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廈門市區,有一座最值得玩味的山,叫做金榜山,別稱“場老山”。
如今,此山被圈在金榜公園。出火車站不遠,即是公園的一個入口。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園子似乎很局促、很平常,或者不過是附近居民散散步、喝喝茶的一處小天地。
有一搭、無一搭地度進園內,便有一塊巨石橫亙于面前,一下子屏蔽了所有的景致。四下逡巡,左右都沒有路。這個時候,腦子里不由“嗡”的一聲,以為走錯門。重新聚攏神思,舉目細瞧,卻原來“古怪”就在眼前這塊巨石上。恍惚間剛剛閃電來過,巨石的根部訇然中開。石裂處,隱約是生著碧苔的石階。
拾級而上,曲曲折折,頭頂只有一線天光,回看來路黑黢黢的讓人頭皮發緊。望前緊趕幾步,不經意間已經豁然開朗。長發紛披的榕樹、紅燦燦的鳳凰花、清幽的竹林、整潔的草坪……原來已到了金榜山的山頂。
以“探險”的方式,作為拜訪一座名山的開始,倒也十分有趣。
金榜山奇石叢生,疑從天來。剛才的“一線天”,只是一份別致的見面禮。在山頂上,還有一塊壁立的巨石,需仰視才可見其全貌。石的正面,呈罕見的黃色,光潔如玉,細看,似有一些墨色的紋理如文字般排列其間。據說,那些墨色的紋理,是凡人無以讀懂的“天書”。此石名“玉笏”,廈門的小八景之一“玉笏朝天”即指此處。書載,“石高16丈,色黃如列榜”;“每潮至則自動,天將風則石下有聲,名好礁”。
“玉笏”,是金榜山的標志,也昭示著山名的由來。
與“玉笏”毗鄰,有一處石洞。相傳,是唐朝名士陳黯的隱居地,也是他讀書興學的所在。石洞不大,內中潮濕幽暗,已經不著一點人居的痕跡。
不過,陳黯之于廈門島、于而今的金榜山,卻有著深厚的文化淵源。現在有蹤可考的是宋代理學大師朱熹的《金榜山記》。它就刻于公園一處位置顯赫的巨石上。《記》中云,“金榜山在嘉禾廿三都,北有嶺曰薛嶺。嶺之南唐文士陳黯公居焉;嶺之北薛令之孫徙居于此。時號南陳北薛。黯公十八舉不第,作書堂于上,人稱曰:場老山……”
園中小憩時,逢一健談老者。老先生是島上的“原著民”,所以對風物傳說有深深的感情。他說,陳家在唐宋時期是這里的名門望族。黯公天資聰慧,13歲時曾自詠一首豆花詩:“ 玳瑁應難比,斑犀定不加。天嫌未端正,滿面與妝花。”然而,聰敏的頭腦,并未給他的“試”途帶來丁點的幫助。從少年到中年一路“考”過,陳黯始終與“金榜”無緣。后來,他放棄了,自取綽號“場老”,以紀念“十八試不第”的人生經歷。他先在終南山隱居,后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最終選擇了金榜山,筑石室,修“逸仙樓”,廣納門徒,傳播詩學五經。科場“場老”,成為后人景仰的文化先驅。
循著老者的指點,我一一踏訪了“金榜釣磯”、《金榜山記》摩崖石刻、“逸仙樓”遺址還有公園的其他景區“石簇迷霧”、“翠谷浮香”、“古道春蔭”。
美麗的“金榜釣磯”,是當初陳黯打發閑暇時光的去處。如今,那里依然草色蔥蘢,林木蓊郁,只是不見了一波碧水和神色悠然的黯公。
駐足良久,陳黯的故事始終在腦海間徘徊,心緒已然五味雜陳。
“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幾千年間為中國男人所津津樂道的人生四大樂事。而于一個經歷寒窗之苦的文人,“金榜題名”可以是畢其一生的追索。偏偏這個陳黯,十八度佇立于黃榜之下,十八度是名落孫山的信息。
他斷然轉身了。在金榜山,他為自己的精神找到了新的棲居之地——石室、釣磯、逸仙樓,還有那健碩的老榕樹、熱情的鳳凰花。他依然讀書,但不再有功名的味道;他招收學生,卻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在釣磯,幾竿鉤釣垂下去,也是“黯公釣魚,愿者上鉤”的況味。
陳黯所屬的年代,應是晚唐。那時,在文人中已有盧藏用“終南捷徑”的榜樣。黯公在科考中熬白了少年頭,也熬干了青春的癡狂。從第18次名落孫山的金榜之下,他邁開了出離的腳步。他的第一站正是盧藏用的終南山。或許,暝暝之中,出將入相的理想還在牽扯著他:留下來,留在長安城側;留下來,就意味著機會。但是,這種心念只在他的胸中蕩起一絲微瀾,然后就倏然飄逝了。因為,在遙遠的家鄉,命運已經為他安排好了相守余生的去處,那就是金榜山。
造化弄人。一個落魄的才子,偏讓你天天面對“金榜”、面對“玉笏”。出則“色如列榜”的景物,入則清幽潮濕的“石室”,隱居了,仍然每天是“苦心志、勞筋骨”的功課。
就這樣,一個矢志要擺脫功名之累的人,終而在身后收獲了功名。一個在詩學五經中跌倒18次的人,卻在詩學五經的傳承中“無心插柳柳成蔭”。
陳黯之后,廈門曾留下朱熹老夫子的足跡。廈門人很敬重朱熹,以本島為“紫陽過化之地”而榮。從《金榜山記》看,朱熹大師對廈門的鐘愛應緣于金榜山。而他對于金榜山的鐘情,我猜測是因為陳黯。據說,朱熹曾在廈門同安縣做官。一次,游歷金榜山后,他寫下這樣一首詩:“陳場老子讀書處,金榜山前石室中。人去石存猶昨日,鶯啼花落幾春風。藏修洞口云空集,舒嘯巖幽草自茸。應喜斯文今不泯,紫陽秉筆記前功。”
朱子要給陳場老記什么功,無從考察。總之,會與為文、為人、做事、做學問有關。陳黯歸隱講學、朱子四處游學;陳黯冷落功名,朱子倡導“存天理、滅人欲”。或者,兩位被時空阻隔了數百年的文人,能夠心有靈犀一點通?!
在金榜公園的東南部,是充滿浪漫色彩的梧村山和前面山。山下,為一片較為開闊的谷地。從這里回望西北方向金榜山,向晚的陽光,正溫煦地投射到“玉笏”、榕樹、竹林。“一線天”、“釣磯”,已經隱于視線之外。
此時的金榜山是幽靜的,幽靜得能聽到樹間微風拂過的聲音,能聽到花兒正要閉上眼睛休憩。
這樣的一處山林,是屬于隱者的。(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