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物

作者簡介

王安林，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協全委會委員，臺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在全國各種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三百多萬字，作品多次為《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短篇小說選刊》《作家文摘》等轉載，入編各種選集，出版有《王安林短篇小說選》《理想之圈》《城市里的麥粒》等。現在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文聯工作。

離開工廠，晃眼功夫就過去了二十年。那日街頭遇上，都不敢叫。我瞅他，他瞅我，四目相對好半天，還是我先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班長。

果然是班長，好半天還想不起來。也難怪，二十年前他手下轄員三十好幾，自然不容易想起，疑疑慮慮地叫我的名，不敢肯定。我果斷地答應，他這才放下心來。

當時他立在一個十分熱鬧的街口。他的邊上站著一個胖子，其實也不是很胖，只是和他相比較而言。他很瘦，二十年前他就瘦。現在他大概六十有幾，可以劃入老年了，仍然瘦。千金難買老來瘦，他福分不淺。我想。

當時他就和那個胖子站在一起。那個胖子對著那個熱鬧的街口指指點點。他的手也跟著指指點點。我看到街口立了幾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還沒有畫上廣告。我尋思他們指點的對象可能就是這些廣告牌。

幾天之后，當我再次經過那個街口，看到班長爬在腳手架上，提著個油漆桶在那巨大的廣告牌上橫涂豎抹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當時的推測是如此準確。而當時我只是閃了個念頭。我和班長有過交情，我曾在《工人》那篇小說里詳詳細細地描述過那種交情。那篇小說發表時，題目被編輯大人改成了《老大哥們》，但里面的基本內容沒有改。在那里面我寫了我和班長干過的許多不光彩不愉快的事情，比如打撲克搓麻將賭吃賭喝，比如偷雞摸狗談女人，還比如為一級工資勾心斗角背地里捅刀子拆墻腳等等。我想編輯大人對題目作如此改動是有道理的，我們的所作所為可能不夠工人(工人階級)條件。

我不知道班長有沒有讀過我的這篇小說，假如他讀到是否會滿意我對他的描述。不過當時有幾個舊日工廠里的哥兒們讀到這篇小說后，興致勃勃地趕到我家，以那篇小說為契機大侃特侃那時的生活，讓我好端端賠進去許多煙和酒以及一個晚上的時間。我曾向他們打聽過班長。他們說班長還是老樣子。我問:還當班長嗎?他們說還當。我問:還寫標語嗎?他們說當然寫，只是沒以前那么多標語好寫了，但一些規章制度操作規程等等要掛到墻上還是離不開班長的。我當時就想，班長還是老樣子，還是一成不變的班長。

我進廠時班長就已經是班長了。班長上面有車間主任。車間主任領我們一幫剛進廠的學徒說是去找班長。車間主任沒將我們帶往車間卻來到一面搭了腳手架的大墻前。車間主任離著老遠就喊班長的名字。我們聽到了回答的聲音但沒見到人。那面墻又高又大還搭了腳手架，最醒目的就是墻上的大字了，一個個都有八仙桌面大。紅漆剛剛涂上去，鮮艷欲滴。那天陽光很好，很好的陽光將鮮艷欲滴的紅字曬得熱情洋溢，當時我們完全被這些氣勢磅礴的大字吸引住了。在這樣大的大字前你不得不肅然起敬。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感嘆聲中，班長出現了。

我們期待中的班長似乎不應該是如此矮小精瘦。所以他出現時大家都吃了一驚。他從腳手架上敏捷地跳下來時手里拎著一只油漆桶。油漆桶里有一支不是很大的油畫筆。油漆桶邊沿上干干凈凈包括那支油畫筆的筆桿也是干干凈凈的，不見有一點紅漆的印痕。他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工作服。那套洗得發了白的工作服穿在他身上倒顯得非常得體。他挺起胸膛，略帶點威嚴地說:都來啦!那意思好像和我們這幫下屬早已相熟。

他把油漆桶放在自己的腳邊，拍拍手又用手拍拍那身工作服。他的手也是干干凈凈的不見有一點紅漆;那工作服上雖然有幾點油漆，但似乎是故意弄上去的。洗得發白的工作服上有幾點油漆而不是機油柴油什么的，使他在偌大一個工廠里在眾多的工人中一下子就表現出一種與眾不同。

都來啦!他又重復一句，并回頭看看那面大墻。怎么樣?他問邊上的車間主任。主任說:還可以。在這種場合一個車間主任要夸獎一個屬下的班長頗不容易。車間主任說:完工了嗎?班長皺皺眉頭，似乎是不滿意主任將他的工作說得如此一般化，完全等同于車間的勞動。班長退后幾步打量那面墻，說:當然還得修飾一下，不過大體上差不多了。主任說:這樣吧，這里完事后，你在這批學徒中選個幫手，到縣里去。班長說:你是說到縣里去?車間主任沒有特別的反應，好像只是派班長到縣里去修一臺機器或是買一些材料。

當時，我的同伙們一個個都睜圓雙眼盯住班長瞧，大概是驚嘆于班長要到縣里去顯露一手寫大字的功夫。你可以想象在那熱鬧的街口，班長爬在高高的腳手架上，人和車皆在他的腳底，不管是誰打這經過肯定都會抬頭觀望。這些人中不光有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還會有書記主任等等首長，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譽。我們這些學徒肯定也都聽到車間主任說讓班長在我們中間挑一個幫手的話了，這種事誰不想輪上?

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學徒一個個屏息靜氣地等待著誰能攤上這一差使。然而，當班長指著一個臉皮白白挺清秀的學徒，讓他接受這一美差時，那學徒連連擺手搖頭一副堅不肯受的樣子。班長馬上轉換了目標，選了一個膚色雖然有點黑但身體挺不錯的學徒。但這個學徒依然不肯接受班長的垂青，他反復強調自己經常頭暈登不得高，更不用說爬在那腳手架上寫字了。

班長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他沒有再往下點，怕會再次被拒絕。他用眼挨個兒掃瞄，可能是希望哪一個好漢能挺身而出自告奮勇接受這一差使。當他的眼角掃到我時，我的心狂跳了起來，我想我當時的心理有點卑鄙。小時我曾有過許多夢想，想過當解放軍當科學家當醫生就是沒有想過當工人。我最最希望的是當一個畫家。當然我并不是看不起工人，我只是不想當一個工人而愿當一個畫家罷了。

就這樣，我緊張而又不安地往前走了幾步，當然我并沒有從自己這大膽的幾步中領悟到什么有關人生前途的聯想。我沒說什么話。班長也沒說什么話。但我從他的眼光中得到一種默許。我拎起班長放在地上的油漆桶。我感覺到背后的學徒們都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班長依然沒有說一句話。他背了手顧自走去，我拎了油漆桶跟在后面。他走得快我也走得快，他走得慢我也走得慢。走出好遠一段路，我依然能感覺到背后有齊刷刷的眼光盯著我那顯得狼狽的身影。終于他停下來了。他回過身來仔細地看我。看了好半天忽然冒出一句話:你心術不正。我一時沒聽清:你說什么?他又重復了那句話，那聲音冷酷無情地鉆進我的耳膜。我一下子急得大汗淋漓:您這是什么意思?他說:你不是為了做一個真正的工人而來的吧?我大惑不解:你不是一個真正的工人嗎?他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他沒說完便笑了。我第一次見他笑。他笑起來嘴兩邊的皺紋陷進去很深，有兩顆牙齒放肆地暴突出來，其中有一顆少了一角。他問我:你說到底是勞心者治人還是勞力者治人?我被他問得莫名奇妙。他說:他們一個個鐵了心要在革命熔爐中百煉成鋼，而你卻想臨陣逃脫。我拼命為自己開脫。我說我只是愛好寫寫畫畫，從小就喜歡，上課時常常憑自己的想象畫各種可口的食物，這幾年也沒正經讀過書，而是跟一個鄰居習字，那老先生寫一手好魏碑。班長散淡地說:你會寫魏碑?我心有點虛，以為班長要考我。我說:跟老先生學是學了一點，也就只是知道外方內圓的道理。班長的眼光馬上顯得警惕，除了魏碑你還會什么，行楷草隸篆都會?除了畫些吃的還畫過其他什么如皮鞋草帽五顏六色的太陽傘之類的?我無奈地搖頭。班長松了一口氣，但隨之又逼進一句:在墻上畫過嗎?這回我點了點頭。班長隨之又緊張:很大的墻嗎?就跟剛才那面墻一般大?他的手指了遠遠的墻，墻上的紅字依然醒目。我又驚恐地搖頭:在學校的墻報上。班長笑了。這回是真正的開心大笑。笑過以后他說:走吧。看我不言語，他又說:是不是后悔了?我遲遲疑疑地說:不后悔。他說:放心吧，后悔的是他們。

班長是前年退休的。這是他在我們重逢時告訴我的第一件事。我沒有向他打聽其他同事，據說我們當年供職的工廠早散伙了，大家已經各奔東西。我問他現在的情況。他說:還可以。他告訴我他大女兒還在家里。他大女兒有病，間歇性精神病，一直時好時壞讓他操心。他說他小女兒嫁人了而且有了孩子，他老伴在幫小女兒帶孩子。我也知道他老伴，以前常到廠里做家屬工。那時他家挺困難，上有四個老人下有五個孩子。他說老人去了兩個還剩下兩個全躺床上呢。我想這日子怎算還可以呢?他說:我凈拿退休工資，還能在外面掙些錢，他們讓我幫著寫寫畫畫，沒想到這點本事還用得上。他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當時他還沒有動手畫那廣告。他邊上的胖子完全一副救世主模樣盛氣凌人。胖子瞧瞧我滿不在乎地對他說:就這樣吧。他沖著胖子走遠的背影連連點頭。我覺得那胖子有點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誰。我后來還是問了班長。班長說:那是馮經理呀廣告公司的馮經理。我說:這馮經理怎么這么面熟?班長說:這就是當年的馮主任呀。我說:他是馮主任?真是有點意外。

那次，我跟班長去縣里，班長很熟悉地就敲開了一間辦公室的門。辦公室里有一個和班長差不多年紀的人。班長叫他馮主任。馮主任很熱情地握著班長的手說:老伙計你來啦?說著還要倒茶。班長說:先交待任務吧。馮主任說:不忙不忙先住下吧，這次任務重，怕要十天半個月的。主任像是征求班長的意見:住招待所吧，兩個人剛好包個房，伙食么……班長說:按規定吧。我后來才知道這規定的伙食是兩菜一湯而飯隨便吃，在當時這可是了不起的待遇了。

馮主任親自把我們陪到招待所安排好吃住，這才坐下來說任務。他說:為了配合形勢，縣里要在幾條主街道上弄幾條永久性大標語。他看班長。班長不作聲。他說:我思來想去除了你也沒有誰能勝任。班長說:就這事兒?馮主任笑笑說:我知道什么也難不倒你，老伙計，你應該到縣里來，只要你有這個意思。班長搖搖頭果斷地說: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和你不一樣，爬腳手架登高寫寫畫畫我行，坐辦公室我不習慣。馮主任說:你呀你。

在縣上那陣子，我看馮主任對班長很客氣。馮主任還特意囑咐我們慢慢干別著急，自然是希望我們趁機在縣里多呆上些日子。我當然是巴不得，在縣里吃得好住得好。班長對縣里的生活也很滿意。班長家里的生活很清苦，老老小小十多口人全靠他一人工資生活。我以為自己食量很大，但在招待所看到班長比我的食量還大。班長干活實在，一天能干完的活絕不會拖到第二天。當時我的主要任務是上底色，也就是給那些要寫標語的墻壁涂上一層白漆，然后供班長在上面寫紅字。開始我以為這件事非常容易，沒想幾天下來就感到腰酸手疼速度明顯減慢，最后變得供不應求讓班長在邊上停工等料了。班長沒等多長時間，耐不住就奪過我手中的刷子干起上底色的活。他一邊干一邊對我說:這樣這樣，應該這樣。他的手非常靈巧，那把刷子在他手中揮灑自如。他說:別小看這一手，也是需要練基本功的，馮主任這一手就練得不錯。我說:馮主任?班長說:馮主任咋啦，馮主任也是從這大墻上練出來的。

后來我才知道班長和馮主任原來是師兄弟，他們曾經一起跟師傅在上海灘給人畫廣告。班長說他們的師傅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畫畫寫字都非常出色。師傅就一個女兒但有兩個徒弟，師傅要將真本事傳與將來的女婿。師傅看中了班長。實際上班長并不比馮主任強。班長自己如此認為。要比心眼，班長絕對沒有馮主任聰慧。比如讓他們共同臨摹一只蘋果，而那蘋果上有一條毛毛蟲，班長會如實畫下，而馮主任則會將那條毛毛蟲描繪成一朵鮮花。但師傅不喜歡馮主任，說他華而不實。師傅喜歡班長，說他認真。這樣師傅就專讓班長跟著畫那些五顏六色五彩繽紛的廣告，畫各種牙膏香煙皮鞋人丹等等，而只讓馮主任去干那種刷大墻涂底色的活計。不過很快便解放了，世道大變，班長和馮主任一起進了工廠。在工廠里不管是寫字畫畫還是刷大墻一律皆派不上用場。一切都要重新開始。馮主任的聰明才智很快就體現了出來。有一日，工廠大門邊要寫大標語，軍代表問誰能勝任。班長沒聲張而馮主任就走了出來。就這一步改變了馮主任的命運，他先是車間主任再任廠長再到局里后來就到了縣里。班長與我說這些時，我想起了自己，便有些不自在。班長隨之又說:不過馮主任這人確實還是挺不錯的，總想拉我一把。我也就說:馮主任是好，你完全可以答應他到縣里去。班長說:我還不知道自己?人和人不一樣，會水的水里游，會飛的天上飛，什么也不會的，你就老老實實地呆著。班長看看我說:不過，我看你倒是塊料，要是你有意思，我倒可以幫你個忙。我忙說:我只是想跟你學那一手。班長又笑笑:明天咱們換換，你來寫字。我說:我，我不會。班長說:不要緊的，我先用鉛筆將字的輪廓畫好，你用紅漆往上涂就行。

第二天，我們是在一條主街道上干活。班長用鉛筆將字的輪廓畫好，我就提著筆小心翼翼地往上涂紅漆。涂好一個字一看，還真像那么回事。我真不敢相信這比我人還大的字出自我的筆底。我有點為之陶醉。這時大街上行人很多，我看到下面圍了許多人在對我指指點點，似乎都是贊嘆我的意思。我還感到有什么亮了一下。后來才知道是有人給我拍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后來還被登在當地的黨報上。我是在回到廠里好長一段時間后才看到那張報紙的。全廠一下子為之轟動。許多人拿了這張報紙去問班長:縣城街上那些大標語都是那個新來的學徒寫的?班長就點頭說是。人們信以為真，都贊嘆我了不起。廠黨委那個年輕秘書還認為這里面有詐，跑來跟班長追根究底。秘書當了我的面問班長:你那幾下子我信服，可他……他大有看我不起的意思，但班長卻振振有詞:你要不服，讓他代你去當一陣子秘書試試?秘書倉皇而逃。

秘書走后，我惶惶然向班長討饒。我說別再讓我出洋相了。班長說:你怕什么?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說真的，你比他們都強，這我知道，就說你那一手鋼筆字吧，雖說花了點，但沒人能比得過你的，我們班上的那塊黑板報以后就由你來搞。當時別看生產不景氣，黑板報搞得卻熱鬧。廠里每個班組都有一塊，我們班的那塊黑板報一直由班長親自待弄自然為廠里的佼佼者。我說:我哪行?班長說:我說你行就行，你字畫都不錯，不顯露顯露怪可惜的。班長就拉我去搞黑板報。實際上班長已將報頭標題都弄好了。我練過幾天新魏體，寫出的字還算漂亮，來來往往的工人們見了都說不錯。這以后，車間里廠里有什么寫寫畫畫之類的活，班長就竭力將我推出去。慢慢地，我在廠里也就有了些名氣，后來竟可以與班長一比高低。

若干年后的一天，我正在搞班里的黑板報，班長跑來找我。班長對我說馮主任找過他，縣里要找一個能寫會畫的人幫忙，要很長時間，搞得好可以留縣上。那天下著雨，黑板報上面有遮陽的石棉瓦。我和班長站在那石棉瓦下。班長推心置腹地對我說:我說過要幫你忙的，這就是一次機會，去不去?要去，這就定了。我拿粉筆的手有些顫抖。我說:那你呢?班長說:我要去早就去了，我這個人有個窩就不愛動彈，而你不一樣。他看了看天又搖頭說:沒有辦法，我那女兒的病又犯了。他拍拍我的肩:那就這樣定了吧，把這期黑板報弄好，收拾一下就走。我覺得不遠處車間里機器的轟鳴聲還有身邊的雨聲一下子都變得非常遙遠。

我和班長就是從那一天分手的。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我離開了我并沒做過幾天工的工廠，進入縣機關開始了延續至今的機關生活。現在我在文化部門工作，還擔任了一定的領導職務。我現在的職位肯定在班長之上。班長則一直是一個工人直至退休。

現在他對自己的境況似乎很滿意，他搓著手說:又有活兒干了，看，這么多這么多，夠畫十天半個月的。我問他這樣能掙多少外快。他說:很不錯的，如果按日算，每天平均差不多二十多元，馮經理總是關照我。班長告訴我:馮主任從那位子上退下來后就干起了這一行，他真是有辦法真是了不得，干什么像什么。我看班長對當年的馮主任今日的馮經理一副虔誠神態，覺得他有點變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今日和當年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時代，市場上的豬肉賣六角錢一斤和賣六元錢一斤的差距有目共睹。班長一直當班長一直過著那種無所求的日子，但挨到現在也無法再這樣清心寡欲下去。女兒大了兒子大了，都是有臉有面的人。而自己忙活了半輩子還家不像家。當然，靠退休工資也能將余生安然度過，但那只能是那些無一技之長又老得不能動彈了的老人的歸宿。班長自然不能跟馮主任比。班長要跟他比那就太寒酸了，寒酸得讓人慘不忍睹。不過，班長總算是已經在調整自己和整個社會的差距了。

班長后來問起我的情況。我簡單地告訴了他我的近況。他點頭沖我笑。他笑起來的模樣依然和當年一樣，兩顆牙齒在我面前暴露無遺。他似乎是為了證明當年:當時那幾十個人也就數你有出息。班長一句話說得我感慨萬千。我突然覺得我應該幫班長一點忙。我們文化系統當時正在搞以文補文以文養文。作為領導的我連日來左思右想企圖辦個什么公司之類的來掙些錢以彌補經費的不足。現在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起來——辦個廣告公司，讓班長來當經理。我們文化系統辦廣告公司本來就有自己特定的優勢，只是苦于沒有一個合適的人選，現在將班長往這里一放，全盤棋就活了，這真是兩全其美。

現在和當年的情況有點相似。只是場景位置有些變化。比如我們背后的黑板報換成了大廣告牌。比如當年下著雨而今日陽光燦爛。還比如當年是班長說要幫我而現在是我說要幫他。但主要人物沒有變。我將我的意思說完后盯住班長問:怎么樣?你要是同意就這么定了。班長看著那些廣告牌說:這個主意不錯確實不錯。街上車來人往聲音非常嘈雜。我拍拍他的肩膀說:那就這樣定了吧，你是否還要跟馮經理交待一下?他緩過神來說:什么，交待什么?我說:給我們當經理呀，怎么你沒聽明白?他說:我聽明白了。我說:你是怕馮經理那邊不好交待，這有什么，現在社會上講的就是競爭，我想馮經理能理解，要不，我去說。班長說: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是那號子人。我說:哪號子人?他說:就是像你像馮經理這號子人。我愣了。

幾天以后我從那街口經過。那是一個沒有陽光的冬日的下午，年關已經逼近，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直奔大年三十而去。我看到班長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雙腳微屈背微駝，形狀像一只蜘蛛。他正在畫一根煙囪，煙囪是黑的，黑色的煙囪冒出更黑的煙。他依然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工作服，發白的工作服與發黑的煙囪形成一種對比，班長瘦弱的身體與粗大的煙囪形成了另一種對比。這種對比讓我看到了時間走過的痕跡。我仰著脖子看了許久。我想對班長說點什么，后來想想這些感想是人皆有之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于是我只好謳歌或詛咒時間，因為是它讓一切改變卻忽視了班長。

責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