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河。黑澤明的電影《夢》,蒲公英像灌木一樣巨大,人在蒲公英的底下商量誰先吃誰的問題,體弱多病的人應該被先吃掉。蒲公英的夢他小時候做過,但不是吃人。那時候他還是一個小胖小子,憨乎乎的,他的夢里是夏天,一切都亮得耀眼。在一條寬闊的大河里,圓木漂在水上,男孩站在圓木上,順流而下,大河兩岸繁花似錦。成團的蝴蝶,藍色的鳳蝶,綠帶翠鳳蝶,小的絹粉蝶,還有白斑迷蛺蝶,珍蛺蝶,在身邊和前頭飛舞。那是一個色彩斑斕的夢境,全部的色彩都映入了他腳下的水中,河面上漂浮著綠色荇菜,水中比岸邊還要多彩。一切色彩由明亮到朦朧,由德加轉到莫奈。男孩不知道要去哪里,能去哪里,不知道這水能流向哪里,有沒有盡頭?人的一生可能只有一個亮麗的夢。
夢山。男孩登上了一座高山,那山很高很陡,所以沒有植物阻擋視線。眺望山下,有條小河蜿蜒著從灌木叢穿過,時隱時現。小河緊緊傍依著山谷,對面的山里樹叢茂密,層層疊疊的綠,一層墨綠是紅松的針葉,一層淺綠的是落葉松新發的樹針,落葉松的葉子很特別,從橫的樹枝上搭落下來,像蝙蝠張開了翅膀。還有一層像鍍了層霜的綠色,那是沙冷杉的新樹針。中間摻雜著山毛櫟、柞樹、楸子、黃檗,那一定是老槐新發了嫩小的葉子,遠遠地看去,好像能吃的樣子,還有青色葉子的千層樺、灰白樹干的水冬瓜……河的這面,越過一大片塔頭墩子,是幾排紅磚紅瓦平房。最東的一棟就是家了。男孩飛過去,一切都在身下掠過,他看到母親在園子里忙碌著,看到狗從后園子繞到前院子,走得大搖大擺的,根本不去瞅那些雞鴨鵝,像有許多正經事兒要琢磨的大人物。那以后,他剛剛夠13歲,就從林場出去讀書了,從初中開始住宿舍,直到成家。那么多的人和事要琢磨,再不會做那種飛翔的夢了,現在他的夢一點想象力都沒有,夢里遇到的人都是辦公室里那幾個。會想媽媽的,好像從來沒有在媽媽身邊待過似的,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有家有業,想媽媽了也不會說,只是憋在心里。
夢雨。還是飛翔在家的上空,不過這一次他可以站在彩虹橋上歇會兒,讓他猶豫的是站在哪條顏色的彩虹上。房子、園子都被一場雨洗刷過了,磚瓦更紅了,園子里是方方正正的綠色菜畦,柵欄被雨淋濕了,那些柵欄是他和父親一起綁上的,是些陳年的紫椴樁,樹皮開裂,一下雨上面就長出了木耳,木耳水靈靈的。柵欄成了排列嚴整的炭黑木頭兵,把家當成城堡一樣地圍了起來。山里飄蕩著白色的蒸汽,像山出汗了一樣,一陣風過來,把蒸汽攪開,燒開鍋了一般。一條白色的氣帶悄悄爬上彩虹,一圈一圈繞上來,在男孩的腳邊織來織去,男孩用腳踢一踢,白色的帶子散開又聚了回來。他扯著白色帶子的一頭,回家了,身后是一條筆直的飛機拉線。有一年,他去云南,飛機上看下去,有一個寨子在群山的中間,寨子里的房子都是黑色屋頂。他想,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呀,如果是,那么他的夢中小屋一定是黑色的。
納博科夫沒有走出自己的夢境,所以他夢中的女孩永遠5歲,有一天,納博科夫終于承認那女孩的確只在夢里,因為,十多年來她都沒有長大。他的夢是連續劇,一直做到成人。一個女孩由小妹變成愛人又變成女兒。他知道,她們一直在長大,像他一樣。而她們卻一直在納博科夫的場景里活動,一直在空中眺望的那個林場中活動,他能從空中看到全部,看到家里活動的人,父親母親兄弟姐妹愛人孩子小伙伴,他甚至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尋找過自己。那個小小的男孩能看到整個世界的時候,便開始對看到的世界以及它的來龍去脈感到擔憂。
一個林場、一個家在山的背景下,顯得那么的小,那么孤單,那么遺世獨立,而人如果沒有飛翔,就是一粒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