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是一個人。一個姑娘。
他遇見她的時候,麥收剛剛開始。
他去姐家幫忙收麥。在剛割完的一片麥田里,她牽著一頭大黑牛正想往那輛破板車里套。那頭牛長得又大又結實,渾身黑亮。她輕聲呵斥著它,像哄小孩子一樣把它推拉到那輛破板車前。大黑牛刁,很會偷懶,慢慢騰騰好像在抗議——這么熱的天,誰想干活啊!可她不依不饒,又拉又推,大黑牛堅持了一會,最后好像玩夠了似的,很聽話地站到那輛破板車前,任由她擺弄。
他有點看傻了眼,停下手中的活,假裝看牛,實際上是看她。她也知道他是在看她,不是看牛,可她不抬頭看他,專心去弄牛。這個時候,太陽像個大火球,烤得她滿臉是汗。
“麥子,麥子——你怎么一個人?”她是姐家的鄰居,姐和她打著招呼,“你大大呢?”
“大大”是沂蒙山地區的方言,就是“老爹”的意思。
“俺大大腰扭傷了——不能干活,越忙越添亂!”
她說著話,忙著抹一把臉上的汗水。他越看越覺得她長得漂亮,她剛削過的一頭短發像個男孩,可那份與眾不同,卻又不是一個男孩所能比的。反正是越看越漂亮,可到底哪兒漂亮,他說不出來。
從那天起,他知道了她叫“麥子”。那天,在炎熱的太陽底下,他竟然有點暈了,看麥子一個人忙著裝車、拉麥,一趟一趟,那頭大黑牛把他的心晃得七上八下。
割麥的季節是最辛苦、最忙人的季節,可是那一年,他感覺滿地的麥子變得格外親切,等收完了地里的麥子,那個叫麥子的姑娘也就長到了他的心里。
后來,他就經常往姐家跑。后來,那個叫麥子的姑娘就和他好上了。
麥子和他好上的時候,麥子家的大黑牛就賣了,當然,那輛破板車換成了嶄新光亮的手扶拖拉機——這是開進她們村的第一臺手扶拖拉機。麥子家在村里雖不是最富的,但也是最有錢的幾戶之一。麥子她大大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樣樣精打細算,又會做買賣。
麥子開著那輛光亮光亮的手扶拖拉機,就跟男孩子一樣,英俊灑脫。村里人不論男孩女孩、大人小孩都來看她開車的模樣。圍觀的人非常羨慕,都說麥子是村里第一個會開拖拉機的女孩,麥子成為村里最美的拖拉機手,他聽說后,心里美滋滋的,非常自豪。
可是麥子家里沒有男孩,三個女兒,頂數麥子最大。麥子她大大要把麥子留在家里。
他急了,找姐商量,姐又找人去說合,可任誰去說也不行。麥子她大大太倔,姐說。
沒辦法,他對麥子說,咱跑吧。麥子說,不行。為什么不行?麥子說,俺大大身體不好。他知道麥子孝心太重,他不勉強她。可他對麥子說,俺想你,麥子就哭了。
后來,麥子又哭了好多次。他戀著麥子,麥子也戀著他。
那一年秋收又忙又累,八月十五中秋節地里還沒收完。到了晚上,麥子一個人開著手扶拖拉機下地拉花生,回來的路上,不知怎么就出事了。
麥子躺在醫院整整兩天也沒搶救過來。有人說,那天麥子和她大大鬧別扭,喝了好幾兩白酒,要不然絕對不會出事。聽說麥子在走的時候,眼睜睜地瞅著她大大只說了兩個字,那是他的名字,可是她大大聽不懂,不知麥子說的是什么。
麥子沒和他說聲再見就走了。他睡了好長時間,不吃不喝,也不睜眼,只是哭。
好多人都以為他被麥子坑愣了,家里人還為他請神還愿。他好像真的傻了,好長時間以后還跟丟了魂似的,見了人也不說話。
一晃幾年過去了,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就是現在的老婆。說來也巧,這個姑娘的名字叫麥野,和麥子只差一個字。第一次知道時,他在心里說,就她吧,這是緣分。
麥野說不出來俊,也說不出丑,麥野是個性格開朗的女人,也挺溫柔。但麥野越是會疼人,他越是不由自主地去想麥子。有幾回,他和麥野吻著吻著,抱住麥野就哭了,把麥野嚇得不行。
怎么了怎么了?麥野撫著他的背,但他直搖頭不說話。到底怎么了?麥野再問,他又接著哭了。
麥野便不問了,只是使勁摟著他,像哄小孩子。以后我會告訴你,過了好一會,他才穩定了情緒,從麥野懷里掙脫出來。
這一年的八月十五,秋收還沒結束,地里滿是莊稼。他又去姐家幫忙秋收,麥野也去了。
天黑的時候,他拉著滿滿一車莊稼,在那個拐彎的地方,車毫無緣由的翻進溝里。但說也奇怪,車雖翻了,人卻好好的沒傷著一根毫毛。
雖然這樣,姐在后面還是嚇傻了眼——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姐一連聲問。
他從路溝里爬起來,恍恍惚惚地說:“我看見了麥子……”
姐一聽,大驚失色,半天沒說出一句話。
“啥,你看見了誰?”麥野追問。
姐就把麥子的事說了。麥野恍然大悟,說:“我就知道,他心里有鬼!”
這一天,正好離麥子出事十年整。
后來,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感覺不好意思,就像小偷被人揭了短。可麥野一如往常,照樣對他很好,很溫柔。
他憋不住,問她:“你怎么不生氣?”
麥野說:“傻瓜,這有什么可生氣的?那都是過去的陳谷子爛芝麻事了,你想著她,說明你對她重情重義,不是花心漢,這是好事呀!”
麥野笑著,沒事人一樣。
他高興地抱住她,笑得非常燦爛的麥野,在他懷里轉眼就變成了金燦燦的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