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訓導課

夏文海一邊盯著西餐廳新裝修的背景，一邊聽著岳母不停的嘮叨。老太太可精著呢，打扮得優雅標致，決不像她那個分不清四季的女兒。想到這兒他真想抽自己個嘴巴，哪有媽像女兒的。 “你倆又打冷戰了？”“沒打呵！暖和著呢……”莫非是于芬芳跑家去告他的刁狀，老媽真擺起了盤子陣？他一邊用勺子舀著湯，一邊盤算著對策。“我又不是兩頭賣軍火的。實話實說吧。”“……芬芳對您講啦？”“她甭裝笑臉，一連仨禮拜跑來蹭飯。誰看不出其中有奧妙……”“這些日子太忙，沒倒出工夫給芬芳做飯。雙休日也沒空。”“不光使出單一的手段吧，瞧她那邋遢樣子，像丟了孩子。一看就知是自己收拾的。”夏文海保持沉默。“甭說你，我也干夠了。今個兒到外面吃飯，也是為了扔下飯鍋。一年下幾回飯館還行，要是三天兩頭的下，那日子不得讓飯館給吃黃了……”夏文海乖乖地聽著。“這些年讓你受苦了。”老太太起身向他鞠了一躬，這舉動把夏文海嚇了一跳。

“媽，讓您操心了。打從家里搬出來，我沒少教她，可她打骨頭里排斥。”岳母感嘆地說：“我做啥壞事了，養了個懶丫頭，打小那張臉就不讓人洗。眼看也一輩子了，自己伺候不了自己。那你就訓導吧。一邊訓一邊給她做飯，別餓著她。馬戲團的小貓小狗馴得多好，一個有文化的大活人……”“真不行！馴化那是條件反射。芬芳她不讓馴呵！”“……馴化的尺度你自己把握，別較真地整，逼急了她，恐怕適得其反。”夏文海說：“你不較真，她拿事兒當笑話聽，根本不往心里去。”老太太放下刀叉，用餐巾沾了一下嘴唇。“這回你是要動真格的了？”夏文海點了一下頭，沒敢抬頭瞅，眼睛數著盤子里的魚子數。“媽求你，你想要分手，就抓緊帶一帶她，當媽的管不好女兒，丈夫能管了。說不好她，你嚇唬她，別動狠的收拾就得，媽沒意見。歸到齊都是我的錯，打小沒管教好，當父母的別對孩子太善良了，到頭來把她害了，她再害別人。讓個小鬼鬧得，在親戚朋友面前，我都抬不起頭。”說到這里，老太太露出悲傷的表情。“媽。我會教到芬芳能挑門另過，再幫她找個小保姆……”“雇個小老媽子，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過那個土地主的洋日子，你們年輕人咋想的……”她發出一聲長嘆，從包里掏出個小盒打開：一塊古董級老爺表。“老頭子留下的，你喜歡這些東西。放你手里也會保管好。”夏文海手哆嗦著捧起表，嘴上連連說這也太貴重了。老太太示范個微笑。“別愁眉苦臉，你個大男人，還能讓小女人把你壓倒。”老太太從脖子上摘下絲巾。“朋友從土耳其回來送我的。你給芬芳捎回去，春天沙塵大，讓她系上，那衣領也能干凈些。我看也適合你。男人系條絲巾也很時尚。”夏文海接過來搭在脖子上。老太太感嘆地：“芬芳有你這修養就好了。虧她還是搞藝術的。”拿起椅背上的披肩起身要走。夏文海把手舉起來：“服務員，埋單！”老太太說：“說好我請客。”夏文海說：“就算我盡一份孝心吧，以后機會也許不多了。”當夏文海關上出租車門，老太太把車窗降下來，又叮囑道：“求你的事兒別忘了……”望著大街上相互裹挾的車流，夏文海感到壓力太大了。

從餐廳回來。夏文海趁著辦公室沒人在網上下載了不少生活教材，打印成冊。那些往事也從熒屏閃跳出來：機關里一位大姐找到他要了解個人生活問題。夏文海愣了：一老本實不敢犯呵……大姐樂了。“生活豐富多彩，先看你小子的衛生意識咋樣？”夏文海伸長脖子。“襯衣領子還行吧。”大姐大笑。“還是全面來吧，從你宿舍開始。”到了后院宿舍，見屋里擺了兩張床，一張簡單鋪蓋。夏文海說是司機小何的，出車趕早趕晚跑這兒蹭宿。另一張床上，被褥疊得像賓館床鋪。屋里潔凈整齊到處放光。“這屋子怎么不配椅子？”“都拿隔壁去了，那群哥們天天玩撲克到半夜。”“你不讓他們在你屋里玩？”“那禍害勁誰能抗了，煙味三五天放不出去。”大姐問：“小夏，講衛生的習慣是咋養成的？”“餓出來的。”大姐更驚訝了。“我媽從小就對我采取斷絕糧草之非常手段。手臉洗不干凈不準吃飯。”“打小就怕你媽呵？”“到現在她說打還打呢。”找個潔癖！大姐一笑，搖身一變介紹起對象來：女方家長提出的條件是單身，家在外地，更重要的是本人干凈，起碼能打理自己。一般人家挑女婿是不要外地的，怕逢年過節往老家跑，再不就偷著往老家寄錢。這家反著整。介紹人說完女方情況，擱下話題讓他消化。他問啥時候能見面？介紹人面有難色地說給女方兩天準備時間。看的姑娘是師范學校的音樂教師，模樣出類拔萃，稍有股趾高氣揚的勁兒，夏文海心里真喜歡，自我介紹說在機關工作，將來事業上恐怕很有發展。女孩說:“我考大學時是高分，是我媽不讓我報外地大學，我才上本地的師范。不然準混個名牌大學的牌子。”夏文海不禁插嘴道：“你媽也是的，不為你前途考慮。”女孩不滿地說：“都奔著一家人使勁呢，還說外道話。我媽就是為了我考慮，不讓我單獨出遠門。”讓她上個四流大學還是為她考慮？是她缺心眼還是她媽吝嗇火車票錢，真鬧不懂未來丈母娘的家風。夏文海和于芬芳蜜月之旅歸來，岳母立即讓他搬進家來住。夏文海背后問過于芬芳，于芬芳說是有些不方便，我媽是讓我們省點錢，一起過她也好照顧咱們。在岳母家住的期間，夏文海跟岳母學習生活技藝。生完孩子的于芬芳就要去進修，與女兒爭搶著另立中心。打有了女兒，夏文海捧在手心里玩得溜溜轉。比孩子還要人操心的于芬芳由她媽一手管著……一家人享受著天倫之樂，那才是幸福日子。自打夏文海挑門過日子，才發現于芬芳根本不沾家務事，這才明白她親媽為啥不讓女兒去外地讀書和結婚后仍然拴在家里。

夏文海下班準點回家。回家后，把老表放在抽屜里，把絲巾掛在衣架上，便開始打掃自己的領地。如今他倆在家里試離婚，分居狀態下的冤家夫妻各自擺住家。男人的臥室床鋪整潔，衣櫥里掛的疊的清楚。書房壁櫥的書和紙碼得整齊，閑時在畫案上習畫臨帖。兩個房間的窗臺擺滿花盆，窗下水族缸里魚兒游得正歡。雖然春雨剛過，窗上的玻璃仍擦得干凈。其余的地方都不歸男人管轄嘍，臉蛋上的客廳陣地早已失守，茶幾當成書報桌，沙發成了衣服攤，地毯卷起推到墻邊。女人的抗爭手段很別致：男人不是好干凈嗎，她故意把靴子扔得一只門左一只門右。廚房悲慘得鍋朝天盆朝地，一摞飯碗沒洗。衛生間里亂得一塌糊涂，女人那些不宜見人的東西大張旗鼓示威一般吊在明面……一進入冷戰指揮部和預演戰場，夏文海立馬頭痛。病根長在妻子身上，人倒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壞蛋，卻是標準的馬大哈加一等大喇乎人。

女人打小就什么也不往心里去，聽過的一概主動忘掉。咋就把歌譜上小蝌蚪的位置記牢了呢。多年以來踩著男人承包家庭的扎實肩膀，在單位混得如魚得水。爭強好勝中，又喜好責備丈夫，嘴上諷刺挖苦不斷。最可怕的是她的私欲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膨脹。趁這幾年老年人業余合唱團像土匪拉桿子一撥一撥地掀起浪來，她也迷上了指揮，倆小手把事業的旋律劃拉得蒸蒸日上。男人甘當小公務員，不愿跑官，只混個業務通。事業封頂后，只好對生活填點幻想，心甘情愿地做些家務事，在自家領地當好主人。男人當然不愿受女人的氣，斗爭的意識日益高漲。真盼望那一天她指揮砸了，遭受難以承受的核打擊！好一改她的大腦電路，……這樣就好管理她的生活了。兩個中年夫妻的戰事雖然頻繁，但處于不見輸贏的膠著狀態。

寫字臺上擺著幾頁稿紙，夏文海幾經努力也不見成效的家庭公文——試離婚協議書。寫過幾稿都讓于芬芳給攪和了。對試離婚期間應分攤的費用，于芬芳一毛不拔，還嚷道：……打掃廚房和衛生間的輪換制不合理。你雙日我單日，倆月我要多干一天。雙方抓鬮解決單雙之爭方式不妥，改為每周輪換。夏文海不和她一般見識。面對一項持久工程，心靜下來就重新規劃。

于芬芳在外經常混上飯局，對此夏文海不屑一顧。晚回來的她拎著鞋堵著門口播放新聞，不管硝煙如何濃密，她是不記仇的人，該講還是得講。 “早晨襪子又少一只，找出一雙新的穿上。上課時，我一揮手就從袖口里往外鉆東西……我邊講邊核計：今早穿的衣服可以呵，沒多套兩層呵。啥東西？我往里塞，它偏偏要往外出，我又塞，堆在袖口不出來了。一會兒手甩大勁了，它刷地一下射出來，爬到了黑板上，眼看一只襪子貼在玻璃板滑下來，全班傻眼。女生們借機尖叫，下課后男生滿走廊唱：……暗藏袖中劍，課堂夢斬斷，美女一腳套，驚呆桃花顏……”

夏文海面不改色心不跳，破襪子的糗事聽得太多不足為怪。見夏文海愛答不理地寫著東西，于芬芳斷定他在磨煉協議書，沒好氣地說：“……續上，我進衛生間時，你少往里擠，家里也男女有別。”于芬芳抻長鼻子嗅了嗅。“哪來股香水味，和哪個小姘鬼混上了？”夏文海說：“小姘混不上，就混上她姥姥。”“別跩！老實交待！”“沒啥交的，不信問你媽去！”“我媽招惹你了。”“你媽給你一條絲巾，在墻上掛著呢。”于芬芳真就打過去電話核實，結果被老媽罵了一通。于芬芳萬分委屈：“……媽，你啥立場呵，總站在他那邊！”摔下電話后沖著夏文海叫嚷：“別以為有我媽撐腰就對我暗下毒手！”喊完，躲進臥室練哭去了。

這日子咋過！轉贈一條絲巾惹出一頓爭吵。沒等夏文海發怨氣，手機響了，是月牙打來的。夏文海按下忽略鍵，回手發了個短信： QQ。隨即電腦QQ上一條狗尾巴頻頻閃動。

毛毛狗：老爸，親媽不接電話。

齊天大圣：忙著練聲呢。聽見我們通電話妒忌。

毛毛狗：戰況如何，用不用我出面調停？別看離得遠，我能拼湊個聯合使團。

齊天大圣：擺平你媽不費吹灰之力。

毛毛狗：別跟親媽較真。我今天去海洋公園看海豚表演了。

齊天大圣：好呵，經常出去見世面換空氣。別把腦袋憋大了。

毛毛狗：海豚是高智商的動物，能與人溝通，所以不要禁錮它，不然會傷了它的自尊心，以后那陰影就難以抹平了。

齊天大圣：那狼不一樣嗎，從小馴養照樣與人能親近。但狼性猶存……

毛毛狗：天！咋這樣比喻，不許含沙射影，那是我媽，傷老自尊了……

夏文海要睡下了，于芬芳推門進來：“明天上電視臺錄像，我穿啥衣服？”“你還懂社交禮儀？不就唱個歌嗎，隨便吧。”“我從來沒把穿衣服當回事兒，可明天的活動太重要了。這關系到能不能錄好節目，能不能選上參加省里大賽。那么多的老大姐老大哥都練過一冬天了！要是落選了沒準會有犯心臟病得腦血栓的，那么害他們的劊子手就是我。”“你認識得忒高了。我要不幫你，我就是幫兇，是隱藏在背后的主謀，甚至比你還是東西……”“行了！別幸災樂禍。”“你不是有衣服嗎？沒光著呵。”“我要穿那件粉上衣，再套條黑裙子，人家說年輕還漂亮。”“那就穿唄。”“穿不了，洗完沒熨。”“這一個月你管干啥了。不會拿到干洗店去！”“深更半夜哪有干洗店！”于芬芳又將聲調挑高了八度。“叫喚，吵醒鄰居聽熱鬧。你不說有事讓你姐妹們來嗎。”于芬芳真就撥了電話。那頭真迷糊：“壞蛋呵，人家睡覺了。”“快來救命！”“聽你嚎的動靜，活得比毛驢還壯實，騷擾誰呀？”“給你打車錢，請你吃夜宵。”“那也不去！你那有熱乎的老公抱嗎？跑你那折騰半宿回家還咋睡。這不是磨人嗎……”“幫我收拾衣服，明天沒穿的，那我不出洋相了嗎？”“好棒耶，等著丟砢磣吧！哈哈……”那頭電話掛了。“有老公棄朋友的叛徒！”于芬芳賭氣地進了屋里。一會裹著睡衣出來，“給你錢。”順手拎出張鈔票。夏文海把頭一扭，錢誰沒有。于芬芳把睡衣迅速掀開又合上。“看見了吧，這好使不？”夏文海大喜，起身向客廳走去。于芬芳鉆進他的被窩里，還不忘調侃：“這鋪炕還熱乎呢。”只一會的工夫，夏文海就把于芬芳的上衣和裙子加上皮靴都收拾好了，進屋來見她睡著了，便扒拉了她一下。于芬芳說：“困了，別動我。”夏文海說：“你說話算話不？”于芬芳說：“我對你說了二十來年，哪句話不算，又哪句話算了。”夏文海說：“你這人咋不講理！”這一喊倒把于芬芳弄醒了，起身到客廳里視察了明天的行頭，滿意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夏文海堵在門口講理，于芬芳卻興高采烈地翻起舊賬，看見夏文海氣得臉色鐵青，越發高興地將翻動的速度加快。夏文海忽然撲上來，把女人壓在床上。被毯子蒙住的于芬芳叫喊著：“來人呵，夏文海要……”早晨醒來，已經不見了于芬芳的身影，衣服咋穿的，首飾咋戴的，皮包咋背的，是否按照昨晚的計劃行事？以往每天上班前是夏文海將于芬芳親自安排完，看著她出門后才離開家。他檢查了一圈才放下一半心，另一半是懊悔，不是到了分崩離析的地步嗎？為啥還要管她的區區破事。

為了加快推進分手的進程，增加于芬芳獨立生活的可能性，盡早地掌握必要的生活手段。晚飯后，夏文海一本正經地將她請到沙發上坐定，泡上一壺濃茶（意在別把她講睡了），誠懇地舉行辦班典禮儀式。他闡述岳母的御旨，像對待小動物一樣開展一次曠日持久的生活訓導班，主講人蹺起二郎腿，手捧著備過課的教案，嘴角冒著唾沫泡，講得天花亂墜。從當前生活重要性的偉大意義到未來美好的前瞻美景，以至于由知識女性到家庭主婦的雙重人格輪換，叫做人前入廳堂，裝樣下廚房，床上當蕩婦，背后撒潑娘……于芬芳大笑：“我成白骨精了。不再受我娘的白眼，受得了你們的夾板氣……”“諱疾忌醫，無可救藥……”“別念咒了。我根本想不起來怎么做！”不虛心的于芬芳還犯上了犟脾氣。夏文海跳起來咆哮：“那是你媽慣的！”于芬芳堅貞不屈地喘著粗氣：“你是個老爺們嗎，虱子皮大的肚量。想干活自己干去，別拖我下水。多干點就抱屈啦，我給你養孩子怎么不記賬上。那一年多挺著個大肚子容易嗎？除了肉體上的痛苦，還有精神上的折磨。”夏文海吃驚地看著妻子發瘋。“你會算數不，那是十月懷胎。”“提前演練耕地播種的時間不算呵……活生生地讓你禍害成了老娘們。”夏文海暈了，從音樂中的高音戛然而止墜落下來。于芬芳懷上孩子時糟糕透頂，自我絕食還不睡。要不如今別人一夸女兒苗條，女兒調侃說是我媽打胎里給餓出來的。再看面前這個能吃能睡能張羅還能胖的中年婦女，夏文海不由暗中祈禱王母娘娘快顯靈吧，再讓于芬芳折騰一回，徹底打消她的囂張氣焰，我敬您十炷高香。

又看見燦爛的太陽升起，夏文海想借這光來照耀拯救于芬芳的前景。對忙于抻懶腰的女人說：“從今天起咱們正式實習……”“切，小樣，還較上勁了！”夏文海極其不滿她那種不把他當回事的態度。“你要過就過，不過咱就拆，省著是你眼中釘肉中刺。”于芬芳說:“就看不上眼，有能耐走呵。”夏文海麻利地穿上衣服開門就走了。于芬芳沒勸，還說走就別回來，并且用力地關上門。分明是個好兆頭！她主動攻擊，說明有沖破家庭牢籠的愿望，既然不讓男人回家，那離分手還能遠嗎？夏文海雄赳赳氣昂昂大踏步地上班去了。到了單位，處里馬上組織開會，剛一坐下手機就響了，他跑出去接電話，是于芬芳打來的。“哎，你把我鎖屋里了！”“我沒鎖！”“那，是我鎖了……”“你鎖你想法自己開。”“我用鑰匙從里面開不了。”“沒事用鑰匙瞎鼓搗個啥，我不管！正開會呢……”夏文海回到會議室，會剛開個頭進來了短信，他打開一讀：救命呵……一會兒又進來一條：放我出去……夏文海低頭忙活這些短信，被處長看見了。“老夏，有急事兒？”“……我老婆鎖屋里了。”夏文海不好隱瞞。處長開起了玩笑：“你怕她出墻，也不能鎖屋里呵，還有窗呢。”接著一擺手：“趕緊去放人吧。”人還沒起身電話又響，接著是岳母打進的電話：“文海呵，芬芳單位領導來電話，說她沒上班，又找不到她。我問你……”老太太轉彎抹角地動員他回家開門。“媽，我這就回家找她去……”夏文海急忙出了會議室，身后是一陣搞怪的笑聲。到了家里，于芬芳還在里面把門鎖鼓搗得噼里啪啦響。夏文海在外面打開了，里面還鎖著呢。“你從里面打開。”于芬芳挺委屈地說：“我沒鎖。”夏文海說：“鎖下面有個鈕你往左擰。”只聽咔的一聲響，門開了，于芬芳滿臉通紅地站在門口。“就是你干的好事，你不回來我就報警找開鎖公司。”“找啥茬？明明是你自己弄的。”看見夏文海面紅耳赤，于芬芳真好像怕了，立馬收斂了銳氣。

這晚夏文海斜靠在沙發上一邊翻來覆去遙控電視頻道，一邊繼續開班動員：……還有那些兜子，要分場合和用途背。你出去講課，可以背倆，一個裝自己的東西，一個裝文件資料，切記不可混用，不然你又要往外倒東西了，稀里嘩啦地淌一桌子一地，還是找不到。還有皮孩子，要先打好油，別弄個倉促上陣臨陣磨光。不過我警告你，你不能再把一套衣服連穿一周以上……“那怕啥？我不嫌臟就行。”“你不嫌？人家會指我后脊梁骨。說我大老婆夜不歸宿找情人去了，沒回家換衣服，還是昨天的打扮。你別背黑鍋，我也別戴綠帽子……”“你煩不煩呵。真虛偽，連穿個衣服也是給別人穿的。照你那德性，還想包小二小三，非給你弄一打綠帽子戴上不可……”“算了，你愛咋穿咋穿。咱們就生活的細節展開討論，單說衛生間里你犯得著擺上十幾把木梳？”“隨便用唄，反正出差住賓館有的是。”“你不會用我給你買的那把桃木的，還有牛角的。塑料那東西起靜電傷頭發。”“你看我不來電，我不得想法發點電。”“充暴了，把老婆的職稱弄下崗了。”“你是心態不平衡。熬了二十多年，我于芬芳又回來啦！”于芬芳感嘆地微笑。夏文海輕蔑地回擊：“你想挑起家庭生活的大梁，得經得起培訓這一關。……生活好比織錦緞，一經一緯有講究，決不可胡亂穿梭。訓導期間采用休克療法，暴露問題，有病治病……”“你別拐彎抹角地罵人。誰是動物，用你馴導。”“是訓斥的訓導，說服教育，犯了錯誤當然要訓誡。”“那你態度好點……”于芬芳這時才感到被生活逼到了墻角，非常地委屈。“你那刻薄的要求僅僅是個小序曲，在我合唱的音符中占極少的分量。我一個指揮聽你擺布？不知誰讓人訓導呢。”夏文海說：“那不見得，序曲決定著整個主旋律。”于芬芳啞口無言。正好電話響了。夏文海興奮地振作起來，聽到女兒的聲音是最高興的事兒。“女兒呵……你也參與慶賀一下，爸正在開班呢……”

這個星期天，夏文海極特殊地給自己放假，讀起了閑書。以往，他早起要把于芬芳的衣服打理一番，按季節從周一到周五在衣櫥里重新排隊，周六和周日另當別論。絲巾胸花等佩飾也調換一番。于芬芳在太陽親吻臉蛋之后才起床，匆忙擺開了整妝待發的姿勢，并主動請夏文海陪她同往。夏文海故意找茬：“你個大人物用我這個小廝護駕，不給你掉價嗎！”于芬芳說：“我怕找個小白臉弄假成真。別不識抬舉，你們局長也到場。”夏文海瞪大眼珠子瞧著發燒說胡話的女人。“咋不行呵？他夫人是個老歌迷。退休了沒事跑我那兒學唱歌，人家聽說咱倆是兩口子，非要請吃飯不可。再三邀請你，是局長御點的。”到了酒樓一看，合唱團來了一幫陪吃的。于芬芳一露面，學員們起立鼓掌歡迎。于芬芳介紹說這是我愛人。夏文海立即更正道：我有名字，我叫夏文海……左顧右盼，預測得很準，局長真就沒來。

酒喝得差不多了，主食上餃子。眾人喊服務員來點蒜醬！趕巧了，小姑娘跑一邊去了。于芬芳來了勤快勁兒。“我來客串一把服務員。”起身操起桌上的調料壺給在座的人倒醬油。夏文海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欠起身子剛要察看，于芬芳立即按他坐下，給他的碟子倒了半下子。隨手夾了一個餃子放進碟子里，夏文海說別太多了。用筷子趕緊把餃子撈出來，當著眾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扔掉，只好塞進嘴里，卻張開大嘴咽不下去了，一臉的痛苦狀。女人發覺自己又闖了禍。問道：咸了吧？夏文海使勁咽下嘴里的東西才說出一句：“你給我倒的是陳醋！”“你賴我呵，誰叫它倆的顏色一個樣！”桌子邊十幾只眼睛透過玻璃瓶一齊發出同情的聲音，跟著哈哈大笑起來。飯局成了笑話局，不時有人借題發揮。于芬芳又起高調：夏老鄉，我鄰居。你的家在山西，祖輩三代是做醋的……夏文海氣不過，不給老婆個下馬威她要翻天了，裝出匪氣借題大怒。“于芬芳，別得瑟好不。只要晴天你就興風作浪，啥時候能改掉渾身上下的臭毛病！”說完拂袖而去，扔下一桌子人，最好讓他們不歡而散。

夏文海破例回來晚了，屋里黑著，于芬芳和衣倒在沙發上，見他進來有氣無力地要坐起來。夏文海不由問了一句：你病了？“沒病，餓的。”“餓不煮飯。”“都半天了還沒熟。”奇怪了！夏文海到廚房一看，飯鍋開關沒按下，氣打膽邊生。于芬芳狡辯：“每次都看你直接把鍋膽放進鍋里，哪知道還有那個銷銷……”

屋里的電話響了，于芬芳跑過來接。這基本都是打給她的，業務繁忙呵。夏文海盡量不去接，省著生氣。那些打電話的人也是的，張嘴就是于指揮、于教授在家嗎，而沒有親切地問道：是老夏嗎，是小于的領導嗎？于芬芳放下電話老大的不高興，對夏文海說你把媽接上來。夏文海說這么晚了，還讓老媽來干啥？“不讓來好使嗎？到樓下了。”夏文海急忙穿上鞋，不免問了一句：老太太來干啥？于芬芳說還能有啥閑事兒，搞突擊搜查唄。盡使用特務那套……夏文海把岳母接上樓來，一進屋見于芬芳的打扮差點驚掉下巴：平時散慣了的頭發系上了紅發帶，雖然俗了些，可顯得年輕多了。睡衣外面套了件花睡袍，平時根本沒見她穿過。放屁個工夫咋翻出來了。大跌眼鏡的是給媽倒了一杯果汁，回來坐在沙發頭，歪靠在夏文海身上。對著老媽有說有笑，不時嬉皮笑臉。夏文海幾次要躲開都被她藏在背后的手緊緊扯住。女人使出嫵媚手段，把在一起生活多年的男人嚇著了，聞香喪膽。老媽一直擔心他們會打成一鍋糨糊，見到倆人和平相處得喜笑顏開，心里即樂開了花，本次抽檢不虛此行。送走老媽回來，于芬芳把睡袍甩到沙發上，斜躺著看電視。夏文海繼續教育。“你把不穿的衣服隨手疊好或者掛上。”于芬芳把手一擺：“看不慣自己動手，別老指使我，喝五吆六的給誰聽。”夏文海說：“怎么一會兒就變天了。當老娘面沒稀罕說你，過后又恢復了老樣子。”“我剛才演戲呢。不能讓老媽為我操一輩子心。”震耳欲聾的大嗓門趕上4S店賣坦克車的了，夏文海灰心喪氣。

不管如何遭遇抵抗，夏文海繼續堅持授課：今晚油鍋燒著了的重大安全事故暫不追究。切記睡前三件事兒：鎖門、拉窗簾、閉煤氣。以現場監督的身份，防備于芬芳投機取巧，她畢竟是老師，會像學生處心積慮地發明繁多的作弊手段。“門不是你鎖了嗎？”“你忘記鎖門的時候少了嗎！讓賊進來把你殺死。”“拉窗簾！誰脖子那么長能看見屋里。”“顯你長得肥呵，錚明瓦亮的光著身子晃悠啥，讓采花大盜看好把你弄死。”“煤氣不是早閉過了嗎！”“我讓你把閥門閉了，不是閉煤氣灶，半夜漏氣把你薰死。”“你不就是盼我死嗎，好娶小老婆。甭你看不上，看不上你找別人去。我還真不攔你，你敢邁出這屋子一步，我立即寫封表揚信貼你單位樓門口去。”“小樣，用不用我幫你潤色，收費呵……”別看于芬芳嘴巴頭又臭又硬，還是小綿羊般乖乖地聽從了訓導員的安排，依次完成了上述要求后進屋睡覺。臨關門時陰陽怪氣地：“一碟小菜，還值得大驚小怪。”

電視臺播出了合唱團的比賽。夏文海盯著電視開始關注于芬芳的合唱隊伍：于芬芳格外投入，雙手飄逸落落大方。合唱聲如山谷鳴音，流水和弦……當初就是看好她那秀麗的潛力，雖然有些欠缺，也許經過努一把力就能優雅完美。可期望卻消耗了近二十年的力氣。于芬芳又回來晚了，進屋就報喜：“文海，來點喝的，鼓舞一下士氣。今天可累壞了，集體收看電視，接下來繼續排練，你想走都走不了。人到了拼命奮斗的分上，叫做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呵！燃燒吧，青春……”“燒包吧！都青春她媽了……”“你管得著嗎！我那個通訊錄放哪兒啦，再找幾個美女彪男來，我就不信唱不出費加羅的婚禮，還唱不出茶花女的葬禮來……”于芬芳進到書房拉開抽屜亂翻起來。突然屋靜無聲。夏文海回頭見她手里拿著那塊老手表出來湊到落地燈下仔細地辨認，就干咳了一聲。于芬芳轉過身子，火山爆發地大聲斥責：“學會做賊了！你早背后下黑手了……警告你，今后不準邁進我房間一步，別想再占我便宜。”

這天于芬芳準時回家了，進屋順手把靴子拎進衛生間里。拎出來時，夏文海驚喜地發現連靴子底也擦過了。馬上鼓勵：……于同學經過夏老師的孜孜教誨，能夠正確地認識生活的真正含義和復雜道理，開始掌握生活技能，我想你也有了活著的樂趣和勇氣。于芬芳順手把靴子扔在門廳口。“我比你活得有滋有味，一天到晚圍在家里轉，跟蹲監獄有什么區別。居家男人怎能和粗獷的男人比，早就陽痿了，沒有號召女人力了。”“我也知道吃飽了扔下碗出去放風好涼快。可這家誰來管。不做飯你喝西北風！屬烏龜的。剛剛表揚，就伸尾巴，哪天來氣給你剁了去！”夏文海把手中正切菜的刀往菜板上一拍。

正在班上，夏文海的手機響了：“哎！趕緊去買張床。”“又抽什么瘋？有錢自己買去，我沒空。”說完他就關了機。下班回到家里，立即感到陽光盈滿室內，原來月牙回來了。于芬芳迫不得已地從避難所搬回原來的房間，雖然是于芬芳當值周生，但逼上梁山也不入伙。夏文海緊急打掃親自下廚，廚房里又溢滿了久違的香氣，為了女兒，他甘愿效犬馬之勞。吃完飯，月牙跟著爸爸在廚房里收拾，夏文海說：“再回來先來個電話，我去車站上接你。”“我想給你們一個驚喜。”“突擊檢查吧。別在這兒瞎忙，跟你媽說話去。”“懶得搭理她，什么事兒都不當真。弄不好那天想起來，還以為我在當中挑撥呢。”“咋也算不到你頭上，你媽記性沒那么差。”“你忘啦，小時候她給我洗澡，不管水涼水熱就往盆里按。我能平安長大全憑老爸保佑。”“那么點兒就記仇呵。讓你媽知道得后悔死了。”“她才不呢。我提過，她說記不得了。那是親身經歷，啥腦袋？我看是故意的……”趁著媳婦沒在，夏文海對月牙悄悄地咬耳朵：“爸向你報喜呵。經過培訓，你媽大有改變。”“又整出啥陰招了？”“綜合心理學，以刺激的方式溝通你媽那根殘缺的神經，從潛意識到心靈運動……”“耶！鼓勵你繼續擴大戰果。”月牙興奮地跳腳。“爸核計差不多見好撤退吧。”“你真動格的，不要我媽啦！你可別那樣……”“女兒，你不是一直支持爸嗎？”“我那是支持你倆鬧著玩，閑著沒事逗悶尋開心。樂呵樂呵得了唄……”痛苦馬上移植到月牙臉上，門一摔進屋了。夏文海后悔白浪費感情，女兒再瘋還是媽的貼心小棉襖。于芬芳貓在屋里啥都能聽到，出來手指著夏文海的腦袋做槍斃狀。“早學會拉山頭結黨營私，早就出息了。何必打了多年進步，還只是個小科員。”夏文海最恨她揭短。“那是不愿意干，養精蓄銳，留著過幾年照看下一代呢。”月牙隔著門嚷著：沒那個機會。堅守不住單身陣地，起碼也是個丁克家庭，好聚好散。一天到晚地爭吵。煩死人了！夫妻倆頓時偃旗息鼓，都怕女兒不高興。

夏文海鼓足勇氣上樓來，去見介紹人大姐，倒不是想指責她，官居副局長大姐既要退休，給他縫上個膽子也不敢。大姐說：……咱老師漂亮穩重，把咱羨慕死了。用現在的話說是她的粉絲。偶像的媽好得不得了，親生的女兒能錯嗎？介紹人就是個掮客，那有敢打全程保票的。反過來說，你媳婦要是個四眼齊，會打扮會說話會跳舞會拉近乎，早讓人勾走了。用辯證的眼光看問題，安全感多強呵。你說你都干半輩子了，就差這一哆嗦就滿輩子了……在走廊上他撞到一個文弱女子，擦肩而過時一聲問候蘊藏濃濃暖意。“瞧你這幾天把自己折磨得多憔悴，那天你還沒有刮胡子，真讓人心痛。別跟一個心太大的女人較勁，咱就認命吧。”夏文海長嘆：“腸子都悔青了，人生太失敗……”女人在他背后拍了一掌。“聽你說一百遍了……咋老了呢？腰挺直了……”夏文海走在往下的樓梯，生怕墜入深淵。人生不僅像有上樓必有下樓一樣，摸牌還有點興點背的時候……

轉天，于芬芳一反常態伸手要錢。“……來兩三萬就行，五六萬更寬裕。”差點把夏文海嚇暈。“哪有！買糧買菜水電費開銷都花我的。你掙得比我多，攢的私房菜能擺好幾大桌呢。”于芬芳說:“少費話，不向你要，是借。”夏文海郁郁不樂，她倒先給自己鋪后路，沒那般便宜事，讓她得逞陰謀。他下班先去了菜市場。這陣子沒正兒八經地買過菜，冷戰打得家里菜盡糧絕。于芬芳看過《廚房大比拼》的家政節目后，揚言要親手比試一番，今晚的機會留給她，比照最后的晚餐整。正收拾著菜呢，聽到于芬芳在樓下大聲地跟鄰居打招呼，斷定她準又攤上大好事了。果不其然，于芬芳沒用鑰匙開門，也沒按門鈴，把門砸得咣咣響。害得夏文海急忙跑出來。于芬芳春風滿面，指手畫腳。“別在門口堵著，做飯去。”夏文海說：“臨時改變課程計劃，今晚你做飯。”于芬芳有些不耐煩。“你有完沒完。”夏文海說：“這是你最后一道作業。”于芬芳鬼魅一笑。“班不辦了？”夏文海說：“準許你結業。”“別呵！還有重要的任務呢。”于芬芳伸臂做出飛翔的姿勢。夏文海說：“你是碎紙機，把我一天一張地塞進去，撕成了粉末。就差添把火把我熬熟。退堂鼓已經敲響，本老師辭職了。”于芬芳把攢著的拳頭伸到他眼皮底下。“班沒結束就想逃走，睜大狗眼瞧瞧。”她拉開陽臺的窗戶，對著樓下一晃，汽車堆里立即叫喚了兩聲。夏文海瞪圓了眼珠也不敢相信她手心里藏把汽車鑰匙。在于芬芳眉飛色舞的威逼下，夏文海腿發軟身發虛，手上的菜掉在地上。嘴里嘟囔：完嘍，女魔怔又出新彩。月牙姥姥，甭想把芬芳訓導結業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