒么？

醫生說，這要看他的造化。

馬記者哭了，老康，你別嚇我……

老康躺在床上閉了眼，安靜地睡著了，睡得很熟。鄉里的、月堤村里的很多人來看他，老康一點兒也不知道。

醫生告訴張書記和馬記者，病人需要不停地呼喚，看他最關心什么，不停地跟他說，也許他就能醒來，這樣的例子多得很。

張書記就和馬記者輪流把月堤村通了自來水的消息放給老康聽。

攝像機里的畫面很熱鬧，村里的人們圍在水龍頭旁，白花花的自來水濺得人滿身都是。江老爺子捧著自來水，嘶啞著聲音喊，老康，你快回來呀，喝一喝我們的自來水，我說哩，哪有一方水土不養一方人的啊……

老康的嘴蠕動了一下，輕聲喊，江大爺，我要喝水。猛地，老康坐起來，問，我怎么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