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切的靦懷中——回憶范程老師

作者簡介

劉元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常務理事，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駐會專業作家。已出版小說集、散文集、長篇報告文學《西部生命》《上帝廣場》《爸爸的心就這么高》等二十一部。中短篇小說曾被《新華文摘》《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選載;數篇報告文學被收入“建國60年文學大系《報告文學選》”及年度選本;多篇散文入選年度散文選本;兩篇選入初中語文教科書;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曾數十次獲得省(部)級以上優秀作品獎及遼寧優秀青年作家、“遼寧文藝之星”等獎項。

有些日子是永遠不能忘記的。比如1月18日。就是這一天，我被噩耗擊中——

次日一早，我從北京趕回沈陽，找到城中花園，走進多年不曾來過的范程老師家。

因為是冬天，門窗緊閉。屋子雖然暖和，卻感覺到一種難言的壓抑。我被讓到沙發上。田姨和女兒們坐在我的對面。

田姨說，范老患的是肺癌，我們對外一直保密，所以作協的人也不知道。1月12日晚上9點，范老突然發病，送醫院搶救。醫生都想不到他會奇跡般地生還。他是為了再看一眼外孫們。二女兒的兒子從上海趕來，小六的孩子在二中駐校平日里不回來，此時也趕到了外公的病床前。田姨說范老醒過來時，頭腦非常清醒。一大家子老少三代人，守在他的床前，他感到非常溫馨。他摸著外孫女的臉說，你親親姥爺吧。外孫女撲上前親了姥爺。

我在想，他那蒼白瘦削的臉上一定堆滿了幸福的笑容。那是最后的笑容。最后的笑容都非常單純。

他囑咐外孫，要好好工作，現在能找到工作已是不容易了。他滿意地對四個女兒說，你們要互相關照，他的聲音中盈顫著幸福的滿足感。

田姨含悲忍淚地對我復述了這個過程:“他說，我女兒都好，女婿也都好，老伴你也好!我這一輩子沒有什么財產，動遷的房子，你留一半，我留一半，你那半的錢存好別動，留著你自己用，我那半的錢，給四個孩子吧。他們還小，有的還沒畢業，升學需要錢的。開始以為是要給四個女兒，后來才聽明白是要給下一輩的外孫們。當時在場的人都感動得哭了……”

1月15日中午，范老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二女兒范薇對我說，17日那天是禮拜天，是父親出殯的日子。天突然轉暖，冬日里從未有過那么溫暖的天氣。悲傷的日子里，親人對天氣的變化是極其敏感的，哪怕最細微之處，也覺得有神秘色彩。范老這樣的慈祥老人，人人都認可的大好人，一生都會替別人著想的人，即使是人們前來為他進行最后的送別，他也會選擇一個最溫暖的天氣。這個我絕對相信。天亦有情。

由范老聯想到我兩個月前去世的父親，他們對待下一輩人的態度十分相像。父親在彌留之際，見到從北京和大連等地趕來的孫子孫女和孫甥們，一整天都不睜的眼睛突然睜開并放出亮光。他老人家連連說:滿足了，很滿足了!

父親屬龍，范老長我父親一歲，屬兔。他們有著那一代人許多共同的特點。他們之間最大的相同之處，都是好人，也都是容易滿足的人，因而，他們都是幸福之人。

范老患病期間，也正是我父親病重住院的時候。從檢查出來肝癌住院到過世，只有58天。平日里我很少回去看望父親，更談不到照料。他的故去帶給我的是無法言說的悲傷。想不到的是，自己到了這份年紀，還會這般脆弱。我將自己關閉起來，不希望將父親病故的消息告訴別人，不希望將自己的傷悲傳染給他人。這就是我聽說范老住院，而沒能及時趕去探望他的原因。想不到的是，范老這么快就離開了，再也見不到他了。

我強烈地感受著室內的哀傷氛圍。一轉眼，竟看到了電視柜旁邊的范老照片(完全不像遺相)，彩色的，跟他平時的表情一模一樣。他在微笑，在對著每一位前來的人微笑，當然也在對我微笑。是那種瞇縫眼睛的微笑，再加上他的眉心上的那顆痣，顯得那么慈祥善良……

頭一次見到老范，是在1974年。當時我作為一個業余作者，接到大連市文聯邵雪梅的電話，她讓我去大連賓館見《遼寧文藝》的范程同志，說范程同志到大連來很想見見大連的業余作者。

大連賓館是當時大連最好的賓館，日本建筑師太田毅和吉田宗太郎設計的，原名大和旅館，是巴洛克式風格的建筑。記憶中的1974年，這個賓館鋪有地毯。地毯是紅色的。走廊很窄，很幽深，我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像走進一個古巷道。按著門牌號，敲開那扇油漆很厚很暗的木頭門時，心里有種莫名的激動與惶悚。

范程老師穿著白色短衫，笑容可掬地給我讓座，給我倒茶。他喜歡抽煙，吸得很深，吐得卻輕柔。算一下，那時他也不過四十六七歲。然而，他已經謝頂。在彌散著古老氣息的賓館房間里，他給我的印象就是一位極具長者風度的老人。那時候，人們都管他叫老范。邵默夏叫他老范，吳濱也稱他老范。大連老字輩的藝術家們都稱他老范。在我看來，雖然他的樣子很溫和，卻顯得尊貴，令人敬畏。他說話聲音很小，慢條斯理，柔聲細氣，坐在他對面，要屏息靜聽才勉強可以聽到。喔，大編輯說話都是這樣的啊!

他當時是《遼寧文藝》的小說組長，他對遼寧地區的小說作者非常熟悉，尤其對大連地區說作者可以說如數家珍。那是個重視工農兵業余作者的年代。我當時算初出茅廬吧，能夠有這樣的機會聆聽省刊大編輯的談話，倍感神圣。他當時問我在寫什么，鼓勵我往《遼寧文藝》投稿。我當時真的不敢往省級大刊物投稿。與他見面之后，生發了文學的野心，竟試著往省刊投稿了，我直接寄給他。每次，他都給我寫回信。他的信是用毛筆寫的，豎排，字體清秀舒展，很好辨認。他對稿子提出很詳盡的意見，說完意見，總是要不吝筆墨地鼓勵我一番。他的回信每次都要兩頁以上，這要浪費他多少時間啊!

第二次見面，是轉過年在新金縣的皮子窩海邊，那是《遼寧文藝》的筆會。筆會上，主要參加人員都是大連地區的作者。大連造船廠的韓純義、大連機床廠的劉景奇、大連石油七廠的鞠峰等，都是赫赫有名的業余作者。當時造船廠來了三位作者，他們三個人合寫了一篇小說，署名從三人的名字中各取出一個字。那個年代，還多少受到集體創作署名的影響，我那次就是與詩人張崇謙合作寫出了反應知青辦的小說《同志之間》，此篇算是第一次登陸省刊，發在1975年的第五期《遼寧文藝》頭題位置。那次筆會給我印象極深，也是我真正邁向文學道路的驛站?！哆|寧文藝》改名《鴨綠江》是在1977年的下半年。上半年的《遼寧文藝》第三期頭題刊發了我的小說《我和老師》，下半年第八期《鴨綠江》刊發了我的小說《選擇》，也是頭題。第六期是改名《鴨綠江》的頭一期，頭題刊發的是劉心武的小說《面對祖國大地》。

在皮子窩筆會上，我有了很大收獲。不僅得到了范程老師耳提面命的寫作指導，也有幸得到了作協領導思基同志的關心與扶植。最難忘的是，思基老師晚飯后喜歡下軍棋，先是范程老師陪他下，不知為什么，范程老師把我叫過去，對我說思基老頭挺喜歡我的，希望我跟他下軍棋。我有點緊張，我說我下不好，他笑瞇瞇地鼓勵我，說年輕人腦袋靈活，沒問題的。于是，我就不客氣地坐下來，與思基老師對奕。也是那種邊翻邊下，一半靠運氣，一半靠技巧。不需要裁判，倒也其樂融融。思基老頭特別和藹，他剪著板寸頭，頭發已經花白。他跟范程當時在我眼里都是老人，都是好老頭兒。這與后來看到他們的感覺，也沒有多大變化。思基老師說話更不容易聽懂。不過，聽不懂也沒有關系，他給人的感覺特別和善。他對基層業余作者的關懷，是由衷的，那份親切感讓我們這些作者(包括金河、達理、熙高、胡清和等)都感念不忘。

思基是代表作協參加刊物筆會的。那時候，作協領導極其重視刊物。刊物的主編一律由作協副主席兼任。而在以后的刊物筆會中，作協總是要有副主席參加并指導筆會，如八十年代初的海洋島筆會、大連金石灘筆會，都沿襲了這樣的傳統。思基、方冰、慕柯夫、謝挺宇、陳嶼等那一代前輩，都親臨過《鴨綠江》的筆會，并給我留下過難忘的印象。筆會上，范程差不多總是在快要結束時蒞臨。作者差不多都在這時交了作業，能否過關，關鍵要看老范的意見了。這個時候，作者眼中的范老師，即使再溫和慈祥，也令人生畏。而且，他跟你談意見時，聲音總是那么小，你要格外認真去聽，而你的心跳也會影響你的聽力。于是，范主編等于不怒則威。他頗有大編輯的氣度，頗具大主編的風范。

其實，他擔當主編重任還是八十年代之后。那時候，我已經由一位業余作者破格調入省作家協會。原本打算讓我當專業作家的，只因我那時太年輕，作協黨組認為趁年輕，應該到編輯部多鍛煉鍛煉。于是，我就到《鴨綠江》文學月刊社當起了小說編輯。

當編輯之后，每天都能見到范程，我們之間的關系也由編輯與作者的關系轉為上下級的工作關系了。這無形之中，對我產生了一種壓力。老范對工作要求非常嚴格。他經常會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不動聲色地問我最近怎么樣啊，對編輯工作還有什么想法啊，看似漫不經心隨隨便便，但我已經意識到，他是在認真地指點我，幫助我盡快適應編輯工作。他說，你搞創作我并不反對，但是，你現在已經是位編輯了，你一定要擺正編輯工作與搞創作的關系。

是啊，我一直苦惱著如何擺正當編輯和搞創作之間的關系。老范為此不乏耳提面命?；叵胱约涸凇而喚G江》工作的二十三年，能夠一步步成長，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進取上升，與他的諄諄教誨是分不開的。

那時的編輯工作非常繁忙。尤其身負重任的老范，簡直沒有上下班的概念。編輯部每天的自然來稿量要用多條麻袋裝。除了編輯們提交給他的稿子，又有好多人直接將稿子寄給他。他是有稿必看，看后必作復。上班時，他戴著花鏡在看稿，下班時，他也是那副神態埋首稿件中。那時候他住在大帥府的三樓，家里就是辦公室。我也住在三樓。我經常會聽到他老伴田姨對他嘮叨，抱怨他總是忙得只顧看稿子，不注意身體。

那是一個文學爆炸的時代，也是一個文學期刊大繁榮的時代。那時候，能夠當一個文學期刊的編輯，是令人羨慕的。當時，老范是主持工作的副主編。主編仍然是由作協領導兼任。《鴨綠江》每期發行數都在上漲。發過李克靈的《省委第一書記》，發過祖慰的《來函照登》……《鴨綠江》以思想解放、膽子大而引起文壇的矚目，由幾萬、十幾萬、一直上升到最高峰39.7萬份。那時候范程驚呼，這一期又漲了，紙張不夠，庫存全用上了也不夠，怎么辦?他火速令張學臣去想法買紙。那是《鴨綠江》歷史上最好的日子，也是《鴨綠江》的主要負責人范程同志人生與事業最輝煌的時代。記得在一次編輯部普通的會議上，我們提出了作協領導兼任刊物主編制已經不適合刊物的運行，希望能夠跟作協領導提出來，如果作協領導愿意兼刊物主編，就應該真正坐到編輯部來指導工作，否則，就不應該兼任。這個純粹來自編輯部同仁的意見當時匯報給了作協，于是，作協方面負責人同意不再兼任《鴨綠江》主編。就這樣，《鴨綠江》進入了自己的期刊時代。而范老，也就真正成為了名符其實的主編。

那時候，《鴨綠江》收入頗豐。作協的人都很羨慕《鴨綠江》?！而喚G江》不僅在全國林立的刊物中擁有領先地位，而且，還創辦了函授創作中心，后來還創辦了《文學大觀》。那是《鴨綠江》最具活力的時期，最具想象力的時期，而那時候，一貫謹慎行事的范主編，卻像一個詩人。

記得他那年去南京參加一個期刊會議。他意氣風發，談吐滔滔。回來給我們編輯部傳達見聞時，他的激情深深感染了我們。那時候，全國重要的幾家刊物《雨花》、《延河》、《作品》加上《鴨綠江》作為核心，組織全國刊物在南京開會，會上提議再創辦一份小說選刊式的刊物，以抵抗《小說月報》的獨家壟斷。當時還沒有《小說選刊》。這樣的會議真是鼓勵人心。

然而，顧爾潭與范程等那一代主編們的激情并未得到上面認可。他們構想得那么好的每期由不同省級刊物主編的“民間選刊”，并未獲準創辦，他們的一腔激情只能束之高閣。雖然選刊沒有辦成，但，南京會議卻在中國期刊界產生了重大影響。事實上，也等于催生了后來的《小說選刊》。

那時候《鴨綠江》確實引人關注。不僅刊物發行量大，而且在全國第一個創辦了“函授創作中心”，僅第一期報名的學員就有八萬之多。而且，這些學員中后來成為文壇著名作家或各省市作協領導的大有人在。范主編以他的黃土高原般厚實的人品，寬容與包容兼備，以黃河奔騰般的詩人激情與魄力，跟阿紅、單復等精英同仁們一道，為文學事業做出的巨大貢獻，值得驕傲和自豪!《鴨綠江》如日中天。在范老他們那一代編輯身上，我看到了許多優秀品質，這些都給了我潛移默化的影響。

從那個時代走過來，親歷了文學的盛與衰。無論時代發生怎樣的變化，但在范老的身上，有兩個特點始終未變。一是他對文學事業的熱愛，比如，他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還揮筆為作協的刊物寫下了激情洋溢的文章，為遼西的一家報紙寫了懷念文章。另一點，就是他那慈父般對親人友人的關愛。即使在大帥府居住時少有的閑暇之時，我也被老范特別陶醉于與小女兒在一起的時光所感動。

范主編瞅著小六的時候，像陶醉在一幅優美的圖畫中。那是真正的慈父的目光。這位操著陜西富平縣口音的老漢，當時五十多歲，還沒到退休年齡，他膝下四個女兒，沒有一個兒子。他對四個女兒寵愛有加，從不厭倦。尤其是那個小女兒，應該叫小四，不知為何他管這個小女兒叫小六兒。我想，一定是他還嫌四個女兒少，希望再增加兩千金吧。現在，我的年紀也到了范主編當年的年歲，我也如他一樣喜歡跟女兒在一起，更相似的是，我也經常喜歡以他那樣的目光去瞅女兒。這個時候，女兒會撒嬌的，老婆在一旁看得清楚，她認為我這樣瞅女兒，那眼神，很像范老。

是啊，人都要一年年地老下去。或許只有老到一定的時候，才會對于曾經的生活和工作有更深的體驗與認知吧。

一代人與另一代人是有區別的，就像一個時代與另一個時代有著不同?！而喚G江》的命運與中國當代文學的命運一樣，盛極而速衰。老范之后，經歷了三任新主編更替，主編重擔歷史性地落在了我的肩上。算下來，我好像是《鴨綠江》的第十八任主編。不當主編不知道，就像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真正到了這個位置上，我更加理解范老了。

這個時候，老范已經真正成了范老。他很少到編輯部來，除了開支。后來，開支都通過銀行打入存折，他就更少來了。而每逢年節，才會見到他。他拄著拐棍，每次都是一臉慈祥。如果有機會，他還是關心我的寫作，更多的時候，他是問候我的家人，特別是我的女兒。女兒剛滿周歲時，他還向我索要了一張女兒在床上爬的照片。他對我的關心，是一種純粹的長輩對年輕人的關心。這種關心，讓我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我當業余作者的時候。這種感覺真好。

范老是個公認的好人，不論年輕年老，也不論作協內部的人還是外面的作者，凡是與他打過交道的人，無不稱他為好人。好人的概念通常是與人為善，綿和而平易，厚道而寬容，凡事替別人著想，成全別人，至于有無作為，作為大小，并無關系。然而，范老這個好人，除了符合上述好人要素，還是一位有作為的好人、好主編。他在那個時代，將《鴨綠江》推向了輝煌。他從不吹噓自我，他總是謙遜著，低調做人。當遇到困難和問題時，他也從不推卸責任，從不抱怨別人。他會責怪自己，會在沒有人責備他的時候自責，這是一種高尚的品質。如今，當這種品質越來越稀少的時候，范老給我們留下的記憶就彌足珍貴。范老代表著一個時代，那是一個文學的時代，更是一個文學期刊的時代。

這些日子，我不斷經受著親人離去的打擊，父親去世之后月余，我的兩位直系親戚又相繼離世，還有一位幾十年的老朋友身患肺癌，在死亡線上掙扎。這一年不知道怎么了，春節的時候一個人閉門哀思，想到親友們一個個離去，尤其想到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范老的離去，更加哀傷。有時候是白日的冥想，有時候竟是夜晚的夢境。過去的許多事情攪在了一起。

如今梳理一下對范老的記憶，這種記憶深深融入了我人生的各個階段。無論是我在當業余作者的時候，還是我在當編輯的時候，還是當主編的時候，或是當專業作家的時候。即使五年前遼寧作家協會第八次代表會議上，我當選了作協副主席的時候，范老依然以慈祥的目光注視著我，語重心長地說，不要驕傲，要謙虛謹慎，要好好寫出力作。你能有今天不容易啊!

這年頭，還有多少這樣的好老頭會在你沮喪的時候，鼓勵你，給你打氣;在你得意的時候，提醒你，批評你，始終將你當成一個年輕人，當成一個需要耳提面命的孩子看待。

我從他們上一代人的身上，確實學到很多東西?；叵肫饋?，確實喚起了很多回憶。雖然幾年甚至十幾年難能見上一面，但一旦見面，就會感覺那樣親切，沒有隔閡。單復九十歲了、阿紅也過八旬了。見到他們，怎能不讓你回到當年的大帥府里的編輯部啊。在作協主席團會和理事會期間，我在友誼賓館見到了他們。還有韶華先生。

九十歲的單復，老得糊涂了還是老得清醒了呢?他仍然一派孩子氣。小江揭露他:從家里出來只帶了兩根香煙，不多帶一根，就自己抽。好煙，他舍不得帶出來給別人抽。就像齊白石，每次家里擺著點心，每次來客人他都是將盤子端給你。有經驗的人知道，千萬不可吃。點心就這么著擺了好幾年，早就充滿了蟲子，成了蟲子們的樂園了。能吃和不能吃，給不給你好煙抽，這似乎都已不重要了。人老到令人寬容這些細節的時候，便是老到了可愛的境界。

陸地也來了。他與范老關系非同一般。除了他們多年的文學交往，陸地的兒子與范老的二女婿安波瞬是同學也是好朋友。陸地身板挺拔，還是那個樣子，黑膚色，厚實而健康的樣子，性情還是那么豪爽。三十年前感覺他就是這樣的，幾乎就沒有什么變化，真是奇跡。如果硬要細心找尋改變的話，就是他的頭發白得更純粹了。與他挨著的阿紅，比以前明顯駝背了，再看過去的，還有李敬信，這位當年因寫《生命》而轟動、挨批的作家，也是白發顯赫。挨在他旁邊的是單復、韶華，這些白發老人，站成一道耀眼的白線，那是一道令人肅然起敬的皚皚雪峰，山脊處蜿蜒出歲月的光芒。在與會者的仰視中，他們在接受著中國作協的獎勵:從事文學創作60年的獎。60年啊，這是一個怎樣的大獎。

本來，這個受獎的隊伍中應該有范老的，他是在病床上得到這一殊榮的?？上?，他沒有能夠堅持到出席頒獎儀式的這一天。

韶華在代表獲獎者發言時，還專門提到了他為范程寫的挽聯。

我在范程老師的微笑的遺相前，看到了這幅挽聯，墨跡很重。而且，這種很重的墨跡，一直延續著范老仙逝后的傷悲氣氛。我對著靈堂，深深地磕頭。

我感覺到，范老那雙慈祥的眼睛，像從枯井深處閃出的光芒，那么長久地明亮著……

2010年5月10日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