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無際的玉米林,在烈日的炙烤下,如同碩大無朋的蒸籠,像要把人蒸成熟饅頭。密密層層的玉米葉,如同千萬把刀劍從四面八方劈刺而來,不久,我的臉上和手臂上就傷痕累累,汗水流到傷口上,又癢又痛。手掌因與鋤把的親密接觸,鼓起了無數燎漿大泡,無法握鋤。我哀求母親歇歇氣,但母親不語,抹一把額上的汗水,將鋤頭伸過來,刷刷刷幾鋤將我眼前積存的勞動化解于無。
這是我和母親頭頂炎炎烈日,在玉米地里鋤禾的一個勞動場景。出生農村的人都知道,鋤禾,主要就是給禾苗松土、除草、施肥。只有認真完成了這幾道工序,禾苗才能茁壯成長,所以,鋤禾在農作物的生長過程中至關重要。
在我的老家,所鋤之禾多為玉米苗和土豆苗。土豆苗生命力強,再堅硬的土層都能拱破。玉米苗則嬌弱異常,禁不起一點挫折。柔弱的玉米苗在破土時稍遇阻礙,就夭折,或潛黃(因鉆不出土層而變黃的幼苗)。所以點種玉米時,施肥要施細肥,蓋土要蓋細土。到了出苗期,若遇干旱,從很遠的地方挑來清水,將蓋土輕腳輕手地扒開,把潛黃的苗苗小心翼翼地捋出來,用土倚好,然后像小孩子辦家家那樣,一株禾苗澆上一口水,給它們以小小的滋潤和慰藉。玉米苗出齊后,就要打苗,即拔掉弱苗,留下壯苗,薅除地里的雜草。
到了農歷五六月間,天氣高溫多雨,正是禾苗快速生長的黃金時期,也是野草瘋長的旺季。在此期間,每隔十天半月必須給禾苗松一次土,除一次草,施一次肥,以保證禾苗旺盛生長。最讓我心生畏懼的,就是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鉆進人多高的玉米地里薅玉米。
每到薅玉米之日,我就懶洋洋、哭兮兮地遠遠跟在母親后面,邊走邊幻想從家里到玉米地的路能像橡皮筋一樣無限拉長,走到天黑也不能抵達。可是那條曲曲折折的田間小路不解人意,無論我走得如何遲緩,總是不用二十分鐘就挨到了地邊。一腳踏進玉米林,我瘦小的身軀頃刻就淹沒在綠色的海洋之中。層層疊疊的玉米林遮天蔽日,就像攻不破的銅墻鐵壁,將我圍困成一只絕望的土蠶!
每當累得受不了的時候,我就像一堆爛泥,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來。不一會兒,母親再次遙遙領先于我。但我仍然呆坐在玉米苗毫無用處的陰涼里一動不動,想心事。
母親是個急性子,最見不得我這副窩囊樣,催促了幾次,見我還是無動于衷,終于忍無可忍,罵道:“真是窮漢養嬌子啊!讀書不上心,做事情又是這副鬼樣子,你說,你以后咋個安生嘍?!”
我心里窩著火,有氣無力地站起來,東一下西一下地揮舞鋤頭,不少玉米苗不幸紛紛倒在我的鋤頭下。母親發現了,仿佛比傷著自己還痛,大叫著飛跑過來扶起倒地的玉米苗,涕淚橫流,恨不得一鋤頭把我打死。
那是一番良苦用心,得不到理解的錐心之痛!
但年少的我麻木不仁,我明白母親對我如此嚴厲和苛刻的根源是什么,但由于逆反心理作祟,我總是毫無理由地與母親作對。所以每當需要三天做完的農活,母親非得兩天做完時,我總是喋喋不休地抱怨,甚至常常和母親發生爭執,并遷怒于地里的玉米。從那時起我恨透了萬惡的玉米。在我的記憶中,玉米不但難種,而且難吃。我一直拒絕吃那粗糙難咽滿嘴跑的玉米飯,拒絕干那非我所能及的農活,拒絕上那苦行僧似的學習。我真是沒救了。以至于常常有村人嘲諷我母親說:“你家文成像他爹一樣,將來是吃公家飯、享清福的命!”
這話聽著雖然刺耳,卻說到了母親的心坎上。幼時上過幾年學的母親深知文化的重要性,更深知我的德性。每當我不堪繁重的農業勞動時,她就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你吃不了農業這碗飯,你就得用心讀書,那是你唯一的出路。跳出這道門,你自己將來過得舒服,也能為國家做一點事。即便跳不出這個農門,多讀一點書也是有好處的,有文化的人腦子好用,種莊稼少出些笨力!”
母親文化不高,在那個讀書無用論盛行的年代,卻近乎頑固地認定了知識能改變人的命運,非要把我們往這條路上趕。
在村人紛紛忙著將子女扯回家掙工分時,母親卻很不合時宜地把我們兄弟一個個往學校送。當時,父親還在一所遙遠閉塞的山村小學教書,母親這樣做,無疑把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了自己柔弱的肩膀上,家中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人擔當。每天,母親從未正經八百地坐下來休息過。早上天不亮就出門,中午回來扔下農具就忙著張羅豬的、人的吃食。晚上星星趕著月亮出來了,母親才會披著一身夜色回來,肩上不是沉甸甸壓著一擔豬草,就是一擔柴禾。來不及擦干臉上的汗水,母親又得忙著張羅豬的、人的吃食,砍第二天的豬草。直到十點以后,母親才得以落座,但手里也不會閑著。每當此時,母親就會端來那個陪伴了她十多年的針線簸籮,拆東墻,補西墻地為我們縫補衣服。遇到我們不會做的作業題,母親還得指指點點為我們講解。我在學校花了很大勁兒都沒弄懂的豎式除法,都是母親教會的。
無論生活過得多么困窘,無論受到村人多么尖刻的譏諷,母親從未打過退堂鼓。為了讓我們能夠安心學習,無論農活多么繁重,人手多么緊,母親都堅持要我們先完成作業,再幫她做事。我們做不好農活,母親還能諒解,如果寫作業時鬼畫桃符,母親就會毫不留情地責罵我們。
母親常說,莊稼誤了,還有機會補種;人生誤了,就再也沒有辦法補救了。她總是試圖用近乎苛刻的方式薅除我們思想上的雜草,用隱忍而執拗的愛為我們的前程施肥。但年幼的我們,對母親的這些心思無法理解,厭學情緒日益高漲,后來甚至發展到逃學曠課的程度。母親急得嘴唇起泡,整日焦慮不已,想盡種種辦法敦促我用心學習。記得剛發蒙上小學時,由于天冷及學習跟不上等原因,我產生了嚴重的畏學情緒,經常賴在床上不肯去上學。母親先是大寶二狗的哄,久無動靜,口氣就些嚴厲,倘若還死乞白賴,母親就怒氣沖沖地上樓掀開被子一陣亂棍,我于是火燒屁股一般胡亂套上衣服飛一樣地逃往學校。若是遇上有空,母親竟能堅定不移地一步一棍地將我趕到學校交給老師。臨走,母親還反復叮囑老師:不聽話盡管打,打了我付你手工錢!
當然,要是我在學校得了什么獎勵,或者結結巴巴讀完報上的一篇短文,母親就會逢人就講,見人就夸,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聽了心中暗喜,學習信心漸漸增強。
小學畢業后,我以優異的成績進入當時的縣級重點中學——昭通縣一中。縣一中離家有二十多里路,只能住校。那時的學校生活非親身體驗,難以想象其艱苦程度。每周額定五斤飯票,五毛菜錢。飯是老倉玉米面蒸制而成,粗糙而骯臟,耗子屎、沙子等物全磨細在里面,盛在碗里猶如一碗黃褐色的細沙,粒粒分明,不泡湯絕難下咽,泡上湯還得用筷子攪上幾攪,扒完上面的玉米飯,碗底就留下黑黑的一層東西。常吃的菜是洋芋制品,如辣椒拌水煮洋芋丁,番茄汆洋芋絲(片)湯等。稍好一點的酸菜紅豆湯往往油花都見不著幾個。這樣的飯菜吃得越多,把肚皮撐大了,過后越貓抓心似的餓。深冬的夜晚,躺在冰窖似的宿舍里,肚里唱著“空城計”,身上冷得如篩糠,徹夜輾轉難眠。這種凄苦時刻,心底就會萌生出強烈的思家情緒。家里雖窮卻能吃飽肚子、睡個暖和覺。在這種念頭魔鬼般的引誘下,我常常會在下午上完課后,編個謊言請了假,背上個空飯盒叮叮當當溜回家。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兒子,母親滿臉驚訝。聽完我的訴苦,母親嘆息一聲想著法兒讓我飽餐一頓,再滿滿裝上一飯盒讓我帶回學校吃。讓母親傷心的是,自小就“好吃懶做”的我已對學校那種苦行僧似的生活產生了刻骨的畏懼,每到新學期開學,我就賴在家里死活不走。母親先是苦口婆心地催促,催促無效便破口大罵,說沒有文化的人豬狗不如,將來吃屎還得摻沙,像你這種沒有出息的人不如趁早彎在牛腳窩里淹死算了!
但不論如何勸,怎么罵,狗吃秤砣鐵了心的我硬是不為所動。
現在我長大了,母親不便再用棍子抽打我,卻想出了又一個絕招,只要我一產生厭學情緒,她就逼著我隨她下地勞動,越是難干的農活,母親越不放過我。她知道這是我的“軟肋”。我從小就體弱多病,害怕艱辛異常的農業勞動。只要我一提出不去上學,母親就啪的一聲把鋤頭或籮筐扔在我面前,說上學和勞動任你選。只要我稍有懈怠,她就會大聲責罵。但這個絕招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失去了效用。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對策也多了起來。只要母親逼我參加勞動,我就采取磨洋工、混日子的態度和她對抗。
恨鐵不成鋼的母親并不輕易善罷甘休,竟哭天抹淚地搬來我的五叔、六叔,輪番對我展開攻心戰。五叔、六叔雖然學識不高,水平有限,卻不辱使命,二位叔父巧舌如簧,白天接晚上地搞疲勞戰術,不給我以喘息之機。我至今仍然驚異二位叔叔居然如此的能說會道,竟將文化之于人,文化人的千般好處萬種優越,以及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道理,闡釋得淋漓盡致,深刻透徹,再輔之以身邊的人事作論據,直感動得我熱淚滂沱,怦然心動。如果把二位叔叔這番說辭整理出來,或許還是一篇不錯的論文。最后,喝干幾壺水仍覺口干舌燥的五叔六叔見我心有所動,就連哄帶推,又將我推上了漫漫求學路。
為了我們這些不爭氣的“禾苗”不至于因為自己的無知而枯萎,母親耗盡了畢生的心血和精力,吃盡了苦頭。在教育我們做人上,母親也是費盡了心思。吃得一日之氣,免得百日之憂;規規矩矩做人,端端正正做事;人敬你一尺,你敬人一丈……這些都是母親經常掛在嘴邊訓導我們的格言。母親總是教育我們做人要忍讓為先,尊老愛幼,做個有道德的人。對我們日常行為,母親的管教也是頗為嚴厲的。一般的小錯誤,口頭責罵幾句,以示警戒,不可原諒的大錯,母親則會以棍棒加身,使我們永志難忘。記得有一次母親責罵我時,我還了一句臟話,母親二話沒說,提起根竹棍追出一里多地,將我狠揍了一頓。此后,我的嘴邊多了一個把門將軍,再也不敢亂說臟話、粗話了。
歲月如流,二十多年的光陰轉瞬即逝。母親也終于在侍弄那一茬又一茬莊稼和養兒育女的艱辛勞作中一天天老去,我們兄弟四人得益于母親的教誨,有三人相繼走上了工作崗位。每當我們對母親說起當年逼學、勸學的往事,向母親表達感激之情時,母親卻淡然地說:“要不是國家政策好,土地及時承包到戶,我就是再能干,也保證不了讓你們繼續上學。”
如今,已是年過花甲的母親,依然踉踉蹌蹌地奔波在老家廣袤的田野上,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接受過母親恩惠的禾苗,總是傾其所有回報母親。而我們做兒女的,卻總是難以回報父母的養育之恩于萬一。
有時候,我們也許還不如一株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