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寫的多種經書而外,還有小楷抄錄的格言《靈峰宗論》中的警訓。查《三國志·崔琰傳》云:“蓋聞盤于游田,《書》之所戒;魯隱觀魚,《春秋》譏之。此周、孔之格言,二經之明義。”格言,即指導人們思想言行的至理名言。蕅益為弘公最欽仰的明代高僧,摘抄的開示,都經過書家的深思與實踐,有所體會,反復精選,才錄示后學的。小楷寫得持重,爽利秀逸。點畫起訖和大字一樣考究,又是地道的小楷章法。顯示心如澄海,虔敬坦誠,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的穩靜美。有老僧說法,祖父摩頂的感召力,又不枯槁而陷入理念。大師關心未來,熱愛后代,對前哲的人格力量充滿信心,讓我們感到深幸有一,無法有二的喜悅。從藝術上論,為文徵明、傅山去世后三百年來的一流好字,打破烏方勻亮的館閣模式,氣息高邁。
后期諸作,略有變形,不事修飾,不求意趣,質樸沉緩,鎮定從容,尤其是單幅書法,更有無為無不為的老莊風味。無論他的佛學成就多高,在骨子里他永遠是中國人。要擺脫煩惱,恰好說明憂患的強大,要超脫,恰好證明人情味的頑強。避下雨最好的地方是躺在塘里。寫佛學著作、創作書法都是用寂寞戰勝寂寞的持續努力。
在他四十七歲所寫的《華嚴經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心如秋水澄潭,中正肅穆,風采拙樸,冷卻的深悲,率真簡易,淡而腴,松而不散,老而彌秀,輕而不浮,逸而不枯,圓轉處不求勢,橫豎止筆處不見力點,靜得振作,了無倦容。筆畫間的離合、伸屈、濃淡、徐疾、暢澀、向背、虛實、俯仰、開闔、干濕,純任自然,筆筆被人格光芒點化。熔鑄眾體百家,皆似皆不似,另具多種美感,非一般鑒賞家可以發現和接受的。
他為質平先生寫的大件,真書隸寫,正書篆寫,自六朝的叟離子上溯鐘繇,出入《張猛龍》、《張黑女》、《天發神讖》,達于《石鼓文》,融匯貫通,肌膚豐潤,以古人為鏡,見自己性情。
在大量的書信中,偶然也談到過書法,早歲說過:“七分章法,三分書法。”后來又有此變動:“十四五時常學篆書,皆依西洋畫圖案之原則,弱冠以后茲事遂廢。今老矣,隨意信手揮寫,不復有相可得,寧復計其工拙耶?”又謂:“朽人于寫字時,竭力配置調和全紙面之形狀,于常人所注意之字畫、筆法、筆力、結構、神韻,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摒除,決不用心揣摩,故朽人所寫之字,作一圖案觀之則可矣。”
最后遺墨“悲欣交集”,脫凈鉛華,真氣流衍,無滯無礙,達到他個人書法藝術的頂峰:忘人忘我,一片渾茫。此作是繼王羲之《蘭亭序》、顏魯公《祭侄文稿》、楊凝式《韭花帖》、蘇軾《寒食帖》之后,抒情書法的又一座高峰,在文化史上有紀念碑的意義。幾十年苦功,二千年書法史上的積累和具體情景的妙契無痕,才涌出的奇跡。大師晚年風格已推到極至,無法拓展。靠覺心定力和死亡的幫助,終于把平衡打破。他的一生若僅有此作亦足不朽。它最老最嫩,最實最虛,豐饒而單純,原是隨心所欲,忽而變得不全聽驅使的腕指,留戀與解脫的悲欣,篆隸真草的風骨神態,生熟碰撞,巧拙對歌,乃至無巧拙生死,不空而空,空又不空,俯仰千秋,品類獨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