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紅樓夢》是一部大視野的巨作,它寓含著曹雪芹對于理想人格,對于理想生命存在方式的探尋。人的理想生命存在姿態究竟是什么樣的?構建一個什么的教育框架讓生命回復于生命?這是教育意義的永恒話題。《紅樓夢》對人存在姿態的教育哲學思考,把這個話題提升了一個高度。
關鍵詞《紅樓夢》 空間 教育重建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
曹雪芹的紅樓夢一開始就把視野置于開天辟地的宇宙鴻蒙之中,為作為新人的賈寶玉提供一個全然不同的出場空間,其意義可以說十分明顯,那就是要徹底跳出其當下教構教育的原點,重新回到起點,回到生命之誕生的原始自然之中,來重新甄定人之為人的本源意義,并以求得教育精神的重建。對起點的回朔在下面三個方面展開。
1 空間的起點
也就是從當下的倫理空間中逃離,回到自然,回到人類生活的初始性空間,從開天辟地的茫茫宇宙中尋找健全人性的生命空間。《紅樓夢》開篇之始就把生命空間的起點拉得很遠,拉到廣袤的蒼蒼茫茫的宇宙空間之中,拉到女媧補天的原始混沌天地,拉到久遠的靈河岸邊三生石河畔。生命初始的原始混沌天地,現在顯現人之“來處“以及“去處”的終極意義追尋,在于顯現對于人自身本源意義的探尋。告訴我們不要急功近利,不要你爭我奪,不要反認他鄉是故鄉。所以當誕生于天地之始的頑石,帶著生命之初的混沌,帶著生命之根的質樸與自然,下到人世間,見到世間人如此追名逐利,如此貪婪險惡,如此虛偽自私,反認他鄉是故鄉之后,怎能在精神上不產生分離感與孤獨感。而實質上對于這種精神上的分離與孤獨正是對他鄉的逃離,他常常逃離于家族的大紅大鬧的熱鬧氣象中,第十六回元春才選風藻宮,“寧榮兩府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①而寶玉卻擔心秦鐘的病情,“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寧榮兩府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是有如無”。
第二十八回,賈寶玉聽到林黛玉的《葬花詞》“不覺痛倒在山坡上”,“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及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何為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②寶玉由花推及黛玉,由黛玉人推及他人,由他人推及自己,再由自己推至萬物,由淺入深,層層設問,自我,人生乃同萬物何在何往?這樣的層層叩問,既是對于神話寓意的回應,又顯明了對于人自身本源終極追尋的回答。人來自于蒼茫的宇宙,宇宙才是人“來處”以及“去處”的故鄉歸地。人不過是來到世上走一遭,只是流浪而已,所有的富貴繁華,所有的功名利祿,只是虛空而已,什么金滿箱,銀滿箱,脂正濃,粉正香,富貴云華只是夢一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不過是落得個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故鄉生在廣袤的宇宙之中,那么當下所謂的“賈府”“經濟仕途”“功名利祿”只是人匆匆過往短暫的停留,只是人匆匆過往短暫的他鄉。那么就要“逃大造”,“出塵網”,逃出當下假仁假義的賈府空間,逃出當下封閉桎梏的倫理空間體系,從匆匆過處短暫的他鄉抽身而出,回到人自身誕生的宇宙空間,回到人之為人本源意義上的故鄉,以此來彰顯生命意義。
正是站在原始宇宙空間的至高點上,石頭俯下看紅塵,而所謂的“昌明隆盛之邦”,“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不過是瞬時繁華,過眼云煙,終歸虛空一場,到頭來不過是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2 時間的起點
也就是從當下的時間中逃離,回到太初,從初始性的時間中尋找人的生命要義。人類社會發展的早期即童年時期,較之于文明社會即成年時期,更能體現出“自然”之要義,童年的東西因而更深刻,更接近人性。《紅樓夢》開篇之始就把生命置于女媧補天之原始時空之中,把生命置身于初始性的太初之中,顯現生命之初始的混沌性以及如無知無欲嬰兒般的赤子之心。誕生于初始性時間中的生命,寶玉的生命本質是一個嬰兒,以其帶著原初之時混沌天性拒絕被開竅,頑石的頑劣拒絕被打磨成“玉(欲)”。
賈寶玉十分喜歡《南華經》“棄絕圣智”的觀點,第118回薛寶釵對他的勸導:“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云,但自古圣賢以人品根柢為重。”賈寶玉立即反駁到即說:“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生命古圣賢,你可知古圣賢說過‘不失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之中,就如同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塵網啊!你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早已說了,可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的地方的!”③生命回歸到嬰兒赤子純真狀態,以無知無欲純真的狀態來對抗當下社會世人自私貪婪,你爭我奪,貪功名利的泥濁狀態,以寶玉之言就是被“聲色獲利所迷”,那些“讀書上進”的被寶玉罵為“祿蠢,國賊”,罵甄寶玉“空有臭皮囊,而丟了真性情”。④而被至于倫理社會中,忠君愛國的最高道德意義“文死諫,武死戰”卻被賈寶玉說成了只是為邀忠烈之名的沽名釣譽之徒,天下男人因為“經濟仕途”而成了“須眉濁物,臭氣逼人了”。
正是站在初始性時間的高度,來彰顯生命本身的無知無欲的存在。以無欲的個體來對抗欲望橫流,自私貪婪的墮落。以無來對抗占有,重新顯現生命的其實也顯明了人生在世就是一個不斷去欲、蔽欲的過程。
3 文化的起點
也就是從當下的文化世界中逃離,從無所不在的以儒家文化為中心的意義世界中逃離,回到遙遠的神話世界,從那里開始,重拾生命的意義之源。“神話產自原始人類的心理體驗和心理需求,它的永恒的魅力不在于它是一種童年的玩物或幻想,而在于‘童年’所流露出的人類的真實本性較之‘成年’多而自然,童年的東西因而更深刻,更接近人性的底層。”⑤遠古的原始神話產生于人類社會的童年時期,有如嬰兒般的純粹;沒有經歷文明時代的精細雕琢,而是發乎于自然,如同自然的山山水水般自然地留下。那么在這個意義上而言,原始神話就是最淳樸、最純潔的人之話,原始神話就更能彰顯人之為人的本源意義。
《紅樓夢》開篇之始就置身于開天辟地的蒼蒼茫茫的原始神話之中。女媧補天神話不僅僅交代了頑石的來歷,更是把生命本身置身于一種健全的,自然的,純潔的原始神話中,從而來展現生命之為生命的本源要義。那就是“質本潔來還潔去”,生命之質的意義在于“潔”, “強于污濁陷溝渠”,生命的終極意義在于拒絕泥濁,拒絕溝渠,不斷的回復“潔”。賈寶玉來自于頑石,來自于健全的原始神話,來自于蒼茫的原始宇宙自然,“潔”必然是其生命的存在方式,而其必然站在“須眉濁物”的對立面。寶玉從小便宣布了這種“潔”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覺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渣滓濁沫而已”。男權社會之中,男子承擔起立德、立功、立言的責任,而女兒尤其天賦少被社會秩序所規范,被經濟仕途所排擠在外。因此對女兒的崇拜,對女兒的親近,其實是對于不經雕飾、無意無識、至真至純美好人性的追求。而相反,對于進入到社會綱常倫理的女子又相當的厭惡。“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珍寶;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了光彩寶色,是顆死珠子;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了,竟是魚眼睛了。”⑥抄檢大觀園,迎春丫頭司棋被幾個媳婦拖了出去,寶玉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男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兒,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⑦因為女子一旦為人妻,為人母,就進入了父父子子的家族倫理綱常秩序之中,就沾染上了泥濁之氣。
靈河岸邊三生石河畔,絳珠仙草與日以甘露灌溉經石頭幻化的神瑛侍者產生了一段纏綿不盡之情。后神瑛侍者下凡人間投胎是為賈寶玉,而絳珠仙草為報其灌溉之恩,于是到警幻仙子前掛了號,亦下凡為人,用一生的眼淚還報神瑛侍者,是為林黛玉。木石前盟神話是林黛玉和賈寶玉愛情的前世根源。木石之情發乎自然,基于本性,沒有任何目的功利。基于木石的愛情在凡塵的歷劫也必帶著木石神性自然之質,那么在這個意義上而言,這種發乎自然,基于本性的愛情就是林黛玉和賈寶玉的生存姿態。基于神性自然的愛戀,正是要從當下無處可逃的倫理文化意義中逃離,正是要以這種神性的自然的愛戀來對抗世俗倫理之戀,從而甄定人之本源的意義。人本是“來自情天”,“去自情地”,“人亦是為情而生。紅樓夢曲《終身誤》‘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而當現實中情絕之時,人生亦失去了存在的根本,失去了立身的依托。只有撒手人寰,復歸于神性自然。⑧
回到古典神話世界,以重拾人的意義之本源的神話世界來對抗反認他鄉是故鄉的世界;以發乎自然,基于本性的情來對抗現實的齷齪和泥淖;以發乎自然,基于本性的情來對抗當下儒家倫理禮教對于人性的規訓。以神性的、自然的愛戀來對抗世俗倫理之戀;以基于自然的,健全的神話來對抗冰冷,麻木倫理文化。
4 回歸與逃離中的教育建構
正是在以賈寶玉為中心的逃離與回歸的生命姿態中,展開了一個豐富的、充滿著張力的教育意義空間:一方面是古典的太初時間,一方面是當下的時間,是曹雪芹真實生活的歷史性時間;一方面是原初生命誕生之始的原始宇宙空間,它代表著對于生命“來處“以及”去處“的終極追問,彰顯著人的本源意義探尋。從而來展現生命的開闊和動態,以此彰顯生命的自由之氣。另一方面是以賈府以及當下社會為中心的不自然的空間,一個充滿著假仁假義的虛偽的生命空間,它代表著對于生命“故鄉”的迷路狀態,導致了生命精神的萎縮。一方面是充滿著健全的、自然的、純潔的生命氣象的古典神話傳說,體現著生命之質的純潔與豐沛。一方面是以儒家文化為中心的、以功名利祿為主旨、狹隘的,虛偽的,僵化的文化現實,導致生命本身泥濁與腐朽。
在以賈寶玉為中心的逃離與回歸的生命姿態中,曹雪芹最后給出的教育回答是消極的,卻又蘊含著積極的意義,正是在展現人這么一個不斷尋家,回家的歷程中,肯定美好的自然,肯定美好人性,來彰顯生命之為生命的最終依據。《紅樓夢》凸顯了所在社會最為尖銳,最為嚴酷的教育拷問:生命是附和于當下社會的平庸,還是不斷回返到生命的源頭,重拾生命之為生命的要義,從而來甄定人之為人的意義本源。在這個意義上而言,《紅樓夢》所拷問的教育意義不僅僅是曹雪芹當下的時代,更是超時代,跨時空的大教育概念。
回到起點,正是否定當下倫理對于人性的規訓,否棄以儒家倫理綱常為中心的、對生命世界的過于文飾、以至消解了生命的豐沛氣象,導致生命精神的萎縮的生命路徑。從而以向當下生命時間、生命空間、生命意義依據的逃離,以及向本源性生命時間、生命空間、生命意義依據的回歸,來重構中國人的生命精神與生命氣象。那么在這三個邏輯起點的意義之中,其關鍵的、核心的教育問題就是救救青年。在倫理意義的桎梏下,留意于孔孟之道,委身于經濟仕途,孝子忠臣烈女成為了倫理時代青年個體人格的宿命,理過于情,文過于質,以至過早的消解了青年生命原有的熱情與豐沛。要么猶如李紈槁木般,失去生命的詩性精神。要不猶如賈璉,薛蟠之流成為物質利益計較的工具,失去生命的豐沛。
曹雪芹并不是讓人們去出家,回到深山老(下轉第152頁)(上接第150頁)林,而只是以一個極端的方式,來顯明倫理綱常對于人,尤其是對于青年人生命氣象的降格與遮蔽。逃離是否定中有肯定,逃離是絕望之中的又一種希望,逃離否定當下倫理意義,卻肯定了美好的事物。在絕望之中,去不斷地追求美好的事物,重新構建青年教育精神。新人出場的寶玉,無疑在這個封閉桎梏的綱常體系之中,有如黑暗時代一小把微亮的火光,而就是著微亮的光明在絕望之中,給予了一種新人教育可能的希望。
而今天,我們現在來談《紅樓夢》,談青年教育。其目的在于重新審視我們今天的教育,三百年曹雪芹所發出的聲音——“拒絕庸俗的生命”,而今天的我們能否已經領悟?
注釋
①②③④⑥⑦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2004:97.182.845.243.414.556.
⑤謝選駿.空寂的神殿[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4.
⑧魏崇新.紅樓夢的神話哲學與敘述方式[J].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