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學軍,男,1970年出生,吉林四平人。上世紀90年代開始寫作,相繼在《作家》《詩刊》《星星》詩刊、《詩歌》月刊等國內刊物上發表詩歌、評論三百余篇(首)。近年致力于小說創作,有部分小說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選載。現為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四平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四平市公安文聯秘書長。供職于吉林省四平市公安局公安文聯。
一
電視里的聲音忽地高了起來,震得梁衡耳鼓嗡的一聲。這臺破電視是所里收繳的贓物,因為一直無人認領,就放在值班室當了公用品。電視本來就是舊的,加上沒白天黑夜地開著,沒多久就出了毛病,播出的畫面有水波紋,看著讓人頭暈。所長潘明看不過眼了,就讓治安員中懂得點電器知識的徐德寶去修理,徐德寶鼓搗半天,畫面總算恢復正常了,聲音卻一陣高一陣低的不穩定。低的時候把聲音放大了還能對付聽清,高的時候聲音一下就跳上來,冷不丁嚇人一跳。徐德寶發明一個法子就是對著電視機殼子猛拍一巴掌,聲音立即恢復正常。大家伙兒都照徐德寶的樣子做,沒幾天電視機堅硬的塑料殼子就裂開了一道縫,里面有絲絲拉拉的響動,時不時閃出火花。潘明看見了,說,這臺電視可能到壽命了,趕緊換一臺新的,沒準哪天再著火了。話說過了,也不見他有啥動靜,慢慢的大伙也就司空見慣了。
梁衡揉了揉耳朵,很不情愿地站了起來,順便很隨意地伸了一個懶腰,他不緊不慢地走到電視機前,把手拍在電視機的殼子上,啪的一聲,電視機的聲音立刻小了許多。他罵了句,真是欠揍,怎么和人一樣犯賤,不狠狠收拾就不老實。
梁衡罵著這臺破電視,連帶罵著的卻是他下午審的那個犯人張小亮。這個在家具店打工的矮胖子偷了他老板的錢,到了派出所還不認賬,賭咒發愿地說是別人冤枉了他。沈川林審了半天,他不但不說,還跟他窮對付。后來梁衡進到審訊室里,也沒怎么廢話,張小亮就乖乖地交待了偷錢的事實。張小亮的嘴巴雖然硬,但他比不上梁衡的手段硬,梁衡在他身體上制造的痛苦讓他無法忍受,只好低頭認賬了。
案子本來是沈川林辦的,審沒審出來都沒梁衡啥事,可是梁衡當時心里正窩著一股火,正想找個茬口發泄,所以就決定管這事了。梁衡心情本來挺好,可是從打他打了個電話之后心情就不好了。梁衡的電話是打給他老婆許鶯鶯的。早晨出家門前梁衡聽許鶯鶯說她今天公司里沒啥事,就說晚上他值夜班,下午可以早些下班。梁衡的意思是他值夜班之前想回家吃飯,讓許鶯鶯給他做。許鶯鶯廚藝不錯,以前梁衡最喜歡吃許鶯鶯做的飯菜,可是好長時間沒吃著了,原因是許鶯鶯的事業做得越來越大,已經做到了公司副總的位置上,屬于成功女人了。成功女人都忙,家務事自然就顧不上了,所以梁衡這個做丈夫的也就別指望許鶯鶯能像別人的老婆那樣伺候得到位了。
昨天梁衡有個酒局,回來得晚,開門看見許鶯鶯竟然在家,穿著睡衣在廳里看電視。許鶯鶯上杭州出差已經一個禮拜了,說是還得三四天才能回來,沒想到提前回來了,這對梁衡來說還真是意外。
梁衡剛剛喝了不少酒,許鶯鶯平時最討厭梁衡喝酒,說她最聞不得別人身上的酒精味,一嗅到就惡心,梁衡一喝酒就把他攆到別的屋去睡。時間長了梁衡就養成個習慣,只要一喝酒就自動換屋睡覺。梁衡酒雖然喝得多,卻沒有醉,反而讓酒精刺激得有些興奮,就湊到許鶯鶯跟前說話。許鶯鶯肯定聞到梁衡嘴里的酒味了,可是這次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反應強烈,甚至讓梁衡覺得她并不是很在意他身上的味道。梁衡問老婆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許鶯鶯說她提前回來是因為杭州那邊的事辦得順當,客戶已經把合同簽了。接著說了許多在杭州時的見聞,顯得挺有興致的樣子。
梁衡漫不經心地聽著,眼睛卻肆無忌憚地盯著許鶯鶯的身子看,許鶯鶯的睡衣是粉紅色的,本來就扎眼,胸口處第一個扣子不知怎的竟開著,隱隱露出了里面的內容。看著看著,梁衡就產生了和許鶯鶯做愛的念頭。梁衡和許鶯鶯上次做愛還是在上個月,兩個人都是三十剛出頭,這就很不正常了。梁衡知道自己身體上是正常的,關鍵是許鶯鶯,許鶯鶯總以工作上的事太累沒心情為理由推脫,梁衡只要一碰她的身子她就針扎似的跳起來,弄得梁衡也沒了心情。梁衡私下里認為許鶯鶯有些性冷淡,但又覺得不太像,剛結婚時許鶯鶯也不是這個樣子的,看來還是工作忙累的。
最初梁衡試探性地把手放在了許鶯鶯的腿上,許鶯鶯竟沒有什么反應,梁衡心里一喜,覺得有門,不由得大了膽子,順勢把許鶯鶯摟在懷里。許鶯鶯一反常態地做小鳥依人狀,梁衡懷里摟著許鶯鶯,突然感覺自己活得有些窩囊,心說許鶯鶯是自家老婆,本就應該這樣的,怎么整的像是勾引別人的老婆那樣小心。就不再管許鶯鶯的反應,由著性子弄得挺生猛。完事之后,許鶯鶯居然是一副很滿意的樣子,第二天早晨還破天荒給梁衡做了頓早點,讓梁衡感覺這才是兩口子過日子的樣子。梁衡高興了一整天,臨到下班前樂滋滋給許鶯鶯打電話,問許鶯鶯飯做沒做好,許鶯鶯說讓梁衡自己上外面吃,她人已經到北京了。梁衡當時就來了氣,不是說公司沒事了么,怎么突然就跑到北京那么遠的地方,而且走時連聲招呼都不打,分明是拿自己這個當丈夫的不當回事嗎,媽的,不就是當個民營企業的副總么,說好聽的算白領,說不好聽的也就是一個打工的,你許鶯鶯有什么了不起。
梁衡氣急敗壞地按掉電話,一個人在辦公室里打起轉轉來,對許鶯鶯他是沒有什么辦法的,可是他心里像填充了空氣的氣球那樣越漲越大,憋得實在難受,一時間是很需要找個出口發泄的。這個時候沈川林推門進來,手里拿著個杯子到他辦公室的飲水機上接熱水。沈川林是副所長,在派出所里是領導,但他這個領導當得不是很自在,沒有哪個民警真把他當回事。本來副所長可以不親自審案子,交給民警做就可以了,不過沈川林每次都跟著審,事實上沈川林也沒辦法不親自跟著審。梁衡看沈川林臉色,就知道他又參與審案子了,而且案子肯定沒有拿下來。
梁衡問沈川林,怎么,案子沒拿下來?
沈川林苦著臉說,咋問也不撂,這小子嘴太硬。
梁衡眼前閃過那個肉乎乎的胖子的模樣,看著就讓人討厭。梁衡的手就開始癢了,他認為他終于找到發泄心中怒氣的去處了。他活動活動手上的關節,對沈川林說,你和劉浩明先歇會兒吧,讓我和他單獨待會兒。說完就氣勢洶洶地跨進了審訊室,待了沒幾分鐘就出來了,很灑脫地沖沈川林招了招手。沈川林知道梁衡要對張小亮動粗,怕他出手重弄出啥事就一直在門口聽著,只要有什么不好的動靜就沖進去制止,哪想到梁衡竟這么快把事情辦妥了,再進屋見張小亮果然老實了,問啥說啥,也不知道梁衡用的什么手段。
吃晚飯時張小亮被民警劉浩明押著去看守所,在走廊邊上看到端著盒飯正吃著的梁衡,張小亮只撩了一眼就急忙把頭轉開了,眼神惶恐得像見了鬼。梁衡用筷子夾著盒飯里一小撮韭菜往嘴里放,韭菜炒得過火了,有一股混氣味,梁衡想要是許鶯鶯炒這道菜一定不會炒出這種味道,可是許鶯鶯上一次給他做飯的時間他已經不記得了,不記得的原因是時間間隔得太長了,許鶯鶯可以給他錢讓他到望海樓去吃鮑魚海參,就是不會再親自下廚房給他這個當丈夫的做頓普普通通的家常飯菜。梁衡轉頭狠狠地把嘴里那口韭菜吐到墻角的痰盂里,抬頭看見張小亮縮著身子從他的身旁走過去,隨手拍了他的后腦勺一下,說,記住了別再犯事,下回可別讓我再在這里碰到你。
治安員徐德寶推門進來時,梁衡的眼睛還盯在電視屏幕上。屏幕上叢林茂密,樹影婆娑間一個戴美式頭盔的國軍狙擊手正把狙擊步槍瞄準一個奔跑著的日本兵,梁衡屏住呼吸,“砰”的一聲,鬼子頭盔中間的紅星上出現一個洞。真他媽的準。徐德寶在梁衡身后叫了聲好。梁衡轉過頭去看徐德寶,徐德寶正使勁搓著手,還很夸張地把手伸到墻邊的暖氣片上做烤火狀,嘴里叨咕著還是屋里暖和。梁衡冷笑,說暖和個屁,你摸摸暖氣管子,徐德寶拿手輕碰了下暖氣片,像是被燙著了飛快縮手,說可不,冰冰涼的,這么冷的天難道還沒給氣?梁衡說管道壞了,供熱正在搶修,已經停了兩天暖氣了,也不清楚啥時候能完事。徐德寶聽了就罵供熱,說這幫犢子收錢的時候痛快,出了問題倒磨蹭個沒完。梁衡心說欠著人家好幾千塊錢取暖費呢,那么緊著要所里都沒給,這回管道出了毛病能痛快給你修么。覺得犯不著和徐德寶這個治安員說這事,看徐德寶正把巡邏用的強光手電筒往墻上掛,就問他,沈川林呢,不是他領著你去巡邏的么?
徐德寶說,沈所長巡邏回來,在派出所門口接個電話,說他家里有事就開車走了。梁衡想今天本來不是沈川林帶班,他巡邏完事回家也是正常的。又隨口問道,巡邏咋樣,有沒有啥情況。問完了才覺得沒意義,心說肯定沒事,有事沈川林能不給所里打電話么。沒想到徐德寶聽他問竟來了興致,說案子沒遇上,倒遇到一對搞婚外戀的,大冷天在社區旁邊的小胡同里抱著親嘴。梁衡說你咋知道人家是搞婚外戀的,沒準是談戀愛的呢。徐德寶嘴一撇,那兩個人歲數都不小了,看我們過去就慌慌張張地走掉了,眼瞅著關系不正常。
梁衡臉色就陰了下來,埋怨徐德寶不把事情搞清楚就把人放走了,徐德寶說我倒是想過去盤問一下,沈所長不讓,說這不是派出所該管的事。梁衡聽徐德寶提到沈川林就不再吭聲了,畢竟他是所里的領導,在治安員面前得給留個面子,但心里還是不滿意他這么做。梁衡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在對待情感方面卻是很傳統的。他最恨在男女方面出問題的人,所以在派出所里,他抓賣淫嫖娼的案子抓得最厲害,處罰得也最狠。這讓所長潘明很滿意,此類案件處罰大多以罰款為主,梁衡熱衷于此道,直接帶來的是所里的收益。當然梁衡也因此為所里留下了隱患,他在抓賣淫嫖娼的同時,也順帶著抓了一些婚外偷情的野鴛鴦,不管不顧,一律按賣淫嫖娼處理,這么做雖然不妥當,但潘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不知。幸好那些犯事的人自知事情不光明正大,挨了罰誰都不敢聲張,只得打碎了門牙肚里咽,恨自己做事不小心。
幾個所領導當中,沈川林一向對梁衡這樣處理問題很不以為然,但是因為有潘明這個一把手撐著,他也不好公開說什么,只是在所里開會的時候很婉轉地提了幾回,梁衡聽了,私下里對潘明說真看不出來沈川林倒挺開放的,莫不是家里守著個病老婆打熬得艱難,他也和哪個女人有一腿?潘明說梁衡你不要嘴損,沈川林讓他老婆拖累得確實夠嗆,就是有個女人在情理上也正常,你以后也真該注意些,千萬別惹出啥事來。
其實梁衡在心里挺尊重沈川林的,這個人正派,工作能力也不錯,只是做事太講原則,認死理,有些一根筋。這可能是部隊里出來的人的通病,或者說是優點。梁衡也清楚他抓那些人弄不好是要出事的,因為人家做這種事關乎的只是道德,并未觸及法律,但梁衡就是看不慣,見著了就要管,就要罰,而且誰說話也不好使,為此得罪了不少人。所里缺個警長,潘明有心讓梁衡當,報分局幾次都沒批下來。潘明只好說局里最近沒研究干部,讓他等等。梁衡心里明鏡似的,肯定是有人從中作梗。梁衡當這個小官的愿望并不強烈,能當就當,不能當也沒啥,自己老婆能掙錢,現在梁衡開的車比所長潘明的都好。梁衡家里缺的就是個孩子,梁衡和許鶯鶯結婚五六年了一直沒要孩子,不是梁衡不想要,是許鶯鶯不想生,許鶯鶯總說趁著年輕要多干些事業,孩子的事以后再說,結果一拖就到了現在。梁衡喜歡孩子,趁著許鶯鶯心情好的時候就和她商量著要一個,許鶯鶯總是不同意,老說公司正上著大項目她要是懷孕了怕耽誤事。
許鶯鶯不同意生孩子梁衡便也沒辦法,梁衡為這個一直很鬧騰。潘明給他出主意說哪有女人不想生孩子的,你得培養你老婆的母愛天性,在家里創造一些氣氛。梁衡按照潘明說的買了好多娃娃的圖片在房間里擺上,還在網上下載了不少關于小孩子的視頻,一心等著許鶯鶯回家好陪她一起看,哪想到許鶯鶯借口公司廠房里安裝新設備,待在單位一個多星期沒回家,回家后說聲太累了倒頭就睡,留下梁衡一個人在客廳里看著滿屋子的孩子畫片發愣。
二
晚上還不到十點鐘,就又發案子了。
最近轄區不咋消停,連著出了好幾起搶劫案。案子都發生在晚上,嫌疑人持刀,一個人,三十多歲,個頭中等偏上,長瓜臉,穿著藏青色棉夾克,作案方法都是尾隨路人選擇偏僻的地方行搶。分局要求派出所破案,同時也讓派出所夜里組織巡邏,防止再發生案件。潘明上黨校學習去了,家里臨時讓教導員王君主事,王君讓偵管隊抓案子,把民警排班晚上上街巡邏。梁衡說你這么大張旗鼓地巡邏,還不得把那小子嚇跑了,他人一沒影,案子咋破?王君說現在關鍵是別再發案,這小子做這幾起案子只搶了點東西,沒傷人,如果讓他繼續作案,說不準遇上哪個膽子大的一反抗再讓他給捅了,他手里可是拿著刀的。梁衡心想也是,不過他還是想不要驚動了嫌疑人,否則這個案子可就難破了。潘明也是這個意思,在黨校特意給他打來電話,說你下點工夫把這個案子拿下來,回頭他好跟局里說話。梁衡清楚他說話的內容指的什么,就憋著勁找線索,可一時之間還真沒查著啥。
下午馬六子給梁衡打來電話,說他在家門口麻將館里認識的一個叫柳鐵的人挺可疑。梁衡聽他說了幾個情況都和嫌疑人接近,覺得像是那么一回事,就讓他仔細盯著,看能不能找到啥證據。沒想到晚上沈川林他們那伙巡邏的撤回來沒一會兒,110民警就送來兩個報案的。梁衡在電話里聽說有被搶的,馬上拿起電話打給馬六子,馬六子還在麻將桌上,問柳鐵,正坐在他對家。梁衡很失望,知道當初的判斷錯了,嫌疑人另有其人。
被搶的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穿戴挺齊整,尤其那女的,長得清清爽爽的,竟有幾分像電視上總露臉的那個女主持人。旁邊的徐德寶就拿眼睛死盯著女人看,梁衡覺得別扭,用手捅了他一下,小聲問他是不是剛才巡邏時碰上的那一對,徐德寶搖頭,說不是,然后就很知趣地退到一邊去。110民警就說,案發地是惠民路靠近十字街口那個地段,可能還是那小子,持刀把女的包給搶走了,我們沿著周邊溜了一圈,沒發現什么,看來人是跑了。說完就讓那兩個人留下來做筆錄,自己轉身走了。
梁衡就讓那兩個人坐下來說情況,問了兩句,才想起要做筆錄,就上樓去取筆錄紙,這一來一回便耽擱了幾分鐘,再進值班室發現那一男一女已經不見了。正奇怪,徐德寶從外邊進來,就問他報案人呢,徐德寶說,剛才還在呢,怎么我上趟衛生間工夫人就沒了。梁衡就到派出所門口看,外面黑漆漆的,不見一個人影。徐德寶說你別找了,這兩個人關系肯定不正常,怕你給他們做筆錄問真實身份惹麻煩,偷偷溜掉了。梁衡一想徐德寶說的也不無道理,這對男女若非別有隱情,就不該如此行事,以前梁衡也曾遇到過類似情況。可不管怎樣,案子的事總要弄清楚的,110民警說案發地是十字街口附近,梁衡就發動車子往十字街口趕去。
十字街口是朝陽街和惠民路的交匯處,朝陽街是北區主干道,是條老路,平時總堵車,最近政府下決心擴建這條路,道路兩邊都已經封上了。惠民路原本是條小街路,車輛人流不是很多,但現在因為主街封路了,許多準備從朝陽街通過的車輛,只好繞行穿過惠民路行另外一條北區主干道,車輛竟因此集中起來。梁衡拐到這條街上,見路燈都亮著,來往穿行的車輛也不少,心說這地方也不算偏僻啊,犯罪嫌疑人居然選擇在這個地方行搶,真是越來越猖狂了。走到110民警所說的案發地點,見是靠北側的路邊,旁邊對著科研所辦公樓的樓角。梁衡用手電筒照了照,發現辦公樓的旁邊是一條窄胡同,胡同的另一邊是一處建筑工地,工地被圍欄圈著,里面是一棟正蓋著的高層,已經起了十多層高了。梁衡打著手電筒往胡同里走,走了五十多米,感覺胡同像是和春陽路通著,就退了回去。剛到路口,衣袋里的手機響了,接聽,聽出是分局刑警大隊四中隊的張柳生。
張柳生是聽說所里又發案子了,來問情況。四中隊按照分局分工是負責梁衡他們那個派出所的刑事案件的。刑警大隊是破案子的專業隊伍,自然比派出所的人有些手段,平時遇到重要案子都是他們打頭陣,派出所只做配合,這一次也是這樣。梁衡在警校是學刑偵的,畢業分配時本來想當刑警,結果卻到了派出所,一干就是三個年頭,終于等到個機會能調到刑警隊了,許鶯鶯卻不讓他去,說當刑警太危險。那時候他和許鶯鶯剛結婚,如膠似漆的,老婆的話當然要聽,事情自然就撂下了,可心里的刑警情結還在。在派出所里,梁衡破的案子是最多的,雖然都不是啥大案,但至少證明他有這方面能力。張柳生和梁衡是同學,原來也在派出所待過,最近剛調到刑警隊,正憋著勁想好好干,所里出了案子,張柳生挺上心,沒事就給梁衡打電話,想讓他給透露些情況。開始梁衡還真給他提供了一些,后來見他沒完沒了,就煩了,心說哪有這樣破案子的,自己不伸手光擎現成的,再打電話就不咋搭理他了,沒想到這會兒他又把電話追過來了。
梁衡把案子的事簡要地跟張柳生說了,張柳生聽說沒等取筆錄受害人就不見了,頓時泄了氣,說這種情況也不能算作案子啊,要是那兩個人報的假警呢,咱們不是白忙活?梁衡說那兩個人跟我照過面,依我看報假警的可能性不大,他們不告而別肯定是另有原因。張柳生一聽感覺好奇,忙問是啥原因,梁衡說,你他媽是小報記者啊,老瞎琢磨這沒用的東西有勁么?現在的關鍵是又發了一起案子,已經是第七起了,咱們連一丁點線索還都沒有呢。張柳生說,這起不能算,受害人都找不到了,即使把嫌疑人抓住了也核實不下來。梁衡不想和張柳生掰扯沒用的,剛才他通過查看現場周邊地形,覺得嫌疑人作案后逃跑的路線一定是那條胡同,胡同的盡頭就是春陽路,而春陽路南端便是松江火車站,那可是流動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到了那兒,甭管是誰只要混入人群,就像一滴水流入大海,轉眼之間就會蹤影不見。
以前梁衡盯人,好幾次都是在火車站跟丟了,覺得很不甘心,后來問有經驗的老警察,才知道提起這個地段他們也撓頭。但撓頭歸撓頭,辦法還是有的,這個辦法就是和火車站里的警察處好關系。火車站里的警察因為地面熟,有些情況是能摸清的,所以只要他們肯幫忙,辦案子的時候涉及到這塊地域就方便多了。可關鍵是火車站里的警察歸鐵路方面管,不歸地方,原則上雖同屬公安系列,卻是分屬兩個單位,鐵路上的人現在都牛氣,平時不咋把地方上的人當回事,有案子找到他們,表面上挺熱情,說一定配合,具體辦起事來,可就差著好多呢。
知道其間曲折,梁衡很快便也學會了咋和火車站里的同行相處。說穿了也簡單,就是將心比心交朋友。鐵路方面的警察雖然工作環境只在車站內外那片不大的地方,是很狹窄的,可是他們的生活環境很大。他們的家大都安在松江,老婆孩子的工作單位和學校在松江,接觸的熟人、朋友也在松江,這就和地方上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車站里管案子的副所長李長力,平時牛哄哄的,梁衡為了個案子請他吃飯,打好幾次電話都拒絕,連潘明找他都不好使,梁衡心里這個氣。沒幾天查出轄區里有個廢品收購站是李長力外甥開的,梁衡一個禮拜去了那個廢品站三次,去了也不說話,喝完老板恭恭敬敬沏好的一杯茶水就走。第四次,沒等梁衡坐穩當,手機就響了,接起來一聽是李長力,李長力電話里一口一個老弟叫著,要請梁衡吃飯。梁衡去了,兩個人昏天黑地地喝了一頓,臨走梁衡搶在李長力前把單給買了。
這下子把李長力感動了,兩個人就此成了朋友。是朋友就要為朋友辦事,涉及到火車站的案子自然就不用梁衡操心了。不僅如此,因為有了李長力這層關系,現在梁衡到火車站辦別的事都方便多了,連許鶯鶯都跟著借了光。有一次許鶯鶯急著出差,偏趕上那幾天火車票緊張,找了好幾個人都沒買上票,急得在原地打轉,梁衡打一個電話就給搞定了,許鶯鶯開始還不相信梁衡能給辦成這事,說我們馮總可是給車站副站長打過招呼的,難道你認識的人比副站長還好使。待到真拿到票,許鶯鶯服氣了,說給你做了三年老婆,頭一次覺得你這個小警察還有些本事。梁衡沒說話只是冷笑。許鶯鶯說話的口氣有些勢利,讓他感覺不舒服。這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時候許鶯鶯還是公司里的普通文員,出門只能坐火車,哪像現在,出門不是開車就是空中飛來飛去的。
出了系列搶劫案,梁衡也把情況給李長力透露了,讓他多留心一點,李長力答應得干脆,說,兄弟你放心吧,只要你說的人形在車站出現,我肯定給你整到位。梁衡聽了心里很高興,可是好多天也不見那邊有什么消息。李長力辦案子還是有一套的,在鐵路警察系統有些名氣。梁衡找李長力幫助查案子,是抱著把案子破了的指望,但并沒有完全指望。李長力再有能耐,可畢竟鐵路警察各管一段,嫌疑人在他管的火車站里出現他才有機會找線索,否則還是白忙活。以前梁衡為案子的事找過李長力幾回,有給幫上忙的,也有幫不上忙的。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干他們這行的都是守株待兔,坐等著犯罪嫌疑人撞到網里。話雖有自我解嘲的意思,不過還算貼切。
昨天在所里開的案件分析會上,梁衡認定嫌疑人不是流竄作案。流竄作案是打一槍換一地方,作案得手馬上開溜,可這家伙在一個地方犯案多起,瞅架勢還沒有收手的意思,這就足可以排除流竄作案的可能。既然不是流竄作案,那么嫌疑人現在還在本地,而能在一個地方待這么些天,必然要有穩定的落腳點。對梁衡的這一說法教導員王君沒表態,副所長沈川林卻很贊同,這倒出乎梁衡的意料之外。
查嫌疑人落腳點是沈川林負責的,可他帶著三個人忙活了那么多天卻一點線索沒有,是很沒面子的事。會一開始所里治安隊的大趙就罵罵咧咧地說成天上轄區旅館洗浴場所查,弄得那些場所的老板沒一個給好臉子,都說耽誤了他們生意,有的已經揚言要上軟環境辦告狀了,我看這幾起案子八成是流竄作案的干的,幾天沒動靜了,早跑了。大趙是沈川林手底下的人,他的態度也就代表沈川林的態度。沒想到沈川林卻突然轉變態度,站在梁衡這一邊了。
沈川林這么個態度顯然是很不討好的,話剛說完就見大趙的臉已經拉下來。這不是公開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么,既然你承認嫌疑人在松江有落腳點,怎么到現在連嫌疑人的毫毛都沒摸著?這工作是咋干的?上面領導問下來你不是找挨罵嗎。梁衡挺理解大趙他們這幫管治安的,表面上很風光,管著的都是洗浴桑拿賓館等特殊行業,像有多大油水可撈似的,實際上并非如此。現在做買賣的眼皮都往上挑,跟上邊領導處得鐵,沒人搭理你下邊的小警察。你去查人家,別說沒查出啥來,就是有問題上邊一個電話過來你就得立馬走人,要是不信邪等你把人家查完,就會有人以破壞軟環境的名義來查你,所以治安的活很難干。
但說難干,實際上也好干。那些老板們再怎么在上邊有勢力,終歸是要被派出所管的,面子上還要過得去,民警只要腦筋活泛一些,和老板處好關系,老板也會拿他們當回事。偏偏沈川林是個煙不出火不進的性子,辦事認死理不會通融,他是管治安的所領導,說話有權利,所里的治安警開始都挺聽他的,所以在場所檢查時都查得認真,結果是問題查出來不少,到最后能處理的卻不多,人還給得罪了。弟兄們活沒少干,就是沒成績,還老是挨那些場所老板的上訪告狀,心里都沮喪,都對沈川林有怨氣。沈川林被風華娛樂城的劉胖子告了兩次也蔫了,正趕上那陣子他老婆病重,索性和所里請假照顧老婆,到醫院待了半個多月,以后再搞行動時也不咋積極了。
老板們見沈川林突然換了個人似的,覺得他這個副所長總算是懂事了,就有想和他交往的,找他吃飯拉關系,但都被他推脫了。不過從此他對大趙他們有事沒事老往老板們辦公室跑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梁衡覺得沈川林轉業當了好幾年警察,終于算有了進步。他和潘明說這事,潘明嘆口氣沒再吱聲,也不知道是贊同還是反對。
沈川林他們找不到線索是在梁衡預料之中的,相反他們弄出線索才奇怪了呢,在梁衡眼里沈川林他們這幫所里的治安警搞罰款抓賣淫嫖娼在行,辦案子就不行了。雖然梁衡自己也經常干這活兒,可這些活兒都是在查別的線索時捎帶著弄出來的,算是搞刑事案子的副產品。梁衡在意的是能否破有分量的大案子,可惜大案子都歸分局刑警隊管,輪到派出所的也就是涉及盜竊、斗毆的一些普通小案子,弄得梁衡很郁悶,走著路都盼著碰上搶劫的,好有機會抓個現行。和許鶯鶯上街,每次都惹得她很不高興,說你怎么像個賊似的,老盯著別人看。梁衡說我在看他們中有沒有壞人。許鶯鶯說真是有病,誰都想天下太平,就你們當警察的,瞅誰都像罪犯。梁衡說沒有我們警察,哪有你們的平安。許鶯鶯嘴一撇,說別嘴上說得好聽,倒是拿出點真章讓我看看。梁衡有些泄氣,許鶯鶯說得沒錯,老待在派出所,還真是沒啥露臉的機會,可是要上刑警隊,她還不同意。這敗家娘們,孩子不給生,飯不給做,沒事還老拿話磕打自己,真是氣人,梁衡一甩袖子走了,把許鶯鶯扔在商場里。許鶯鶯本來正在給梁衡試穿一款皮夾克,他一走也動了氣,皮夾克也沒給他買,轉身回了廠子。此后許鶯鶯和梁衡三個晚上沒說話,第四天半夜梁衡厚著臉皮硬是鉆進了許鶯鶯被窩,兩個人才和好如初。
三
撂下張柳生的電話,梁衡馬上打給李長力。
振鈴響了半天李長力才接,電話里鬧吵吵一片,卻不是火車站里的那種熙攘,一問原來是在飯店里喝酒。李長力聽出是梁衡的聲音就大著嗓子讓梁衡趕緊過去,說有幾個哥們給他介紹。梁衡說哥我哪有心思喝酒啊,這不又發案子了。李長力明白梁衡的意思,說,兄弟,不是哥不幫你,我在站里布下好幾條線了,可就是沒查到你說的那個人,看起來他是沒到我這片來。梁衡打電話也不是管他要什么具體線索,而是想跟他通報一聲,意思是那家伙人還在松江,而且還在作案,說明他有可能會在火車站出現,讓李長力那邊別泄勁。李長力舌頭都不咋利索了,但頭腦還算清楚,連說你放心,我這邊給你緊盯著。梁衡向來相信李長力的本事,也就放了心,按斷李長力電話,轉身又撥張柳生的號。
火車站周邊有不少小旅店,住宿的人員挺雜,是個容易藏污納垢的地方,梁衡早就注意那地方了,只是有些伸不上手。因為那地方有的歸火車站派出所管著,有的歸分局站前派出所管。歸火車站派出所的那部分有李長力看著,不應該出問題,歸站前派出所的就不好說了。為這梁衡老想親自到那片去查查,可又怕惹出麻煩。梁衡所在的派出所和站前派出所雖然都歸同一個分局,但你也不能為了一個案子跨轄區跑人家的地界去查場所,除非你手里掌握證據,嫌疑人確實藏在具體什么地方,沒憑沒據的去查就會犯說道。
所里一連溜發案子,分局也驚動了,局長常惠民聽完潘明匯報,把分局十四個派出所所長找來開會,讓他們在加強巡邏、控制發案的同時,還要注意收集線索,協助刑警隊破案。局長說的話所長們當然得聽了,各個所回去后都行動起來了。梁衡知道這種行動只是做做樣子,案子并沒發在自己轄區,誰會真下力氣去管別家的閑事?果然還是雷聲大雨點小,折騰一番也沒見什么成效。
梁衡打聽到管火車站那片的民警叫馮春生,是站前派出所的警長,也是警校畢業的,只是比梁衡高兩屆,論起來算是他的師兄。他給這位馮師兄打電話,讓他幫忙留意一下線索。電話里師兄答應得很痛快,可很快就聽說馮春生這個人不靠譜,他管著的那片,每個小旅店每個月要給警區交三百到五百不等的管理費,凡是交了管理費的,他就懶得去查了。這種狀況怎么能指望他給你弄出線索?梁衡就琢磨著還得自己動手,但得想個變通的法子,既不得罪人又能把那邊的情況掌握了。這樣他就想到了張柳生,張柳生是配合他去查的最好人選。
張柳生是分局刑警隊的人,分局刑警隊管著全區范圍內的刑事案子,在哪里查都不算越位。梁衡在電話里把意思跟張柳生說了,張柳生還有些猶豫,說這么晚了到站前那么敏感的地方去查合適么?用不用跟大隊領導匯報?梁衡說,等你匯報完了,天都亮了,趁現在案子剛發嫌疑人沒走遠,咱們趕緊來個突擊檢查。這是最好的機會,你還等什么。張柳生又說隊里車讓別的同志開走了,讓梁衡開車去接他。梁衡說這一來一去地折騰多費時間,你打車到站前,回頭車費我給你報了。說完了開車直奔站前廣場,到了地方,等了五六分鐘張柳生才到。
松江火車站坐北朝南,站里售票室、候車室、車站賓館三座建筑物呈U字型排列,自然地成了獨立空間。站前小旅店依托車站的建筑走勢,集中分布在車站東西兩側,各自形成了相對獨立的狹長的三角地帶。旁邊則分別靠著風華路和黃河路,兩條街路都直通站前廣場。梁衡和張柳生從車站東側靠著風華路那邊的小旅店一路查過去,問題發現不少,可就是沒有什么有用的東西。梁衡有些失望,張柳生卻挺興奮,抓著幾個住宿登記不全的業主要處理,還要把房間里一對證件沒帶齊全的男女青年帶走,說是要好好審查,把兩個人嚇得直哆嗦。梁衡一打眼就看出兩個人是松江大學的學生,拉到旁邊一問,果然沒錯,都正在讀大二,屬于戀人關系,晚上上網吧晚了,就在小旅店開房間住下了。梁衡讓這一對回房間繼續睡,張柳生卻不依不饒的,梁衡說,咱們是來查案子的,不是治安檢查。拽著他往下一家走。
雖然已經是午夜時分了,可是火車站里還是燈火通明。梁衡站在廣場中間的廊柱底下,看著身旁的張柳生接電話。電話是馮春生打來的,馮春生對張柳生沒和他打招呼就去查他管區內的場所很不滿意。梁衡沒想到馮春生這么快就得到了信息,看來一定是那些業戶向他透露的。剛才他和張柳生把車站東側那些家小旅店都查完了,沒什么所獲,梁衡不甘心,正和張柳生商量著再到黃河路那邊看看,馮春生的電話就追上來了。張柳生剛入警時馮春生帶過他一陣子,算是有一層師徒關系。這時候接到他的電話,心里先就怯了,哼哈的只是給馮春生道歉。梁衡清楚他這么個態度下一步肯定沒戲了,果然張柳生放下電話就埋怨梁衡,說,白忙活半宿啥都沒查出來還把馮春生得罪了,你不知道他和常局長是同學關系么,到時候告你個跨轄區辦案看你咋辦。梁衡說,不是有你么,你分局刑警隊的到哪里查線索不是合理合法?怕他個球。張柳生說,人家馮春生說了,他這片已經按照分局的要求檢查過了,有的重點部位也安排人控制了,有線索就給刑警隊提供,不讓咱們繼續查了。梁衡當然不信馮春生說的話,但既然他已經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再查下去弄不好就會把事情弄僵了,而且張柳生也不會配合自己了,嘴上也就不再堅持了,啟動車子說要送張柳生回刑警隊。
刑警隊和分局機關在一個樓里辦公,位置在北區的中心地帶,以火車站為坐標是偏東方向,梁衡卻把車照直了往西開。張柳生說方向錯了,梁衡說沒錯。張柳生說這哪是奔分局方向啊,再走就到市局了。梁衡說,我跟你說要回分局了么,我是要找個飯店請你吃夜宵,忙活半宿了,犒勞你一下。張柳生笑道,這還差不多,為你我把師父都得罪了。梁衡說,別提你那破師父,提起來我就生氣。說著話把車子停了下來。張柳生一看旁邊,哪有什么飯店,一連溜都是掛著招牌的小旅店,就是挨著黃河路沒查到的那些家。張柳生急道,怎么,你還想查。梁衡沒吱聲,掏出一盒煙甩給張柳生。張柳生吸煙,可梁衡從不吸煙。梁衡不吸煙卻給他準備了煙,這讓他心里感覺很舒坦。看牌子是軟包中華,撕開封口抽出一支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心說你梁衡愛咋折騰咋折騰,反正我是不會再下車跟著你查了。看梁衡手扶著方向盤注視著車窗外,也沒什么動作,心想他可能就是觀察一下情況,這都后半夜了,人影都不見一個,能觀察出啥東西。
張柳生一支煙抽完,梁衡好像也覺得沒勁了,坐直了身子,看起來是要重新發動車子上路了。梁衡的手已經碰到車子檔桿了,可是突然停止動作,眼睛盯著前邊像是發現了啥東西。張柳生順著梁衡的目光看過去,就見路邊一家旅店的門里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健壯,女的嬌小窈窕,面孔罩在街燈的陰影里,一時之間看不清楚。兩個人是奔著梁衡他們車子停靠的方向來的,瞅架勢是女的出門送那個男的,因為那男的腳步快,已經和女的拉開了距離,邊走還邊揮手。女的像是依依不舍,還是在后邊跟著。這時候有一束燈光打在那對男女臉上,張柳生以為是梁衡點亮了車燈,心想他怎么如此孟浪。
再仔細看,燈光是從左后方晃過來的,原來是有車子開過來了。只一瞬間張柳生便看清楚了那對男女的面孔,趕巧都認識,男的是梁衡所里的副所長沈川林,女的是那家旅店的老板娘方曉云。梁衡也認出了沈川林,但他并不認識方曉云,心想沈川林大半夜沒見著蹤影,怎么和一個女的在這種曖昧的地方出現,看這個女人模樣長得挺周正的,穿著也合體,不像是風月場上的人,沒準是他新結識的女友。沈川林的老婆半年前得病死了,現在是單身,他四十多歲正當年,再找一個女人成個家也是應該的。正琢磨,后邊那輛車開了過來,速度挺快,也沒見怎么減速,就猛地在路邊剎住了車,車子正停在沈川林旁邊。
梁衡最初以為是出租車停車載客,仔細看那輛車是輛別克,心里就給否了,松江的出租車可沒有這么氣派的,另外車子上也沒有出租車的標志。車上下來個高個胖子,對著沈川林開始大喊大叫,喊叫什么因為離得遠聽不清楚。沈川林好像很忌憚那個胖子,因為胖子在喊叫的同時還把手伸到了他的鼻子上指指點點,而沈川林不但無所作為,相反還一味躲閃,嘴里說著什么,似乎是在做著什么解釋。倒是那個女的對胖子的態度很不滿意,搶到胖子跟前去拽他,卻被胖子揮手差點推個跟頭。張柳生看不下去了,說,要打起來了,咱們趕緊過去吧。梁衡說,過去個屁,你難道沒看明白這是啥情況?張柳生當然已經猜到了啥情況,沈川林遇到的麻煩旁人是不好干預的,而且他現在最不愿意的就是讓別人知道這個夜晚發生的事情,沒想到歪打正著,竟被梁衡和張柳生無意撞見。梁衡對看到的這一幕已經不感興趣了,他現在只想快點離開這里。車子很快出了街口,梁衡吁了一口氣,覺得這個晚上發生的一切都很沒意思。
四
上午潘明從黨校回來,上樓就推梁衡辦公室的門,結果門鎖著沒推開。問王君,王君說他就在屋里呢。潘明也沒細問,又去敲旁邊沈川林辦公室的門,結果沈川林也沒在。潘明掏出電話撥通沈川林的號,讓他馬上回所,像是有什么要緊的事。通完電話折回身往自己辦公室走,經過梁衡辦公室門口時隨手又推了一下,手剛接觸到門把手門就被從里邊拉開了,梁衡的腦袋探出來,倒把潘明嚇了一跳。
昨晚梁衡送完張柳生回所時已經后半夜三點了,折騰了大半夜這時候才感覺到疲倦,就想趁著天亮前這段時間抓緊休息。結果倒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看表快七點了,所里上班早的老孟估計已經到了。就決定不再睡了,起來擦把臉,到樓下小餐廳,果然看見老孟和徐德寶正有滋有味地吃著早餐。老孟看見梁衡,就招手讓他在身邊坐,梁衡坐過去了。徐德寶嘴里嚼著一口饅頭,沒等咽下去就問梁衡昨晚出現場的事,梁衡隨口敷衍他兩句。這時食堂做飯的王嫂給梁衡盛來一碗熱粥,梁衡就悶頭開始喝粥。老孟看了一眼梁衡,沒搭茬。老孟今年已經五十五了,眼瞅著快退休的人,早就對案子的事情不再關心了。老孟現在除了滿腦子孫子幼兒園接送問題,可能什么都不會在意了,誰能想到早幾年的老孟曾是讓這一片的流氓地痞聽到名字就哆嗦的人物呢。
本來梁衡剛值了個夜班,白天可以回家休息半天,可是家里空蕩蕩的沒個人,回去也沒意思,中午還得自個弄吃的,倒不如在單位有食堂方便。他給許鶯鶯打了個電話,許鶯鶯還在北京,說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你電話先過來了。聲音很溫柔地哄了梁衡幾句,梁衡就有些找不著北了,放下電話對許鶯鶯的氣就全消了。樓上樓下走了一圈,就感覺到上下眼皮直打架,回到辦公室把門反鎖上,又隨手打開電暖氣的開關,然后倒頭就睡。這一次他很快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里許鶯鶯回家忘帶家門鑰匙了,著急進屋邊喊梁衡名字邊敲門,梁衡起身準備去給她開門,卻發現身邊躺著一個陌生女人,梁衡想自己怎么會和別的女的睡在一起呢,一緊張就醒了,才知道是做了一場夢。這時候聽到走廊里潘明的聲音,趕緊一骨碌爬了起來。
潘明一看梁衡臉色灰嗆嗆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知道昨晚他肯定熬夜了,也沒問他熬夜的原因,就說,你精神精神,一會兒到我辦公室,有事情。說完轉身回辦公室了。潘明肯定有要緊事情,否則他不會親自從黨校趕回來。潘明這次參加的班據說是個很重要的干部培訓班,涉及以后的提拔重用,開班半個月了潘明只給所里打過幾次電話,一趟都沒回來過,哪像以前啊,找個理由三天兩頭往回跑。梁衡想是不是那幾起搶劫案子有眉目了,就有點失望,因為自己到現在在案子上還沒啥突破呢,這次又叫人搶先了。等到了潘明辦公室才知道自己猜錯了,潘明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是一起協查案子。
臨市偵破了一起詐騙案件,詐騙數額挺大,但主要犯罪嫌疑人一直在逃。今天早晨辦案單位得到線索,說那個在逃的嫌疑人躲藏在松江,就在松江北區的某個賓館里。這個賓館恰在梁衡派出所的轄區,現在臨市公安的人正往松江趕呢,等他們一到,就由派出所配合實施抓捕。
梁衡說,那還等什么,既然知道人躲在哪,把具體位置說清楚不就得了,咱們先過去把人抓到位,既不貽誤戰機,也省得他們費事。潘明說,咱們給抓到位,那將來功勞算誰的?而且還涉及到抓捕案犯的成本和費用呢,人家精明著呢。梁衡清楚辦理這種協查案子,原辦案單位都要給協查單位一些費用的,費用多少,按照案情的輕重和協查工作量而定,因為這層關系,辦案單位對協查單位多少都會留些心眼兒,除非事情緊急,要緊的線索還是不會給協查單位的。
這案子雖說不小,可到底只是個協查案子,以往只要所里分管場所的副所長出面接待就行,犯不著潘明這個所里一把手親自布置。而且他人還在黨校要緊的干部班上學習呢,聽說請個假得組織部副部長親自批準,怎么居然為這事回到所里?原來潘明能回所公干果然是領導特批的,這領導的官比組織部副部長要大,居然是分管經濟的副市長。臨市那起案子影響挺大,是市里領導掛牌督辦的,聽說在松江發現了案件主要嫌疑人的線索,他們市里的大領導挺重視,就給松江的副市長打了電話,讓松江方面配合。給副市長打電話是因為副市長剛從臨市調過來,兩個人曾在一個班子工作,關系不錯。副市長當然得幫忙,副市長雖然不管政法系統,但說句話還是好使的。副市長給市局的李局長打過電話,又給組織部的張副部長打了個電話,潘明就放下學習的事情急匆匆地回到所里了。
按照潘明事先的分工,沈川林是這次協助抓捕工作的現場負責人,可是所里其他人都到齊了,只有他這個主要的沒到,臨市負責抓捕的人馬上就到松江了,急得潘明直跺腳,說,沈川林今個是咋的了,往常他辦事不這么拖拉啊。沈川林是軍人出身,平時一向很守時的,而且今天正是他當班,不但空崗,居然潘明打電話催了這么長時間還沒到,真是反常了。梁衡心里清楚沈川林反常的原因,甚至能想到沈川林正忙于處理什么事情,或者正為什么事情揪心。梁衡已經從張柳生那兒了解到,和沈川林在一起的女人名叫方曉云,在站前開著一家小旅店。張柳生還特意強調,方曉云是有夫之婦,不過他丈夫在外地做買賣,常年不在家。方曉云這個人性格有些外向,給人的感覺是挺風流的,不過在她身上倒是沒傳出過啥緋聞。梁衡冷笑一聲,說,這不是已經出緋聞了么。張柳生也笑,可不是嗎,半夜三更的一個喪偶的鰥夫和一個常年獨守空房的年輕女人在一起,這本身就是說不清楚的事情,何況還被人當場撞上?看來那個開車的胖子就是方曉云的丈夫了,任何男人碰上這種事都不會咽下這口氣的,方曉云的丈夫當然也不會例外,沈川林這回弄不好可要栽大跟頭了。梁衡很替沈川林不值,心說你大小也是公安系統的干部,老婆沒了可以名正言順地找女人,啥樣的不好找,咋偏和個有夫之婦勾搭在一起,還叫人家男人撞上?看你以后怎樣收場。
又等了能有十分鐘,沈川林還是沒到,臨市的人卻到了,潘明就把人都讓到所里的小會議室。雙方不熟悉,潘明和對方帶隊的領導就互相介紹。正寒暄著,沈川林急匆匆進了會議室。潘明狠狠地盯了沈川林一眼,示意他找個地方坐下。梁衡看沈川林臉色,倒是很正常。沈川林剛坐下,屁股還沒等坐穩當,衣袋里的手機就叫了起來,沈川林掏出手機,看了看來電號碼沒有接聽,而是迅速把電話按斷,隨后就把手機關掉了。梁衡注意到沈川林在關掉手機時手有些抖,臉上的肌肉也在抽搐。梁衡讀警校時學過心理學,知道這是人在激動情況下的應急反應,就想沈川林表面的平靜很可能是裝的,事情根本沒有了結,或許才剛剛開始。梁衡突然有了看熱鬧的想法,但很快意識到這種感覺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幸災樂禍是不對的,沈川林人并不壞,壞就壞在個人問題上沒處理明白,可是說起來,個人問題又有哪個人能全處理明白呢?自己家里不是也一樣嗎?許鶯鶯一個女人一年四季的在外面跑,接觸啥人他梁衡知道么,現在社會上哪個男人不沾腥?而自己老婆模樣不差。以前梁衡也不是沒往這方面想過,只是不想往深里琢磨,梁衡是一個心里有陽光的人,他不愿意因為胡亂的猜忌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不快樂。
配合抓捕個把人犯的事,在派出所經常遇到,梁衡并沒有把它當回事,既然是配合,就有個主和次,人家辦案單位咋說咱就咋辦就是。以前這種事都是沈川林領著大趙他們去辦,都弄得挺利索,辦案單位也滿意。這次讓梁衡參與,是因為潘明聽說要抓捕的那個嫌疑人有些危險,身上可能有槍。據說這家伙是個職業騙子,被他騙的人很多,其中還有黑道上的人上過他的當,就放出話要收拾他。這家伙為了防身總是隨身帶有武器,有看見的人說是一把俄羅斯軍用手槍。這東西威力巨大,真抓捕時可是極其兇險,弄不好就要出大事。潘明當然得把這種風險考慮上,特意增加了得力人手,得力人手就是梁衡。梁衡年輕,身體素質好,遇事反應快,很適合這種突擊抓捕人犯的活兒。更重要是梁衡的槍打得準,分局年年搞的射擊比賽梁衡都能拿到名次。潘明讓梁衡這次配上槍,到時候打頭陣,如果犯罪嫌疑人真要開槍拒捕的話要在第一時間把他制住,防止弟兄們有傷亡。
梁衡聽潘明把事兒說得挺嚴重,點頭做嚴肅狀,心里卻沒把他的話當回事。詐騙犯罪又沒有死罪,那家伙即使有槍也是為了防身,哪有膽量持槍拒捕,拒捕可是容易被當場擊斃的啊,除非他不想活了。騙子們鬼精鬼精的,誰會干這種傻事。待看到臨市公安機關參加抓捕的同行,梁衡就更放心了,來的都是精壯小伙子,個個瞅著生龍活虎的,一介紹,原來都是從特警隊抽調的。潘明見有這些生力軍,懸著的心早放下了。臨市帶隊的領導看了看手表,說,時間不早了,咱們開始行動吧。大家伙齊刷刷地站起往出走,梁衡走過潘明身邊時,潘明捅了他一下,小聲說,看來人家那邊準備得挺充足,待會留點心眼,別傻了吧唧的硬往前沖,你可是不像人家有防彈衣。梁衡點了點頭,說我明白了。
抓捕的過程并不復雜。臨市的人情報線索啥的弄得很準確,幾乎是輕車熟路。本來是沈川林他們在前邊帶路,結果人家可能是嫌他們車速慢,過林和路時就把車給超了,人家的車子好,清一色是奔騰50,沈川林那輛破捷達使勁攆也攆不上。梁衡很后悔沒開自己那輛寶馬。開車的大趙已經開罵,這幫犢子看起來熟悉去松江賓館的路啊,那他媽讓咱們配合啥,直接過去動手抓不就得了么,省得折騰咱們這一上午啥都沒干成。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沈川林拉拉著臉子一直沒吭聲,這時候突然開口,說,別磨叨那沒用的,趕緊開你的車,爭取搶在人家前邊到賓館,別因為咱撒后了回頭再挨潘明的罵。大趙嘴里還嘟囔著,腳底下卻是猛踩油門,終于和臨市那三輛車的距離拉近了,恰趕上明禮路口紅燈,前邊車稍一遲滯,大趙仗著和崗臺的交警熟,在左行線上直行超了過去。真是很及時,因為路口不到五十米處就是松江賓館。
松江賓館是北區最大的賓館,直接歸區政府管理,是政府平時用來搞招待的地方,當然也對外。賓館裝修得挺氣派,聽說是參照三星級賓館標準搞的。因為賓館是政府的,頭頭還兼著政府辦副主任,所以雖然也算公共場所,派出所平時卻不咋管,確切地說是人家門口太大了有些插不上手。以往民警到賓館,保衛科的人總是帶搭不理的,連杯水都不給倒,今個卻不一樣,保衛科長親自候在服務臺前,一見到沈川林就主動打招呼。賓館保衛科長是潘明的中學同學,兩個人處得好,開始梁衡還以為是潘明跟他通了氣,但隨后就認出保衛科長旁邊站著的那個高個子是市局內保支隊姓張的副支隊長,知道這事市局也驚動了,看來賓館里早就有了準備。梁衡想這樣也好,省了現布置耽誤事。臨市來的那個領導就開始分配警力,來的時候潘明已經和沈川林他們交代過了,到了抓捕現場一切都聽人家的,派出所的人配合他們行動就是了。
臨市那個領導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看樣子大小陣仗見過不少,很有經驗。人家也沒客氣,指點著讓沈川林領著大趙他們幾個瞅著就不頂用的守在樓梯和電梯間旁邊負責外圍監控,卻讓梁衡跟著他手底下的人一起行動,直接參與抓捕。大趙早聽說嫌疑人身上可能藏有武器,抓捕有危險,根本就不愿意往前搶,這種安排正中下懷。沈川林卻有些遲疑,他是派出所這方面的負責人,人家這么安排有考慮到抓捕安全的意思,但卻透著輕慢,實際上還是把自己和大趙他們這幫老弱殘兵看作一路貨色了。梁衡看出了沈川林不快,說,楊所,這邊有我盯著呢,你就放心吧。大趙也說,有梁衡這樣的小年輕配合著打頭陣足夠了,你四十多歲了老胳膊老腿的,幫不上忙倒添亂,你看看人家那些人馬刀槍,咱能跟著比嗎。說完拉著沈川林就往樓梯口走。
對臨市副局長對自己任務的安排,梁衡在心里很受用,感覺人家畢竟沒輕慢自己,就有心想在行動時表現一下。信息反饋那個詐騙嫌疑人在賓館502房間,當樓層服務員用備用房卡悄悄把電子鎖打開,梁衡第一個就要往房間里沖,結果他剛做出前沖的姿勢,旁邊臨市的一個特警猛一伸手把他推到了一邊,等他站直了身子,呼啦啦人已經全沖進去了。梁衡再進到房間里的時候,嫌疑人已被拷了起來,有民警正在屋子里搜查。結果翻遍房間每個角落也不見傳言中的武器,別說是俄羅斯軍用手槍,連把水果刀都沒見著,真是無驚無險,平淡無奇。不過在把人從賓館里往車上帶的時候出了事。
抓捕之前由于怕驚動嫌疑人,所有的車子都停在了賓館外面,現在人到位了車子就可以開進來了。嫌疑人這時候已經被帶到賓館的院子里,由臨市的兩個特警一左一右地押著。臨市同行開來三臺車,其中有一臺車是準備用來押解嫌疑人的,當這輛車開到近前的時候,兩名押解的特警就準備將嫌疑人解上車,或許是光注意車子停的位置了,情緒就有些放松,嫌疑人乘這個機會,突然掙脫了倆特警的控制,低頭奔還沒有停穩當的車子猛撞了過去。梁衡在旁邊看得清楚,知道嫌疑人是想自殺,有心阻止,可是間隔的距離太遠,根本來不及了。兩個特警也被嫌疑人的舉動搞蒙了,一時之間竟沒反應過來。瞅嫌疑人的架勢是實實在在想往車上撞,撞上是非死即傷。兩樣結果攤上一樣都會使辦案單位陷入被動局面,這次抓捕行動便會功虧一軔。
萬幸的是嫌疑人到底沒有把自己的腦袋撞破在車子上,因為關鍵時刻有個人把他抱住了,然后順勢一帶,他人就擦著車身子摔倒在旁邊甬路上了。兩個特警這才緩過神來,忙上前把嫌疑人拉起來。這個出手救人的人是沈川林。剛才在賓館走廊里梁衡看見他邊走邊打電話,像是有什么要緊事,等出了門口就不見了他蹤影,還以為他是見這邊沒事了著急處理自己的事去了,沒想到他一直待在跟前,關鍵時刻倒幫了大忙。臨市的那幫同行虛驚了一場,心里都挺感謝沈川林,可緊接著沈川林的一個舉動卻令包括梁衡在內的所有人感到意外。
兩個特警剛把嫌疑人扶起來,還沒等那家伙站穩,沈川林竟突然搶上前用雙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子,隨后騰出一只手對著他的臉猛擊了兩拳。這兩拳打得都正是地方,嫌疑人的鼻孔刷的一下就流出了血。沈川林打完人后一言不發,轉身揚長而去,留下大伙站在原地發愣。這時副局長正由內保支隊張副支隊長陪著從賓館里出來,走到臺階上時,恰好看到沈川林毆打嫌疑人的整個過程,頓時來了氣,有心發作又礙著兄弟單位情面,鐵青著臉招呼自己手下的人,都還戳在那兒干什么,趕緊把人帶回賓館,把臉上的血整干凈了。
五
天氣預報說明天要降溫,降溫幅度得達到五六度。潘明接到手機里發來天氣預報信息,就有些火了,操起電話給供熱所的張所長打電話,說,你想把我們這幫警察都給凍死啊,這管道壞了三天了還不派人修。告訴你張老三,你供熱所我管不了你,可你家開的那個買賣是歸公安管的,分局治安隊的王長山可是我同學,你自己掂量著辦。供熱所的張山河在臨河街開了一家洗浴,臨河街是另一個派出所的轄區,潘明這個所管不著,所以他也就不把潘明這個所長當回事。所里欠供熱所取暖費,他三天兩頭打發人來要不說,這次借著管道壞了,竟遲遲不給修理。難怪潘明動氣,總拿話磕打他。
潘明的話見效了,快下班的時候供熱所的人真來了,鼓搗了半天,人撤了,屋里的暖氣也熱了。潘明晚上還要回黨校,走之前不放心,挨屋走走,在梁衡辦公室見他電暖氣還打著,就說你也不怕熱出痱子來,怎么暖氣管子這么熱還開著電暖氣?梁衡整個下午就關在屋里睡覺來著,聽潘明一說,也覺得屋里有些熱,一摸頭上已經見汗了,說了聲,可不是嗎,這暖氣啥時候來的?潘明就問他晚上也沒輪到他值班怎么還不回家,梁衡說,老婆沒在家,回家也是清鍋冷灶的沒意思,不如在所里對付一宿得了,有啥情況還能幫把手。潘明說,可也是,所里最近事多,晚上人手還真有些不夠。今晚又是沈川林當班,可是他到現在人還沒見影,沈川林最近不知咋的了,有些反常,今兒個的事本來做得挺亮堂的,嫌疑人給救了,也沒傷著,是好事,可是隨后你捅咕人家兩下子干啥呢,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整得血呼啦的,多不好,以前咋沒發現他有這副暴脾氣啊。梁衡心說你沒發現的多著呢。
辦公室里不但來了暖氣,而且暖氣供得還挺足,梁衡感覺自己屋里的溫度能有二十四五度,往天開電暖氣溫度也就十幾度,真是冰火兩重天。可能驟然升高的溫度也是容易誘發感冒的因素,睡到半夜梁衡就有了感冒的癥狀,先是打噴嚏,連續打了十幾個之后,鼻子就不通氣了,鼻子一不通氣,腦袋就開始疼上了。到了早晨,這種感覺越加強烈,梁衡就到教導員王君的屋里去找感冒藥,王君聽說梁衡感冒了,急忙問他燒沒燒。
現在正是甲流高發期,報紙電視上天天都是哪地方誰又得了甲流的消息,弄得人人自危,都怕叫這病給撞上。梁衡覺得自己沒有發燒的癥狀,可是王君一摸他腦袋就說他發燒了,讓他趕緊上中心醫院甲流診療中心去檢查。梁衡心說就是普通感冒,檢查個屁。可見王君認真,他也不得不重視了。感冒發燒就有可能是甲流,甲流可是嚴重傳染病,自己得上了不要緊,還可能傳染別人的,千萬不能當兒戲。上午本來準備找張柳生再去查那幾起搶劫案子線索的,看起來去不上了,一切都得向這場感冒讓路。王君還要開車送梁衡上醫院,梁衡氣道,你還真當我是甲流病人哪?我自己能動彈,就不勞您大駕了。王君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小題大做,甲流雖然鬧得兇,可是本市查出來得這病的還真沒幾個,梁衡要是能得上跟中彩票也差不了多少,就訕訕地說,還是去醫院查查,檢查一下總沒啥壞處。
中心醫院發燒門診擠滿了人。最近天氣不好,一陣冷一陣熱的,患感冒的人就多,再加上有甲流這股邪風刮著,就誰都不敢怠慢了,平時有個頭疼腦熱也就上小診所打一針,這回都跑到大醫院來了。排了大半天隊才輪到梁衡,結果不是甲流,只是輕微的感冒,就想這不是瞎耽誤工夫么,就轉身往出走。剛走到醫院門口的停車場邊上,許鶯鶯打來了電話,電話里許鶯鶯說她坐下午四點半的飛機,讓梁衡去接站。梁衡說你自己不是有司機嗎,放著現成的司機不用咋還支使我?許鶯鶯說司機小趙感冒請假休息了,你是自家老爺們接老婆一趟還不可以啊。梁衡想說我也感冒了,你咋不體恤一下。可他忽然發現自從進了醫院門,就沒有什么感冒的癥狀了,看來這場感冒已經好了。又想許鶯鶯讓自己去接她,也是一種親昵的表示,自己老婆好幾天沒照面,還真有些惦記,就問了許鶯鶯詳細的班次,許鶯鶯在電話里連著問梁衡想沒想她,逼著他說了聲想才放下電話。梁衡被許鶯鶯黏糊得心里甜甜的,心說這娘們好長時間都沒跟我發嗲了,這種感覺還真是不錯。
回單位之前梁衡先拐到自己家給許鶯鶯拿了件衣服。剛才電話里許鶯鶯沒交待這事,可梁衡覺得許鶯鶯出差的時候氣溫還沒有這么低,她人又好美,出門衣服肯定穿得少,給她準備一件肯定是沒有錯的。這一來就耽誤了些時間,到所里已經快十一點了。他剛上樓,正碰上急匆匆往出走的王君,就問,這都快中午了你著急忙慌的干啥去。王君說,正好你回來了,昨天抓人的時候你也參與了,情況你也了解,你先去跟人說說,我得出去給潘所長打電話,這么大的事他這個一把手不知道可不成。王君的話把梁衡弄糊涂了,什么抓人的情況,什么大事,自己又了解啥東西,就拉著他手,說,你讓我給誰說,說啥啊,具體情況告訴我啊。王君說,就是昨天沈川林打人的事,有人拍了照片,又把情況捅到報社了,才來了個記者,挺沖的,張口就說咱們警察暴力執法,當眾毆打嫌疑人,是侵犯人權,你說沈川林不是惹禍了嗎。梁衡就明白是沈川林打人的事被人舉報了,現在連媒體也驚動了,來了記者,要查實這事。記者可不是好惹的,刨根問底的,哪句話說不好讓人家叨住理上了報,讓上面領導看見了,不光當事人,連所里領導都要跟著倒霉,難怪王君那么緊張。
說到底沈川林這件事做得確實唐突,青天白日的,又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你動啥手,這樣不是主動留下把柄嗎。現在雖然公開場合都講文明執法,不讓警察暴力執法,但是說歸說,做歸做,辦案子要是一點手段都不上還真不成。因為警察跟犯罪分子講文明只是一廂情愿,犯罪分子在做壞事時不會講文明,否則他也不會干壞事,到了派出所他更不會講文明,警察問啥就竹筒倒豆子全說出來,總是能抵賴就抵賴,甚至在證據面前還裝糊涂不認賬,遇到這樣的主兒警察是不會和他們客氣的,總要想個辦法讓這幫壞蛋認賬的。梁衡在遇到這種情況時是很能下得去手的,而且能把握火候和尺度,做到既有效果,又無后果。當然做這種事情是要背著人的,哪能像沈川林那樣,不僅在眾目睽睽之下,而且是在犯罪嫌疑人已被戴上械具、毫無反抗能力的情況下動手傷人,這就有些過分了。
再者沈川林在派出所里也并不是個喜歡對嫌疑人動手的人。平時在審案子的時候,民警為了早點把口供拿下來,也會講點策略,通常情況下是有唱白臉的有唱黑臉的。唱白臉的和嫌疑人斗智,玩心理戰術,和顏悅色地和他們嘮,找出他們語言中的漏洞,然后緊盯著不放,最終突破犯罪分子的心里防線,達到目的;唱黑臉的是和嫌疑人斗狠,那就是拿出專政工具的氣勢把人給鎮住,關鍵時候也得來點武把操。這樣一文一武,一張一弛,只要把握好火候,往往很能奏效。在派出所里沈川林是領導,領導是有身份的人,不能隨便動粗,在審案子時當然要扮白臉,不過沈川林這個白臉只是個形式,通常情況下是沒啥效果的。只因為他是個直性子,說話不會拐彎,結果繞扯半天嫌疑人沒入甕他自己倒鉆進去了,老是弄得灰頭土臉的。沈川林長得五大三粗像個漢子,卻偏好文縐縐的裝羽扇綸巾的諸葛亮,裝又裝不像,還得別人替他收拾局面,時間長了和他一起辦案的民警心里都膩歪,可也得挺著,畢竟他是所里分管治安的領導,再怎么不服氣,面子上也得過得去。
沈川林雖然唱白臉唱不明白,可這并不等于他心里就糊涂。梁衡始終不相信,熟悉法律條文的沈川林會不清楚拳頭打過去的后果,可他為什么會那樣做?那個逃犯是跟他沈川林毫不相干的人,沈川林既非辦案民警,也不是案子中的受害人,他為什么突然之間情緒變得那么激烈?梁衡想不明白,王君更是想不明白,只是一個勁兒地催梁衡進屋去敷衍那名記者。梁衡這時倒有點可憐沈川林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的事不知咋處理呢,這邊的事又找上來了,一連串的撓頭事,也真夠他喝一壺的了。
六
那位記者留著挺長的頭發,從背影看年齡不大。梁衡進屋時他正端著茶杯喝茶,聽到動靜就把茶杯放下了,轉身往門口看,表情挺嚴肅,可是待到他看清進來的是梁衡時,登時臉色變了,換了副笑臉。梁衡也樂了,這個記者他認識,是他高中的同學孟令國。孟令國上學時是個體育棒子,喜歡打籃球,梁衡也喜歡打籃球,兩個人總在籃球場上廝混,算是有些交情。后來高考時梁衡上了警校,孟令國上了師范大學學起了中文,兩所院校不在一個城市,兩個人的來往就少了。再以后梁衡畢業后分回松江當了警察,聽說孟令國留在了省城,好像是當了老師,沒想到再見面已換作了記者身份。老同學見面光顧著親熱了,兩個人家長里短的聊得沒完沒了,像是把正事都忘了。王君打完電話回來,看著梁衡和記者談得正歡,覺得是個好兆頭,給記者的水杯續上熱水,就堆著笑在旁邊聽著,很快就聽出兩個人是同學關系,心里就有底了,覺得有梁衡在這事八成能夠擺平。就沖梁衡使眼色,梁衡看火候也差不多了,就把話題轉到孟令國此行的意圖上來。孟令國倒也干脆,動手打開挎包,拿出幾張照片,說,這都是通過電子郵件傳過來的,附有文字說明,指名道姓說你們警察打人。
梁衡和王君把臉湊過去看,照片是用數碼相機拍的,很清晰,尤其是最后那張嫌疑人鼻孔流血的特寫,血呼啦的很恐怖。梁衡就想難怪報社對這件事這么重視,任誰看到這樣的照片都會動容的,看起來拍這張照片的人攝影水平不賴,挺會抓主題的。沈川林那兩下子出手像是挺狠,其實傷得并不重,那家伙被帶到衛生間把臉洗干凈了基本就沒事了,梁衡親手給他擦的臉,特意仔細看了,沒事。昨晚臨市同行給潘明通電話時,潘明問了嫌疑人的情況,也說沒啥事,已經送進看守所了。這就說明沈川林行為雖然有不當的地方,但卻沒造成啥后果。這樣媒體想炒作也未見得能炒起來,何況來的記者又是梁衡的老同學。
梁衡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和孟令國說了,當然主要是說被打那家伙的案情,這個不用夸大其詞,案子本身就是夠分量的。嫌疑人確實挺恨人,被他騙的人結果都很慘,有個姓張的老板一個人就被騙了五百多萬,被債主追上門,連房子都賣了,一大家子租房子過日子,后來一股火得了腦梗,癱瘓在床,已經失去生活能力了。梁衡說這些只是想讓孟令國清楚,這起事件中的所謂受害者,本身是個不值得同情的惡棍,他挨打是活該,是他應得的報應。當然他也把打人的過程簡要地說了,不僅簡要,而且委婉,并把他此前曾試圖畏罪自殺被沈川林當場救了的情節進行了描述,給人的感覺是沈川林出手救人是基于人道精神,是對個體生命的尊重,出手打人則是基于道義基于對犯罪分子的滿腔義憤,是嫉惡如仇的行為。
果然孟令國被梁衡的侃侃而談打動了,說,原來事情并不像爆料所說的那樣,現在聽你這么一說,我就全明白了,這件事上咱們警察雖然有做的不得當的地方,但并不是什么大問題,我看就沒有必要再采訪下去了,回頭我跟領導匯報一下,就這么拉倒得了。梁衡要的就是這句話,馬上站起來去握孟令國的手,說,理解萬歲吧老同學,我們這幫當警察的可真是不容易啊。孟令國邊整理挎包里的東西邊張羅著要走,王君和梁衡就留他。這時候潘明也進屋了,聽梁衡介紹完情況,說,你大老遠的從省城來的咋能讓你走啊,中午在這吃頓便飯,順便和你老同學好好敘敘舊。孟令國說要走,其實不是真想走,見所長親自挽留,也就不再堅持了。潘明一看表已經十二點了,就說,你看說話間就到飯時了,咱們收拾收拾下樓吧。
幾個人剛到所門口,見沈川林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看見他們,就疾步往這邊趕,潘明指著沈川林說,看見沒,這就是你要采訪的當事人,現在屈尊在我們所當副所長,過去人家可了不得,野戰部隊的營長,立過大功的。沈川林大概已經聽說孟令國的來意了,忙伸出手,臉上堆著笑說,真是不好意思,麻煩你大老遠來一趟。孟令國也笑了,說遠倒是不遠,也就百十來里地,只是采訪任務沒完成,算白跑了一趟。潘明就說,老大哥就別再有壓力了,人家孟記者挺支持咱們公安工作的,那件事就算了了,一會兒你好好陪孟記者喝幾杯吧。沈川林連忙答應,說,一定,一定,這頓飯我做東。就餐的飯店離派出所不遠,說話的工夫就到了。王君事先打電話訂的桌,順便把菜也點好了,服務員見人齊了就開始上菜,沈川林就開始張羅酒。
酒局快結束的時候,潘明的手機響了,潘明把手機拿出來看了一眼號碼立刻走出去接聽,回來后臉色就變了,伏在王君耳邊嘀咕了幾句什么,再看王君先是一愣,隨后表情也凝重起來。梁衡就坐在他們倆對面,看得清楚,心說是不是又出啥事了。沈川林這時候又拿起酒瓶子要倒酒,孟令國嘴上說著不能再喝了,已經喝大了,手上的杯子卻沒動。王君借機要收杯,意思是把酒局結束,沈川林不讓他收,還要接著喝,被潘明一個眼色給制止了。沈川林瞅著臉通紅像是酒喝多了,實際上他臉紅是本能反應,這點酒對他來說根本算不了什么。
梁衡就跟潘明說他要開車去省城機場接許鶯鶯,順路送孟令國回家,潘明讓他路上慢點開,又叫飯店服務員搬一箱礦泉水放梁衡車后備箱里,說是怕孟記者回去的路上口渴給準備著。孟令國對潘明的細心很滿意,連聲感謝。梁衡也覺得潘明不愧是當領導的,做事確實考慮得周全。發動車子的時候,梁衡從后視鏡里看到王君把沈川林拉到一邊在說著什么,就隱約覺得事情還是和他有關,想是不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告到單位了,是的話,沈川林可就真麻煩了。
車子一上通往省城的高速,孟令國就打起了呼嚕,呼嚕打了一路,到了省城高速路口收費站,車剛停下,他那邊就醒了,抬眼看已是家門口的路標,就說,這么快到地方了,你看我是喝多了,睡了一道。梁衡說,本來想在路上和你聊聊這兩年的情況,誰知道你睡得那么死,跟你搭話都聽不見。孟令國說,我酒一喝多就犯困,你們那個姓楊的所長可真能喝,不過他人挺實誠的,我倆脾氣倒挺對路。梁衡說,是酒喝得對路吧。孟令國就笑,看梁衡車子還要直行,忙讓他拐彎,還說待會約兩個在省城的同學,等他接站回來,帶著老婆一起聚聚。梁衡說以后有機會的吧,現在家里那邊太忙了,接完老婆就得馬上往回趕。孟令國中午酒喝得不少,也有些乏了,見梁衡執意不肯留下,也就罷了。
出門時看天空陰沉沉的,像要下雪的樣子,心里直擔心怕天氣原因飛機再晚點,到了機場一打聽許鶯鶯乘坐的班次倒沒晚點。看表還有二十多分鐘飛機才能到,就坐在車里等,待著無聊在停車場旁邊的報攤買了一份晚報胡亂翻,翻來翻去也沒看到什么正經東西,就丟在一旁,閉目開始養神。這時候劉浩明打來了電話,告訴他那天審的那個嫌疑人張小亮出事了。
張小亮的案子案情明了,證據也挺充分,所以人送進看守所后卷宗隨后就很順利地移送到檢察院了。因為只是一起簡單的盜竊案,不涉及補充偵查的事,辦案民警也就沒再去看守所問口供。哪知道下午看守所突然給所里打電話,讓辦案民警去一趟,不是到看守所,而是到市第一醫院。問為什么,答話說張小亮患了急病,正在醫院搶救。
張小亮送到看守所時本來好好的,哪知道第二天就發起高燒,開始他說自己不舒服,看守民警只當他是裝病沒理他,后來同監號的犯人報告說他真的在發燒,別是得了甲流。看守所要是有人得甲流那還了得,民警不敢怠慢,趕忙找來所醫,一量體溫果然高得嚇人,就把他隔離到了特殊監號進行檢查,結果不是甲流,就按普通流感打點滴治療,可是高燒總是不退,還老吵吵腰疼。所醫以為是高燒燒的,怕轉成腎炎,就建議看守所領導把他轉到正規醫院去治療。所領導也怕張小亮的病真給耽誤了擔責任,就同意了,民警就通知了張小亮的家屬。哪知道到第一醫院一檢查,張小亮高燒的原因不是流感,是左側腎臟破裂,已經很嚴重了,如果再晚一點來診治,患者就有生命危險了。
這下張小亮的家屬不干了,怎么活蹦亂跳的一個人,到看守所里不到兩天就弄成腎破裂了呢,人家大夫都說了,這種情況只能是外力所致,是不是民警辦案子時有刑訊逼供啊。張小亮有個叔叔是律師,當時就提出這個問題,還要求到病房去見張小亮,當面求證這事,后來被看守所的人找理由拒絕了。張小亮的叔叔馬上給市局紀檢委打電話投訴,紀檢委的人讓他提供書面材料,看起來挺重視這事,事情是越鬧越大了。
案子是沈川林領著人辦的,出了事自然先得找沈川林。分局領導現在已經知道這件事了,政委武鳳山直接打電話給沈川林,讓他到分局的紀檢室去說明情況。劉浩明也是參與審張小亮那起案子的民警,因為新買的房子裝修好了要搬家,這兩天請了事假沒上班,聽說了這個消息就趕緊告訴了梁衡,讓他有個準備。
梁衡心說這幾天光琢磨咋看人家沈川林熱鬧了,沒想到自己的禍事這么快就來到了。張小亮的案子是他幫著沈川林拿下來的,審案子時對他動用了手段,現在張小亮人在醫院里,自己可就解釋不清了。刑訊逼供可不是小事,沈川林是不會替自己擔這個責任的,只要沈川林把當時的情況說出來,他梁衡就脫不了干系。
坐在車里發愣,想著這件事可能的后果,怎么想都不樂觀。潘明看來已經知道這事了,沒準中午吃飯時接的那個電話就是關于這事的。他和王君并不知道自己也摻和到這起案子當中了,了解內情的只有沈川林和劉浩明,而且關鍵人物是沈川林,沈川林是牽頭搞這起案子的所領導,他的態度是很重要的。梁衡就想要不要給潘明打個電話,和他通個氣兒,省得到時候被動,可又一想這么做不等于承認了張小亮身上的傷是自己弄出來的嗎。現在事情到底怎樣還沒搞清楚呢,結果最后還得等法醫鑒定。不過梁衡也考慮過了,張小亮身上的傷未必是自己弄出來的,自己是對他動了手,可下手是有分寸的,不可能產生那么嚴重的后果。張小亮盜竊案發后是他的老板帶著人給送到派出所的,在這一過程中有沒有人對他動手誰也不清楚,另外就是他在監號里關了好幾天了,監號里犯人打犯人誰也不會當事,他身上的傷也許就是這樣弄出來的。還有看守所那么急著給辦案單位打電話通報這事,明顯有推脫責任的意思,是不是他們本身也心虛?但不管怎樣,自己在這一事件當中肯定是有過錯的,而且說不清道不明,只要張小亮到時候嘴一歪,說辦案民警在審訊時對自己動了手,上頭一追查下來,自己頭一個就要擔責任。
思來想去,也沒有個解決辦法,結果倒把接站的事忘了。許鶯鶯下飛機拽著個拉桿箱子在候機大廳門口站了半天也沒見梁衡的影,身上衣衫單薄被寒風一吹凍得渾身發抖,就氣咻咻地給梁衡打電話,梁衡這才醒過神來,忙開車子去迎許鶯鶯。許鶯鶯上車了還生著梁衡的氣,扭過臉去不搭理他,梁衡自知理虧,找出衣服給許鶯鶯披上,許鶯鶯見是自己的換季衣服,知道梁衡是有心的,到底還是惦記自己,心里的氣就散了。梁衡看車窗外已經有雪花飄落下來,怕雪下大了路滑不好走,就緊著開車往回趕。許鶯鶯開始還忙著看路邊的雪景,不時一驚一乍地指著某個被雪花覆蓋的小山丘讓梁衡看,梁衡心里亂糟糟的還在想著張小亮的事,哪有心情看雪景,就說路這么滑我得小心開車啊姑奶奶。許鶯鶯嘟起嘴,說你可真沒意思。轉過頭獨自欣賞。不一會兒她手包里的電話響了,接起來就聊個沒完,緊接著電話又響,電話一個又一個接個不停,讓梁衡覺得心煩,說,你一天的事咋那么多,怎么像比市長還忙似的。許鶯鶯說,忙還不好?忙說明咱有事業。
梁衡聽許鶯鶯電話里有的是業務上事的,有的聽起來卻像是嘮閑嗑,而且這樣的電話通話時間都挺長。許鶯鶯接聽時說話小心,手機緊貼在耳朵上,像是怕誰聽到啥內容似的。梁衡說,你弄得那么緊張干什么,有啥秘密怕我聽到啊。許鶯鶯說,是啊,這是屬于我自己的私密事,你當警察的咋的連這個都管嗎?梁衡說,警察當然不管這事,可是做丈夫的總管得著老婆的事吧。許鶯鶯輕打了一下梁衡后背,嗔道,小氣樣,來不來還吃上醋了,電話是我女同學打來的,她是醫生,前兩天我跟她咨詢些婦科上的事,女人身上的事,你還好意思打聽啊。梁衡本來也就那么隨口一說,并沒有當真要問給許鶯鶯打電話的人都是誰,哪知道許鶯鶯沒掖著藏著,竟很隨便地就告訴他了。她這么坦率反倒讓梁衡更是無話可說了。
車子進松江市區的時候,許鶯鶯又接了個電話,放下電話就讓梁衡往松江賓館開,說有個重要客戶,公司老總讓她過去陪,梁衡說,你們老總咋這么不近人情,這出差走了好幾天才到家,家門還沒進呢就又給叫出去,太有些說不過去了吧。許鶯鶯說,那個客戶是我聯系的,需要談技術合作上的事情,這不正趕上我回來了么,人家要求見一面,順便把相關細節敲定一下。說話工夫電話又響了,聽對方的意思是問她啥時候到賓館,還告訴她在賓館的什么什么廳,梁衡在旁邊聽得真真的,心說這哪里是談工作,分明就是個飯局嗎。自己跑了好幾百里把老婆接回來,連說會兒話的機會都沒撈著,結果一個電話就叫人給叫走了,自己這個老爺們當得可真是失敗。梁衡心里本來就為張小亮的事鬧騰,這下就更不是滋味了。許鶯鶯看出梁衡心里的不快,下車時候親了梁衡一下,說,好好在家待著,我這邊很快就會完事,晚上回來我給你帶點好吃的。梁衡冷著臉不答話,許鶯鶯又拿軟話哄了他幾句,見他還是那副德性,心里也就煩了,拿起手包下了車。人還沒等站穩,梁衡的車子就嗖的一下躥了出去,轉眼間就不見了蹤影。
梁衡本來是要回派出所的,可是心里琢磨一下,還是回了自己的家。在派出所里是能聽到一些消息的,但他怕聽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也怕在所里見到潘明。出了這樣的事,潘明能消停地坐在黨校的課堂上嗎,肯定是窩在辦公室里上火呢。現在潘明大概還不清楚自己和那件事的關聯,否則電話早就追過來了,不過這也是早晚的事,只要沈川林和劉浩明說出真相,是自己捅出這么大的簍子,潘明肯定得暴跳如雷。說心里話,潘明對梁衡是有些偏愛,平常梁衡工作上犯些毛病,潘明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人前人后的替他開脫,還老說他主觀上是好的,只是方法有些不得當,大不了批評一頓了事。可這一次的事是惹大了,鬧不好不僅是挨處分的事,甚至比這還要嚴重得多,潘明即便有心保護可能也無力做到了。梁衡就想既然禍事已經來到了,躲是躲不過去的,索性順其自然,就等著上面打來電話找他去談話吧。這么一想內心倒也安穩了,換上睡衣到浴室里沖了個澡,沖澡的過程中聽到放在客廳里的手機有響動,出來查看并沒有電話打來,心想自己是有些疑神疑鬼了。
睡不著覺,就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換了好幾個頻道,放的都是法制欄目。以前梁衡最愿意看法制類節目,因為里面有案子,和自己干的行當接近,可是今天幾個專欄不約而同放的都是同一個案例,讓梁衡看著鬧心,因為說的是一名警察刑訊逼供致犯罪嫌疑人死亡的事,真是怕什么來什么,梁衡索性把電視閉了,坐在沙發上發呆。這時候倒真有電話打過來了,梁衡心驚膽戰地拿起電話接聽,來電話的卻是許鶯鶯,許鶯鶯說她單位事情談完了,問他在哪呢,聽說他在家后就說自己已經到樓下了。放下電話不一會兒就聽到樓道里有腳步聲,緊接著就有鑰匙開門的動靜。梁衡想許鶯鶯今天應酬的時間倒不長。
許鶯鶯進門換上拖鞋就湊到梁衡跟前,然后就把嘴唇貼到梁衡的嘴上。許鶯鶯已經好長時間沒有這么主動地和他近乎了,這樣的親昵動作倒把梁衡弄得一愣,以為她是喝了酒。許鶯鶯有些酒量,但平時很少喝,只有在特殊的場合才喝。可是一聞許鶯鶯嘴里還真沒酒味,就想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許鶯鶯咋突然間像換了個人。但不管怎樣梁衡還是很喜歡自家老婆有這個態度的,這才像夫妻之間該有的情致,也就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哪知道剛進入狀態,許鶯鶯卻突然收了手,一下子從梁衡懷里掙了出來,臉上有了痛苦的表情,隨后捂緊了嘴巴奔衛生間去了,衛生間里傳出許鶯鶯嘔吐的聲音,梁衡連忙給她拍打后背,又給她遞水杯漱口,許鶯鶯折騰半天,總算止住了嘔吐。
梁衡說,咋會這樣,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許鶯鶯搖搖頭,轉身進了臥室,梁衡以為她是胃里難受到床上休息去了,哪知道一轉身的工夫她又出來了,手里拿著一把淡藍色的藥片,隨手丟在垃圾桶里。梁衡認出那藥片是許鶯鶯平常吃的避孕藥,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許鶯鶯會很認真地拿出幾粒藥片吃掉。梁衡不解她的用意,問她你把藥扔了干什么,往常也沒見你對這藥有啥反應。許鶯鶯說,這你還不明白,以后我不用吃這藥了,因為我可能懷孕了。梁衡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追問一句,你說啥?許鶯鶯剛要開口,馬上又捂住嘴,跑到衛生間嘔吐起來。梁衡看著許鶯鶯的背影,猛然醒腔,樂得差點蹦起來,心說這是真的么,我就要當爸爸啦。
七
夜里一場大雪把整個松江都染成了銀白色,靠松江兩岸的樹木形成了霧凇奇觀,煞是好看,引來了好多攝影愛好者圍在江邊拍雪景。梁衡開著車子打這里路過,抬眼看這北國冬天景致,也覺得別有一番情調。梁衡今天情緒不錯,其實這種好心情從昨天晚上聽許鶯鶯說她懷孕了就一直保持著。這與許鶯鶯的情緒恰好形成了反差。
許鶯鶯昨天晚上嘮叨了半宿,一個勁兒埋怨梁衡,說他怎么這樣不小心讓她懷了孕。許鶯鶯懷孕梁衡當然高興,可他也覺得奇怪,許鶯鶯避孕藥吃得是很準時的,怎么這一次藥就突然失靈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就說明天領著她到醫院好好查查,看是不是懷孕。許鶯鶯氣道,查個屁,已經反應好多天了,你個粗心的玩意也不注意自己老婆啥樣子,剛才我已經給我學醫的同學打過電話了,她說十有八九是。梁衡說,那就更得檢查一下了,你也算大齡產婦了,得加倍小心。許鶯鶯苦著臉不做聲了,梁衡就想她心里一定是不想把孩子生下來,可現在已經由不得她了。
早晨梁衡買回早點,許鶯鶯說胃里還難受,見著吃的東西就想吐。梁衡說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得吃點,硬勸她喝了半杯牛奶。許鶯鶯放下牛奶杯子就說咋的你還真想讓我要這個孩子啊,說完嘆了口氣。梁衡感覺到許鶯鶯內心里是接受這個小生命了,忙說要陪著她去醫院檢查。許鶯鶯說上午她公司里還有個要緊事,中午抽時間再說吧。梁衡想許鶯鶯只要答應要這個孩子就好,別的都由她。就下樓從車庫里往出倒車,然后開車送許鶯鶯上班。回來時倒有興致欣賞了一路雪景。
到了所里先碰到的是治安員徐德寶。徐德寶的老婆沒工作,一直想找點活干,前兩天許鶯鶯的公司招人,梁衡就把徐德寶的老婆介紹去了,一試用,素質還不錯,就留用了。徐德寶為此對梁衡很感激,很自覺地把自己當成了他的心腹。梁衡辦事歸辦事,心里并不想和徐德寶多接觸,尤其他挺煩徐德寶身上那種諂媚的勁兒,認為一個大老爺們,總得活得有些尊嚴。徐德寶卻是不管不顧的,看見梁衡就圍前圍后地黏糊。這一次竟把梁衡拉到一邊,一本正經說他搞到了一條關于系列搶劫案子的線索,梁衡又好氣又好笑,說你要真能搞來有用的線索,那我們這幫當警察的可都是吃干飯的了。徐德寶賭咒發愿地說這條線索是真的,梁衡不想破壞他的積極性,畢竟他也是好心,就說我現在還有事情,待會你再詳細跟我說。說完就去敲潘明辦公室的門,結果屋里沒動靜。轉身進了王君辦公室,見王君坐在辦公桌前,旁邊沙發上坐著的卻是沈川林。兩個人正聊著什么,看見梁衡進來就一起住了嘴。梁衡就問王君,潘所長呢,王君說回黨校了,昨天下午就回了。梁衡就想張小亮的事情或許不像想象的那樣嚴重,否則潘明不能回黨校。覺得還是靜觀其變吧,說不準還有轉機。
就回自己辦公室找出系列搶劫案子的卷宗翻看,看能否從中發現蛛絲馬跡,看了半天還是沒有頭緒,腦袋反而更亂了。這時就聽到隔壁沈川林的辦公室有動靜,像是有誰在和沈川林爭吵,聲音挺大,梁衡就出辦公室去看,剛到門口就見沈川林辦公室的門被用力拉開了,里面閃出一個胖男人,氣勢洶洶地往出走,走兩步又回過頭來嚷,告訴你沈川林,限你三天之內把錢給我湊齊了,否則咱們法庭上見。說完罵罵咧咧地走了。梁衡認出胖男人就是那天晚上和沈川林發生爭執的男人,現在他終于跑到單位來鬧了,看來這事更沒法收場了。可能剛才的吵鬧聲太大了,隔著一個走廊的王君也聽到了,就走過來了解情況。胖男人已經走沒影了,走廊里只有梁衡一個人站著,就問梁衡咋回事。梁衡說我也不知道。沈川林漲紅著臉從屋里出來,見王君和梁衡都拿眼睛盯著他,忙解釋說沒啥事,你們忙你們的,只是一點家事,我自己能處理明白。王君是多精明的人啊,一聽沈川林的話,就知道是個人私事別人不好參與,借口上衛生間轉身走了,梁衡也不好再站在那了,也回了自己辦公室。進辦公室才想起昨天分局找沈川林問話的事,自己是主要當事人,總得跟沈川林探個口風,了解一下上面對這事啥態度,回頭就要去找沈川林,哪知道沈川林腳跟腳進來了,這一下倒把梁衡弄了個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了。
沈川林看起來心事重重,坐在那兒不說話,只一個勁兒地翻桌上攤開的卷宗。梁衡從抽屜拿出一包芙蓉王遞給沈川林,沈川林接了,打開煙抽出一支點上,狠吸了一口,然后抬起臉望著梁衡,表情像是正在下什么決心。梁衡想他就要談到正題了,哪知道他卻問起了梁衡房價的事。沈川林問梁衡最近市區房價漲到多少了,他自己在黃河路的那套房子現在能值多少錢。沈川林在部隊上干了差不多二十年,原本有些積蓄,可是都讓他老婆的病給折騰光了。沈川林老婆得的是腦瘤,也就是俗稱的腦癌,醫生說半年的時間都挺不過去,可是她竟然挺了三年多才咽下最后一口氣。這樣的堅持直接導致沈川林花光了家里的所有積蓄,手頭就剩下這套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是他最后的家底了。虧得這些年他老婆身體不好,也沒要個孩子,否則有孩子的拖累他就更難了。聽他說話的意思是有心把房子賣掉,那他一定是急著用錢了。就想起剛才胖男人臨走時說的那句話,看來沈川林真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了。就有了同情的念頭,想要幫他渡過這個難關。自己經濟條件好,這個忙是能幫上的,可是怎么開口跟他提這事呢?沈川林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他是否能接受自己的好意?現在張小亮的事上面正準備查呢,自己這個時候提出這個會不會讓他感覺是做交易?最后一想還是算了,既然沈川林自己不想點破,自己索性就裝糊涂吧。
梁衡就充內行,幫著沈川林分析本市舊房市場的走勢,最近房地產市場是持續牛市,房價一漲再漲,連帶著舊房交易也是火得不能再火,形勢很樂觀。沈川林一盤算自己那套房子居然價格不菲,也來了興致,兩個人剛算出一個具體數字,徐德寶沒頭沒腦撞進門來,進門就說,快,趕緊去抓人。梁衡見他跑得氣喘吁吁,說,你喘口氣慢慢說,抓的哪門子人,到底咋回事說詳細了。
線索是徐德寶以前在工廠的一個同事提供的,他在臨河街有一處閑置的平房,最近租給一個外地人了,這人說是在松江打工,可是房主幾次過來他都在家待著,不是喝酒就是聚攏幾個閑人打麻將,不像個打工的樣,而且租房子時說是兩口子一起住,可從打搬來就只見他一個人,問他總支吾著說老婆回娘家了,過段時間領孩子一起過來。最近兩次房主發現屋子里竟添置了許多物件,物件中居然有一臺筆記本電腦,這可不是他這種層次的人該有的東西,就產生了懷疑。昨天在路上碰上了徐德寶,知道他在派出所工作,就把這事跟他說了,徐德寶很警覺,馬上就想到系列搶劫案上了。剛才那個同事給徐德寶打電話,說那個外地人找到他要退房,可能是要溜,讓徐德寶拿主意,徐德寶就趕忙跑來找梁衡。梁衡一聽這種情況覺得像是有戲,旁邊的沈川林已經站了起來,拉著梁衡說趕緊找王君拿槍庫鑰匙取槍,晚了別讓這小子再跑了。
開始那家伙還想反抗,可是等梁衡亮出手里的槍,他就老實了,乖乖地被戴上了銬子。往出帶人時一邁門檻沈川林摔了一個跟頭,梁衡這時候光顧著收拾屋子里的東西了,也沒注意。搜出來的物件還真不少,光筆記本電腦就有三個,還有五部手機和三千多塊現金,看來都不是好道來的。梁衡就在心里盤算這中間有沒有那幾起搶劫案子中被害人的東西,還真有能對上號的,就想回去趕緊查實,要真是這家伙的話這次可撞上大運了。上車后徐德寶就說沈川林剛跌了跤,現在臉色很不好看。梁衡就問沈川林有沒有事,沈川林說沒事,你趕緊開車吧。
到了所門口,王君帶著幾個人早候在門口了。大伙張羅著把嫌疑人從車里往出帶,人都帶出來了沈川林還待在車里沒動,先下車的徐德寶就喊沈川林,喊兩聲沒動靜,就有些蒙了,忙讓梁衡過去看咋回事,梁衡過去一摸沈川林手冰涼,人已經休克過去了,就掐他人中。王君也湊過來了,一搭沈川林脈搏說,不好了,八成是腦出血,趕緊叫救護車。說完就讓梁衡把沈川林身子平放在座位上,頭枕著梁衡的腿,自己掏出手機給急救中心打電話。梁衡想沈川林多壯實的體格啊咋說倒下就倒下了呢,就輕喊,老沈,老沈你要挺住。這么一喊真把沈川林喊醒了,睜開眼瞅著梁衡,梁衡說,你挺一會兒吧老沈,救護車馬上就到了。沈川林可能想說什么話,可是光張嘴出不了聲。梁衡看得心酸,說,你不用說了,我會替你把那事擺平的。沈川林搖搖頭,隨后費力地擠出一絲笑,嘴里終于嘟噥出一句什么,可梁衡啥都沒聽清。這是沈川林一生中說出的最后一句話。當天晚上,沈川林因為腦干部位大面積出血,經搶救無效在市中心醫院去世。
因為是因公殉職,沈川林的葬禮搞得很隆重,追悼會不僅分局領導參加了,市局領導也參加了,領導們在講話中高度評價了沈川林的工作,并號召全局民警向沈川林學習。可惜這些話對于沈川林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梁衡四下觀望著,盼著能在沈川林的親友群中找到方曉云的身影,他覺得無論如何,這個看起來和沈川林關系密切的女人此刻是應該出現的。可是很令人失望,方曉云沒來參加沈川林的葬禮。站在梁衡身邊的張柳生突然貼在他耳邊,沒頭沒腦地說道,那天晚上咱們看到的可能是另外一回事,我打聽明白了,那個方曉云早就和他丈夫離婚了,只是沒有公開,人家現在是單身。梁衡覺得張柳生在這個場合說這事真是有些不合時宜,橫了他一眼,沒吱聲。梁衡想起頭一天在清理沈川林遺物時,在厚厚的一打醫院票據下面翻出幾張照片,其中一張上面是幾個人的合影,有沈川林、沈川林的老婆,除此之外居然還有那個胖子。梁衡仔細看那個胖子的眉眼竟和沈川林的老婆有些相似,就問沈川林的大哥沈川慶,沈川慶紅著眼睛說那個胖子是他死去的兄弟媳婦的弟弟,多虧這個弟弟了,在沈川林媳婦治病期間給拿了不少錢,否則沈川林即使砸鍋賣鐵也湊不上錢給老婆看病。梁衡又盯著那張照片看了看,照片上胖子笑瞇瞇的,慈眉善目的樣子,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后來怎么能對沈川林擺出那么一副兇巴巴的神態。
張小亮的事情到底被上面壓下來了。本來張小亮的家里還要告,分局和市局就出面做工作,答應先給他辦取保候審,然后協調檢察院和法院在量刑上予以從輕,張小亮在看守所早待怕了,一聽有這便宜事馬上答應不再告了。梁衡心里本來壓著一塊石頭,聽到這個消息頓時輕松了。沒幾天從潘明嘴里才知道,原來上面出頭處理此事還是因為沈川林,開始調查時沈川林就把責任都攬過去了,對梁衡只字沒提。沈川林現在因公殉職了,領導怎么的也不愿意在他的身后再抹黑,所以盡力把事情處理妥當了。梁衡到這個時候倒有些糊涂了,沈川林為什么這樣做?
這一天梁衡和許鶯鶯到婦嬰醫院去做定期孕檢,結果是胎兒發育一切正常。那天天氣很好,兩個人一高興就決定到松江邊上去逛逛,可沿著江邊走了沒一會兒,許鶯鶯就吵吵累了,正好甬路旁有一個石凳,梁衡扶著許鶯鶯坐下,抬頭就看見方曉云和一個男人迎面走來。有一瞬間梁衡產生了錯覺,感覺這個男人就是沈川林,但到了近前才發現這是個陌生的男人,只是身材上和沈川林有些相似。梁衡的心頭一陣抽搐,背過身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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