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老莫

老莫也就是莫延水的確沒有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了英雄。見義勇為的英雄。

現(xiàn)在的情況是，本市電臺、電視臺、報紙、網(wǎng)站等媒介早已報道過了，老莫也已康復(fù)出院。其后，老莫所在的市中區(qū)還為他以及別的幾十個先進人物召開了隆重的表彰大會。也就是說，老莫的英雄壯舉得到了組織和社會的一致認(rèn)可和推崇。

當(dāng)然，在此之前，還有一個與莫延水英雄事件密切相關(guān)的重要人物激起了人們的普遍義憤，并因此進一步烘托了老莫的英雄形象。這人便是老莫挺身進而舍身保護的受害人×××。

之所以稱×××，這并非為了隱諱或保密，而是出于無奈。因為，行兇的歹徒中途下車逃之夭夭，至今未被抓獲。而被保護者雖未與兇手共進退，卻在與群眾護送英雄去醫(yī)院的某一時段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截至目前，所有的目擊者只知道，她是一個女性，二十一二歲光景，打扮入時，算不上漂亮，也不能說不漂亮。如此而已。

不過，生活中很多事情一旦過去了也就過去了。現(xiàn)今新聞很多，特轟動的大案要案也很多。受害人跑了，她自然有跑的道理，比如怕歹徒報復(fù)，比如怕承擔(dān)醫(yī)藥費，再比如怕以后被迫與英雄或別的什么人發(fā)生聯(lián)系等等。再者說，后來人們都想通了，那受害人其實一點兒也沒受害，受害的是老莫。但老莫畢竟成了英雄，從這個角度上講，老莫又成了受益人。就這么回事。

那么，英雄老莫會不會這樣想呢?

作為市中區(qū)衛(wèi)生局辦公室副主任，莫延水一生算不上有什么建樹，因為他已經(jīng)四十掛零了，而他的主任羅正金剛滿三十歲，辦公室打字員吳雪花平時也只叫他老莫。但必須承認(rèn)，老莫當(dāng)了英雄，整個衛(wèi)生局都是歡喜的，對他都是肅然起敬的。因為近年來，衛(wèi)生系統(tǒng)連續(xù)出了好幾起醫(yī)療事故，醫(yī)患糾紛啦，吃回扣啦，無證行醫(yī)也比較突出。分管文衛(wèi)的副區(qū)長曾把衛(wèi)生局長蔣健康叫去臭罵了三五次，說再無起色，小心下課。這不，去年目標(biāo)考核，要不是提前勾兌得好，險些兒成了末位。陽光津貼也少了一大截，弄得整個局機關(guān)灰頭土臉。春節(jié)期間，干部們出來打牌，都說，小點小點，狗日的，今年的“子彈”嚴(yán)重不足。

他們想，今年再也不能那樣過了。工作一定要仔細(xì)一點，務(wù)實一點，科學(xué)發(fā)展觀的聲勢要造得更猛一點，環(huán)境衛(wèi)生要搞好一點;與有關(guān)部門的協(xié)調(diào)工作要切實跟上，爭取評上市級文明單位。這些都是很現(xiàn)實很可行的想法，只是要辛苦一點罷了。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靠運氣靠天上掉餡餅的意思。

然而，運氣來了，連門板都擋不住，奇跡，它就在一夜之間從天而降了!

當(dāng)聽說老莫在公共汽車上因保護一個被流氓侮辱的女青年結(jié)果被流氓殺了三刀腸子都差點流了出來正在醫(yī)院搶救的時候，衛(wèi)生局的人們在吃驚之余就難免有些嘀咕，說這下單位要大出血了，那各種費用，那誤工，那營養(yǎng)，還有，萬一云云。

這當(dāng)兒，局長蔣健康從斜刺里沖將出來，印堂發(fā)亮地振臂一呼:同志們，這是咱們衛(wèi)生局千載難逢的……光榮!現(xiàn)在，我布置一下，各就各位緊急行動!

布置停當(dāng)，人們才恍然大悟。緊接著就有些慚愧，進而就對蔣局長刮目相看了，包括那些想當(dāng)局長的人，就感到蔣局長還是應(yīng)該當(dāng)局長的，至少應(yīng)該把這一屆當(dāng)滿。

總之，不出一天時間，局內(nèi)各部門的工作都取得了顯著成效。區(qū)委、區(qū)府的領(lǐng)導(dǎo)代表全區(qū)人民去醫(yī)院看望了英雄，慰問了英雄家屬，并當(dāng)場表示，除醫(yī)保而外，一切費用由政府解決。至于市內(nèi)各大媒體，自然也找到了新的看點。可謂各得其所。

英雄剛做了手術(shù)，暫時不便說話。但令人感動令人鼓舞的是，有兩位護送英雄去醫(yī)院的群眾還堅守在病房。他們作為目擊證人接受了采訪。蔣健康局長則生動介紹了莫延水同志的平時表現(xiàn)及部門思想政治工作和“三個代表”精神文明建設(shè)的可喜成果……

說了半天，我們還沒能和英雄老莫正面接觸，顯然有些不太恰當(dāng)。

這時候，老莫正坐在他家的客廳里看電視。看上去和普通人倒沒什么兩樣。比如時令進入春天了，他那野火燒不盡的腳氣又囂張了起來，老莫一邊看電視，一邊用手勤勉地?fù)钢_丫子。于是，在痛苦的表情下，就有一股子掩飾不住的暢快和滿足。

喂!老莫說話了，他是叫他老婆魏春芳。喂，他說，把指甲刀給我找來。

你自己找嘛，臥室里的魏春芳說，我在找我的粉底霜呢。

老莫不由得“噫”了一下。是粉底霜重要還是指甲刀重要呢?換句話說，是你重要還是我重要呢?想到這一層，老莫突然就不好想了，就聯(lián)系實際。剛當(dāng)了英雄那一陣子，魏春芳幾乎天天都是春風(fēng)滿面乃至淚光閃閃的。到了晚上，魏春芳就小貓一樣偎著老莫或看電視或閑聊或為老莫按摩。老莫受傷以后，別的無恙，唯常感腰背酸痛，有關(guān)男人的功夫打了不少的折扣，但這應(yīng)該是暫時的。老莫有時就不無得意地想，英雄救美，那“美”盡管跑了，但有一個更實用的美人伴在身邊，也算不枉了。魏春芳是個美人，這人人都知道，但魏春芳是個強人，卻并非人人都知道。所以，在那段陽光燦爛的日子里，老莫享受到的溫柔和體貼遠(yuǎn)比在外面被頌揚被崇敬來得實惠，來得激動人心。

這段時間，老莫敏銳地感覺到老婆魏春芳有了些微妙的變化。當(dāng)然，這些變化對魏春芳來說多半算不上什么變化，至少和以往沒什么差別。試問，在老莫受傷以前，他敢在齜牙咧嘴地擺弄他那雙臭腳丫的同時叫老婆拿指甲刀來嗎?所以從本質(zhì)上講，變化的并不是魏春芳，而恰恰是他莫延水。魏春芳真正的變化是臉上悄悄長出了一些小疙瘩，以至于出門的時候不得不涂上厚厚的粉。按民間的說法，這就是長久沒被降火的緣故。恰恰魏春芳也這么想來著。不知老莫是出于無知還是無畏，他曾皺著眉頭問道:這是啥?怎么搞的?魏春芳說，這玩意兒你都不曉得?不曉得，老莫搖頭。告訴你吧，魏春芳說，這叫“青春痘”俗稱……啥?老莫說，哈哈哈，青春痘，哈哈……笑你媽個頭!不料魏春芳一聲尖叫，把老莫的半截笑聲堵在了喉嚨里。但老莫的嘴還死皮賴臉地張著。

這時候，魏春芳從臥室里出來了，不知是否找到了粉底霜，但手里沒有指甲刀。老莫停止了摳腳，表情有些復(fù)雜地望著魏春芳，似乎想討一個說法，又似乎在小心地揣摩著什么。

魏春芳卻已忘了老莫對她的吩咐，徑直來到老莫身邊坐下，然后一針見血地問:最近，單位對你的事，還是沒得考慮嗎?老莫突然感到很厭惡，他本想也尖叫一聲，但最終選擇了把腳重新翹起來使勁地?fù)浮Ｎ捍悍季秃軈拹旱匚嬷亲优查_了。

哎，魏春芳在沙發(fā)的另一頭說，我早就給你說過，英雄，如果只停留在空洞的表揚和宣傳上，你就連狗熊都不如。我聽說你們局醫(yī)政科的馬科長已經(jīng)在辦退休了，那可是個肥缺。你當(dāng)了兩年多的副主任，現(xiàn)在又成了……于情于理都該輪到你了，何況，那也算不上什么級別。魏春芳雖不在機關(guān)工作，但這些道道她還是懂的。

老莫換了一只腳，一邊摳一邊說，我當(dāng)英雄，從一開始就沒想這些。

那你又想哪些呢?魏春芳笑了笑。

我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老莫說，我就是看不慣那小子那副囂張的樣子，起先他站在我身邊，把煙灰抖在我腳上，我看他一眼，他狗日的卻瞪我兩眼。后來，他就去惹……

夠了，夠了!魏春芳恨不得跳起來給他一個嘴巴。這些話你為啥不對著話筒說，對著領(lǐng)導(dǎo)說呢?

我就是說了又怎么樣?老莫提高了聲音，可他們說我這是謙虛，怎么樣，怎么樣!

我能怎么樣呢，魏春芳說，我只是希望英雄的架子英雄的待遇，不要光是回家來擺、在家里落實就行了。

唉，我如果，是烈士就好了。老莫突然說。

喂!我沒這樣想啊。魏春芳說，你那烏鴉嘴。

一夜無話。

這天剛上班，主任羅正金拿了一份表格遞給老莫說，老莫，你抓緊時間把它填了。

老莫出于本能地迅速接住，心頭跳了一下，然后才問:啥，啥表?

哦，羅主任說，這回全市衛(wèi)生系統(tǒng)要表彰一批衛(wèi)生執(zhí)法先進個人，我們局機關(guān)就推了你。

老莫就暗暗嘆了口氣，就想老婆魏春芳說的話也許有道理。從內(nèi)心來講，老莫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混到四十來歲了，當(dāng)了個沒有級別的辦公室副主任，對于撈個什么一官半職的已沒有了多大的信心和興趣。可現(xiàn)今，一不小心當(dāng)了英雄，某些不該有的念頭便趁機冒了出來。然而，如果照此一味地只將某些空洞的榮譽往自己頭上堆的話，弄不好，沒得到實惠不說，還會遭人眼紅，以致成為別人的靶子，這就太不劃算了。

想到這里，老莫像被燙著了似的將那表一丟然后一推:不，不，我不能填!

為，為啥?羅主任有些詫異。

不為啥，哦不，當(dāng)然有啥。老莫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城府很深地說，衛(wèi)生局這么多人，我總不能，把榮譽都占完吧?

這可是蔣局長親自定的哦。羅正金說。再說了，只有你最夠格，材料最硬火。說罷又將表格放在老莫面前拍了拍，你也是，這些事情別人爭都爭不上，還有兩百塊錢呢。

老莫不再去摸表格，只說，放著吧。

下午，衛(wèi)生局召開了全局職工大會。會議重點突出了兩個主題。一是掛牌:市中區(qū)文明辦和市中區(qū)公安分局聯(lián)合授予衛(wèi)生局“警民共建先進單位”黃底紅字銅牌一塊。二是宣布任命:原醫(yī)政科副科長黃曉東同志接任醫(yī)政科科長職務(wù)。

會上，特別表揚了莫延水同志為本單位內(nèi)強素質(zhì)外樹形象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因為，那塊銅牌就與老莫有關(guān)。

置身如此喜慶祥和的情境，老莫卻不知珍惜，居然生出一種想哭的感覺。有了這種感覺，老莫就格外想念老婆魏春芳。就很小人見識地想，只有魏春芳是真心為我好。

晚上，衛(wèi)生局機關(guān)全體人員聚餐。老莫推說有急事，一頭回了家，然后一頭扎進了廚房。

魏春芳和兒子一路進門的時候，幾個花花綠綠的菜已上了桌子，還有一瓶紅葡萄酒。

噫!魏春芳說。

哈!兒子說。

老莫一副謙恭狀，嘿嘿，洗洗手開飯吧。一家人開飯。

吃飯的時候，魏春芳幾次拿眼睛詢問老莫:看來今天心情不錯，也許有什么好事吧?但她決定不先開口，她相信老莫在憋不住的時候會主動宣布的。

然而，直到兩口子上了床，老莫也沒有宣布什么好事，卻扭扭捏捏地想干另一種好事。感受老莫那只看似進攻又隨時準(zhǔn)備逃跑的手，魏春芳說，你，又行了么?老莫咬牙切齒說:我一直在，努力。一邊就喘著翻了上去。結(jié)果，不出一分鐘，老莫又喘著翻了下來。

狗熊!魏春芳厭惡地轉(zhuǎn)過身去，難受得想碰墻。說不出來的滋味才最不是滋味。魏春芳突然想起一句從書上看到的話。

狗日的流氓，狗日的歹徒，最狗日的是那女人!老莫尤其恨那女人了。早曉得你是那種不講道德，不講良心的女人，不要說被一個流氓侮辱，就是被兩個，不，三五個，我也不會管的!老莫惡狠狠地想。

大約一個月以后，老莫突然接到城西派出所所長田衛(wèi)民的電話，田說，老莫，你到我派出所來一下，有要緊事。老莫和田衛(wèi)民是熟人，就挖苦說，啥雞巴要緊事，總不會又是哪個歹徒需要我去收拾吧?

你這屌人，田衛(wèi)民說，告訴你吧，與那次的案子有關(guān)，你快過來，我可是公事公辦噢。

到了派出所，田衛(wèi)民有些神秘地說，老莫，我讓你見一個人。一邊就把老莫引到一間小屋的窗口前。認(rèn)得此人嗎?田衛(wèi)民指了指。

老莫定睛一看，腦袋便嗡的一下，感到肚子上就有一股尖銳的刺痛。

狗日的，老莫虛脫地說，就……就是他!

看清了?田衛(wèi)民說。

老莫仍然盯著小屋里的人，緊緊捏著拳頭:你個狗日的，害得我好苦噢!

那家伙大約二十六七歲，小個子，理著平頭，從面相上倒看不出像個歹徒。相對老莫，他卻平靜得多。聽了老莫的話，居然咧嘴笑了笑。然后說，我咋害了你呢?你想想，我又沒捅死你，還讓你當(dāng)了英雄，你應(yīng)該感謝我才對。只是，哼哼，為那么個婊子……

王文武，你放老實點!田衛(wèi)民喝了一聲，王文武就住了嘴。

這時候，老莫才知道，捅他的主兒叫王文武。

好了，我們走，田衛(wèi)民拍了老莫一把，有關(guān)材料還得你老兄簽了字才能交差啊。看得出田衛(wèi)民很是興奮。他當(dāng)然應(yīng)該興奮，因為曾轟動全市潛逃在外的嫌疑犯終于落在了他的手里，這在警界至少可以風(fēng)光一陣子的。

來到田衛(wèi)民辦公室，老莫似乎還沒從剛才的情緒中掙扎出來，拳頭還是緊緊捏著，一副英雄氣短的樣子。

老莫啊，田衛(wèi)民說，我把兇手給你捉到了，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啊。一邊從凈水機里放了一杯水遞過來。

道理是這樣，老莫接過杯子，不過，如果你們保一方平安真正落到實處的話，我又怎么會挨刀呢?老莫深刻地說。

話不能這么說嘛，田衛(wèi)民笑笑。何況，任何事情都要辯證地看嘛，正如剛才……

不忙!老莫靈光一閃，就是剛才，那小子說，“那么個婊子”，是啥意思?

田衛(wèi)民愣了一下，然后說，毬啥意思，這種人的口頭禪吧。

不對，老莫說，我有感覺。要不，我親自去問問他。說著站了起來。

你這屌人，田衛(wèi)民過來按住他，這些渣渣草草的，嚴(yán)格說來與你沒有多大關(guān)系，人們對英雄的定義主要的是他的精神，明白嗎?至于救的阿貓阿狗，在你并不知情的前提下，其意義都一樣，明白嗎?再者說，從性質(zhì)上講，婊子——現(xiàn)今稱小姐，也還是人民內(nèi)部矛盾嘛，原則上還有選舉權(quán)和被選舉權(quán)嘛。

這、這么說，是真的了?老莫又站了起來。他突然感到，這一切仿佛是個很大的玩笑，是個鬧劇，而可悲的是，只有自己是按正劇來演出的!

甚至就往深里想，難怪組織上不給我考慮別的待遇，還真是上天有眼，誰叫我這個英雄當(dāng)?shù)谩坝惺w統(tǒng)”?

原來，那女子真名不詳，藝名可可，曾在紅都夜總會坐臺，后來去向不明。王文武光顧紅都時，起碼有四次指名要了可可，行話稱“點殺”。用王文武這狗日的話說，他連她那地方有幾根毛都數(shù)清楚了。言下之意是絕對不會搞錯。然而那天在公共汽車上，可可卻對老顧客王文武視而不見，像個高傲的公主。王文武大概也和老莫當(dāng)時的心態(tài)異曲同工:看不慣那股傲勁兒。于是就上前搭訕，意欲借機予以羞辱。也不知可可是早就厭惡了王文武，還是人家已經(jīng)徹底從良了。總之，當(dāng)王文武提出一同下車玩玩并伸手拉她的時候，可可就發(fā)出了極富感染力的淑女似的尖叫:抓流氓啊!

于是，看不慣的老莫便師出有名正義凜然地沖了過去。于是，小個子王文武便拔出了隨身攜帶的水果刀，于是……就是這樣。

最后，田衛(wèi)民所長語重心長地對老莫說:老莫，我們是朋友，我不妨給你傳點真經(jīng)，既然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既然你已經(jīng)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那就面對現(xiàn)實，不要再橫生枝節(jié)了，因為，這還絕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它還會牽涉到方方面面，你呢，還得保持一個英雄應(yīng)有的形象。而且，我給你保證，關(guān)于可可這個事，我決不會給外界透露的;當(dāng)然，我相信你也不會去張揚，雖然……但是……明白了吧?

英雄老莫決定從今天開始做一件事。這件事讓他很奇妙地想起了《悲慘世界》中那個警長追蹤逃犯冉·阿讓的一些情景。當(dāng)然，兩件事的性質(zhì)和內(nèi)容并不一樣，不過都有一種悲壯感，這是一定的。這難道不也是英雄嗎?他想。

老莫發(fā)誓，一定要找到那個叫什么可可的女子。然后……然后干什么呢?他一時也拿不準(zhǔn)，反正，得有個說法，他想。

晚飯后，魏春芳在臥室里搗鼓了一會兒，然后拿了個小皮夾就往外走。干啥?老莫說。打牌。魏春芳說。人已到了門外。

打吧打吧，老莫心說，打得越晚越好，最好是打到明天早上。

看看到了九點鐘，老莫把十歲的兒子收拾到床上以后就開始收拾自己。

老莫把剛從街上買來的墨鏡戴上，然后站到穿衣鏡前一照，自己卻嚇了一跳。不行，他想，像個特務(wù)，又像個黑社會，尤其是在晚上，這太不合時宜。接下來，老莫還設(shè)計了諸如戴口罩、臉上畫幾撮絡(luò)腮胡之類的，但都一一否定了。最后，老莫在魏春芳的梳妝臺里搜出了一副茶色太陽鏡，這才勉強通過。

下得樓來，老莫叫了一輛的士直奔第一個目標(biāo)——紅都夜總會。

當(dāng)看到紅都那眼花繚亂擠眉弄眼的霓虹燈，英雄老莫就一下子緊張起來。他不知道一旦進去都會發(fā)生些什么事，碰到些什么人，自己是否還能全身而退等等。老莫是個老實人。當(dāng)然，老實人不一定就不做某些不該做的事，但老莫曾經(jīng)是個聽老婆話的人，更重要的是老莫是個常常被老婆“掏”得左腳靠右腳的人，這就得了。所以，老莫還從來沒有去過那些場所。

老莫剛推開門，一股奇異的香水味兒便迎面撲來，老莫不覺打了個激靈，與此同時，吧臺上一位小姐也迎了上來，微彎了腰:先生，里面請。這是一個大廳，正面有一臺大彩電，兩邊擺放了一些沙發(fā)茶幾什么的。燈光也還明亮，并不像以前人們傳說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時代真的進步了，老莫想。

請問先生，是鐘點，還是包房?

什么?老莫吃了一驚，定定地看著小姐，一臉的天真爛漫。

小姐不動聲色。大概像這類“裝處”的男人見得多了，繼續(xù)介紹道:我們這里，小姐什么都會，隨你挑。

不，老莫說，我，我是找一個人。你們這里，有一個叫可可的小姐嗎?

有，但已經(jīng)走了。

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這當(dāng)兒，有三五個小姐從樓上嘻嘻哈哈地下來，一個個大功告成似的將一把鑰匙交回吧臺。老莫注意看了看，高矮肥瘦都有，沒有可可。唯一的收獲是分辨出她們身上的香水和大廳里用的居然是同一個牌子。

出來后，老莫還在奇怪，老婆魏春芳也用香水的，咋就沒這么香，這么刺激，這么……呢?

不過，老莫很快收住了念頭。他還有大事要干呢。

老莫是個老實人。但老莫決不是個笨人。

他忽然想起人們說過，如今，本城的娛樂業(yè)早已變換了大王旗，已不再有那種讓人頓生曖昧的酒吧了，而是各種浴池、保健院、休閑館、發(fā)廊等等。

老莫決定地毯式地搜索。

于是，半個小時之內(nèi)，老莫走了一家洗浴中心，一家保健院，兩家發(fā)廊。只是都沒有叫可可的。其間，除了一家保健院有一個也許是老板的中年男人不太友好地橫了他一眼而外，在其余幾處都讓他有了上帝的感覺。小姐們都很熱情，說話也溫柔。她們說，先生，沒有可可沒關(guān)系，我們這里有麗麗，紅紅，雪雪……包您滿意。老莫幾乎有些感動了，就想，現(xiàn)今還真是文明經(jīng)商，微笑服務(wù)了。而且，老莫又聞到了那種奇異的香水。這是什么牌子呢?他很想問一問，但忍住了。

老莫又來到一家保健院。這是今晚最后一站了，他想，任重道遠(yuǎn)，何必急在一時呢?

你要可可啊?一年紀(jì)稍大的女人對老莫說，你請坐，馬上就來。

可可，來客人了!女人歪著脖子朝某一處喊。

不!這，這不可能吧!難道就在這兒，找到了?不知怎的，老莫就感到呼吸急促，全身一陣一陣的發(fā)麻，有那么一瞬間，老莫想拔腿就跑。因為，他至今似乎都還沒想好，找到以后拿她怎么辦。他甚至希望這找的過程最好能長一些。

就在老莫進亦憂退亦憂的時候，一個穿黑色連衣裙的女子已扭到了面前。老莫正欲說什么，那女子已動作自然純熟地坐到了他腿上，兩條胳膊蛇似的纏過來:先生，我們?nèi)グ?摩)吧。

老莫壯起英雄膽，伸出雙手將她的臉蛋捧住然后扭過來仔細(xì)批閱。

你，不是可可。老莫松開手就要站起來。

嗨!小姐說，我咋不是可可呢?這兒就我一個，如假包換。一邊就將豐滿的屁股在老莫兩腿間旋轉(zhuǎn)。一種體味和香水味弄得老莫有些恍惚。老莫就很可怕地想，如果受傷以前會怎么樣呢?

當(dāng)然，老莫最終什么也沒做，并十分堅決地推開了小姐。但他還是很樂意地摸了五十元錢出來。他想，盡管不是他要找的可可，但畢竟有了一個叫可可的活體，并且坐在了自己腿上，并且還旋轉(zhuǎn)，還……

這段時間，老莫和魏春芳兩口子幾乎是互不干涉內(nèi)政，獨立自主，各忙各的。樂此不疲。

魏春芳晚上出去打牌，通常是十一二點結(jié)束戰(zhàn)斗，碰上周末，第二天早上回家也是有的。

老莫則繼續(xù)他的追蹤行動。

本來，從情理上講，老莫干的事兒不應(yīng)該叫樂此不疲的。試問，老莫滿世界尋找一個直接或間接導(dǎo)致他挨了三刀又中途丟下他溜之大吉的三陪小姐，樂從何來，又從何樂起呢?

可惜，我們畢竟不是老莫。正如你不是魚兒，你怎么知道魚兒的歡樂?我們只知道，老莫平時沒什么別的愛好，他把這檔事兒當(dāng)成了業(yè)余愛好，當(dāng)成了精神消遣，你又能奈他何?

現(xiàn)在的情況是，老莫已在城內(nèi)走訪了大大小小三十六家。老莫已在實踐中找到了感覺，摸索出了一整套經(jīng)驗。比如，不再像先前傻逼似的去打聽有沒有叫可可的小姐，而是老手一樣打個榧子說:“叫可可小姐來陪我。”如果沒有，就說:“哼，跟我藏貓貓嗦!”然后轉(zhuǎn)身就走。當(dāng)然，其間也有自稱可可的，不過老莫也不再掏什么小費，而是這里摸摸，那里捏捏，然后搖頭道:“小姐，你沒必要給人家當(dāng)替罪羊!”說得人家一愣一愣的。再比如，自己暗暗準(zhǔn)備了一個小本本，將去過的地方一一記下，以防故地重游再故伎重演，遭人懷疑。

總之，這一切老莫都干得有條不紊得心應(yīng)手游刃有余。有時候，他幾乎忘了追蹤的真正目的，而是沉溺于追蹤本身給他帶來的刺激和樂趣，以至于像吃了鴉片一樣有些上癮。他也知道這很無聊很無恥甚至很危險，但他卻怎么也控制不住。每每到了晚上九點以后，他就坐立不安，團團亂轉(zhuǎn)，有點“發(fā)作了”的意思。

值得一提的是，越到后來，老莫對那個叫可可的小姐的怨恨，已被別的一些東西慢慢消解了。他有時感覺就像在尋找一個朋友，一個失散了多年的親人似的。

這天晚上，老莫又撲了幾個空以后，他決定走遠(yuǎn)一點，于是就竄到了城北開發(fā)區(qū)一家新開張的叫野百合的木桶洗浴中心。

像往常一樣，老莫悠閑地吹著口哨，款款而入。就在進門的一瞬間，老莫突然改變了策略:暗訪。

他趁人來人往，躲過了吧臺，徑直向縱深而去。穿過大廳，再經(jīng)過一條巷道，里面卻別有洞天，在一個噴水池的四周還分布著一個一個的小廳呢。他知道，這些小廳里都擺著三兩張鋪著白布的按摩床，客人和小姐洗完了，該做的也做完了，就到小廳里休息，抽抽煙啦看看電視啦修修腳什么的。

老莫正在東張西望，突然，他的眼睛一下直了，接著，渾身就抖個不停——他看到了可可!再一看，可可以及別的兩個小姐身后還牽著東西。之所以叫東西，是他們只在下身圍了一塊白浴巾，于是通體白亮，像三條大白蛆。大約該做的已經(jīng)做了，老莫想，現(xiàn)在是被小姐們領(lǐng)出來休息，既安全又舒適。這些人真他媽會享受呀，老莫想。也正在這個時候，老莫又看清了被可可牽著的大白蛆的臉。

你當(dāng)是誰?是他們的局長蔣健康!

好在老莫戴著太陽鏡，并且在發(fā)現(xiàn)可可以后抖著兩腿挪到了暗處，不然……

逃出來以后，老莫來不及想別的，就只想了一個問題:婊子就是婊子，誰給錢就跟誰。盡管衛(wèi)生局長一點兒也不衛(wèi)生，滿嘴黃牙，還口臭，還禿頂，還……老莫這么惡心地想著，一股火苗又從心底騰地躥了起來。臭婊子，雞!你等著吧!老莫在大街上悲憤交加地?fù)]舞著拳頭。那感受無異于被深愛著的情人無情地耍了。

第二天晚上，老莫從野百合帶出了可可。

至于他們是如何接上頭的，又是如何攤的牌，中間還有什么過節(jié)，不得而知。

眼下，老莫埋著頭在前面走，可可昂著頭在后面跟著。

最后，來到了觀音湖邊，他們都站住了。

這時候，可可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我們不妨先來猜測或者構(gòu)想一下，這多少有些意思。

可可說:先生，不，同志，實在對不起，當(dāng)時那種情況，我也沒辦法，怕暴露身份，怕牽扯到案子里去，怕……

可可說:你受傷以后，我還是每天都關(guān)心著，還丟開“業(yè)務(wù)”堅持看了電視，知道你成了英雄，我也很高興。

可可說:我們這種人，沒有工作，又沒別的本錢，吃上這碗飯，并非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而是要活下去;

可可說:其實，我早就不想做了，正尋思著找別的門路;

可可說:……

其實，以上并非只是我們的猜測或構(gòu)想，而是老莫希望聽到的話。如果是這樣，老莫想，自己就像那位俄人警長沙威一樣，什么話也不說了。老莫被自己感動著。

只不過，我們和老莫都不是可可。

可可那句話是這樣說的:哎，你這人咋這么……我說過要報答你的，在里面也是免費。我們總不會，在這地方干吧?

老莫張了張嘴，有好一會兒，腦子里一片空白。待緩過氣來，老莫壯懷激烈地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可可的頭發(fā)，空出一只手來，往那張算不上漂亮也算不上不漂亮的臉上慌不擇路地一陣亂摑。

好一陣悶響以后，可可似乎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而這事兒與自己有關(guān)。于是，在弓著腰掙扎了一會兒以后，就來了靈感，發(fā)出了和在公共汽車上一樣的尖叫:抓，抓流氓啊!

其時，湖岸上還有人散步，一些亭子里還有人喝夜啤酒。不一會兒，就有幾個膽大的試探著上前圍觀。

老莫就對著最前面的一個男人大聲說:快報警啊!

那人立即后退且媚笑著將手亂搖:不，不，哪會呢?只差沒說，哥們兒，你放開手腳整，我決不會出賣你。

老莫一下子就感到興味索然。老莫將手一松，可可就像條麻袋一樣萎了下去。

英雄老莫看也不看便沐浴著周圍五花八門的目光從容不迫地往回走。

我是流氓，我怕誰?老莫想。

走幾步，老莫又停下來往后看，如此再三。他在緊張而興奮地等待著什么。然而，最終什么也沒有。

難道，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老莫深深地嘆了口氣。

也許，他想，明天會有一些新聞或故事發(fā)生吧?

責(zé)任編輯 聶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