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后的學生再回來,真的當母校像母親一樣親,見到老師,不再是挑剔和傲慢,而是站在一旁,恭恭敬敬叫一聲“老師好”,猶如舊時膽怯教書先生的溫順弟子。那些美好的往事,在講述里,全都涂抹了一層柔和的色澤,帶著一點點當初怎么沒有用力珍惜的遺憾,和希望能夠回到往昔的不舍。
這樣的惆悵,是用了在社會中行走一程的代價,才成功換到的。假若他們在畢業后,還是自由人士,沒有歷經俗世無情的摔打和白眼,那么如此粘稠到化不開的哀愁,大約依然不會有。借用同是大學老師的朋友的話說:這群孩子被工怍一熏一烤,終于知道當初老師是如何愛著他們了。
學生小A讀書的時候出了名的懶散,老師們讓他交作業,常常被他拖到最后,三番五次地催了又催,他還要討價還價,讓做老師的,幾乎是在低三下四地求著他了。他從不以為然,照例跟老師不分彼此,稱兄道弟,進學院辦公室猶如出入自己家門,門也不敲,進去后還會徑直走到飲水機旁,毫不客氣地取出紙杯接純凈水喝。喝完了一抹嘴,杯子隨便一丟,從不會想到放人垃圾筒里去。常常是好心的老師,嘆一口氣,老媽子似的在他身后幫忙撿起來。
畢業的時候交論文,快要答辯了,他的初稿都沒有完成,帶他的老師著急,發了脾氣,他這才緊趕慢趕完了工。這時的他像是一個功不可沒的將軍,迫不及待地約見老師,恨不能老師能立刻放下手頭的工作,為他的大作點評把關。他不知道那時臨近期末的老師,也被許多事情搞得焦頭爛額,不會閑到隨時為他待命。不過這些并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他向來是孩子一樣任性,覺得老師們皆是家里人,父母一樣,他咧開嘴一哭,要立刻過去哄勸。所以他的論文剛剛收尾,便打電話給老師,說,馬上過去面談。老師有些不悅,告知他下午有會要開,不在辦公室。他不管這些,說一句我馬上就到,便掛斷電話奔老師辦公室而去。
當然被他及時堵在了辦公室內。當初老師喋喋不休地催他,而今換成了他喋喋不休地詢問老師,那架勢恨不能將老師此后的時間全部據為己有,為他服務。但事實上,他并不是一個熱愛學習的學生,成績單上還有兩門功課掛科,但這并不妨礙他突然高漲起來的學習熱情。老師們當時也都納悶,怎么好端端一個小混混,突然改邪歸正了?是到畢業答辯完成吃散伙飯的時候,他敬老師酒,開玩笑說:我要是畢業前不勤快一點,估計老師肯定不給我的論文過關。老師當即語塞,只好將一杯酒喝下肚去,省卻了對他突然精明起來學會算計老師的慨嘆。
但老師們還是在畢業后掛念著這個孩子,不知道散漫執拗慣了的他,如何去適應這個社會。甚至有時候還發狠,說不能這樣寵溺這幫學生,要讓他們首先在學校里就懂得社會上的優勝劣汰之法則,寧肯做那個被他們痛恨的心狠手辣的老狼,也不能因為短期的仁慈而讓他們最終被社會的險惡人心淘汰。
半年后小A再次出現在老師們的面前,卻是變了臉似的,滿是謙恭與隨和。到辦公室來,不會隨便拉一把椅子便大大咧咧地坐上去,而是小心翼翼地瞥一眼老師的臉色,看到老師依然親熱如昔,這才放下心來。慢慢回復到讀書時那個愛扯牛皮的狂放模樣。但他的眼睛,卻并沒有因為這樣的胡吹神侃,而忘記了察言觀色,看到老師杯中的茶稍稍空了,便立刻起身,續上新的熱水。而且是兩手捧杯恭敬送上,感覺里像是在侍奉某位居高臨下的總裁。一旁的老師竟是有些坐不住了,甚至懷疑起他是否有事相求。
小A當然是無事可求的。他只是在領導面前,做過一年的下屬后,習慣了卑躬屈膝,端茶倒水,也在領導一次次的臉色里,懂得甜言蜜語是比當面對峙更有效的解決矛盾的方式。昔日是天天蹭老師的飯吃,而今是領導能賞臉吃自己的飯,那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所以見到了恩師,也習慣性地尊為領導,曾經昂頭挺胸將老師落在身后,現如今則自覺地就成了老師的蝦兵蟹將,跟在老師身后,神情卑微但卻機敏,一副隨時做好了沖鋒陷陣準備的好士兵模樣。
小A顯然也意識到了這樣的改變,肖老師們開玩笑他一下子成了“三好學生”時,他還有些臉紅,又不好意思地補充說:工作的確鍛煉人呢,若不是有一位總黑著臉像被人欠了八百大洋似的老總,天天給自己小鞋穿,這點眼色,還不知何時才能夠修煉出來呢。
不過看得出來,小A的心里,還是留戀那些可以在老師面前肆無忌憚或者“胡作非為”的讀書時光。臨走時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要用世俗的握手的禮節,結束這一場相見,但不過是片刻,他便縮回了手,改成張開雙臂,給予老師一個溫情的擁抱。
我不知道小A下一次來,是被職場給無情地修了枝,剪掉葉,徹底拋棄了昔日的不羈,接了世俗的地氣,嫻火氣十足呢?還是被那趾高氣昂的領導,打壓過度,生了反抗與憤世嫉俗?但不管是地氣還是生氣,我都清楚,過去那個頑劣任性的小A,一腳踏出校園,便再也回不來了。
編輯:姚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