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寂寞無聊好像是件無法避免的事兒,你排隊的時候,等公共汽車的時候,或者是聽著電話里等人的音樂的時候,時間一分一秒滴滴答答地從你的身邊溜過,不過,這些單調乏味的時刻恰恰是人類生活中最原始的、最充滿人性的時刻。
在超市收銀機前排隊交款的時候,陌生人的手推車擠得你心煩意亂,也許你這時會在心里想起自己的親人。工作勞累一天之后,駕車回家的長途旅行會引起對一天里所發生的大事小情的反思,登機前心頭突然涌上一種想家的感覺,讓這次旅途在你的心目里又有了新的含義。
可是現在我們生活中這些大大小小的空白卻不停地被變化莫測的數碼移動通訊設施所侵占,我們不停地工作,不停地交流。幾年前,生產手機的摩托羅拉公司甚至發明了一個用來描述人們需要用手機來填補的那一個個變得越來越小的空暇時間段的詞,他們把這種空暇時間段叫做“微無聊”。于是,那些專門為手機屏幕制作的兩分鐘流行電視節目的片斷就成了現代那些處于微無聊狀態中的人們的救命稻草。
手機上的游戲通常都設計成只能持續幾分鐘的短小精悍的游戲快餐。一些社交網站,譬如說Facebook或者是Twitter已經把每個活動之間的空暇時間也變成了傳播你的感受和想法的機會,即便是你只不過是在鍵盤上打下了“我很郁悶”這幾個字。
可是,當我們不停地在iPod上搜索自己喜愛的歌曲的時候,當我們駕車變線的當口還查看手機上接到的伊妹兒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們這是在放棄一些十分珍貴的東西呢?郁悶無聊的時候,其實是我們人類最具有人性的時刻,閑極無聊是人類生活中最大的奢侈,這種奢侈是那些每天為了生存而疲于奔命的動物們所無法享受的。郁悶其實就是停止對外界的一切做出任何反應,而是轉向探索自己的內心世界。就是在這種反思的時候,人們總是會發現一些新的東西,無論是婚姻感情方面的頓悟,還是宇宙萬物如何運轉的新理論,都是在這種時候產生的。甚至有人認為這種通常被描寫成兩眼無神,無所事事的狀態,是我們人類必備的最基本的情感,是我們人類藝術、文學、哲學、科學技術以及愛情的基礎。
愛德華·豪洛威爾博士,一位馬薩諸塞州的心理學專家,《瘋狂忙碌》一書的作者說:“如果你把郁悶看成是創造力爆發的前奏,把孤獨看成是想象力升華的前奏,那么這兩樣就是好東西。它們是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門,而不應該是我們萬分恐懼而拼命想要立即甩掉的東西。”
可是現在,人們卻越來越害怕自己失去手機這種安全毯的保護,從人類發明的歷史來看,手機還是一種相對來說很新的發明,可是手機已經變成了人們出門時害怕遺忘的東西之一,現在人們出門時一定要檢查是不是帶上了鑰匙、錢包和手機。在十幾年前,人們還是習慣不假思索地走出家門,投身到外面的世界里去。今天,人們出門時卻要把自己整個的社交宇宙都裝進口袋里,一個小時之內不碰手機,這就是蔑視,故意關掉手機,簡直就是怪物,這種行為會讓其他人產生懷疑,毫無疑問是一種病態。
凱瑟琳·康姆斯基,一位大學心理學教授和婦女問題研究專家說:“人們對孤獨和與外界喪失聯系有著一種超乎尋常的焦慮。”她說自己的繼女常常把手機放在枕邊睡覺,關掉手機對她來說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理查德·瑞利,英國艾吉希爾大學的心理學講師說:“我們的社會處于一種永久的焦慮狀態,為了減輕這種焦慮,我們需要投入一種能在我們控制力范圍之內的事情,一種有趣的,讓我們感到愉快的事情,一種能讓我們上癮的事情。也許,郁悶無聊這種情感從來沒有引起過心理學界的重視,我們深入研究過焦慮、恐懼和憤怒,可是卻從來沒有認真研究過郁悶無聊。”
理查德說,對人類情感的心理學誤區在于那些顯而易見,容易研究的情感都已經被廣泛研究過了,可是那些真正顯示人性的情感,譬如說自豪感等等,我們卻有意無意地給忽視了。于是,他開始了對郁悶無聊這種情感的近距離研究,因為他相信這樣的理念,那就是我們的感情一定是有目的的。如果我們仔細觀察一下周圍,就會發現兒童有一種天然的應付無聊的能力,他們在這方面極有創造力,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天賦,他們可以幾個小時連續不斷地與無聊進行著游戲。可是,人們長大后,焦慮的家長和失去耐心的孩子們要求更多的特別的刺激,這種刺激可以是電子游戲,也可以是一款新穎手機。
隨著理查德對郁悶無聊的深入研究,這一切就越發顯得合情合理了:如果人們長時間從事一項活動,卻沒有任何回報,那么人們就會心煩意亂,感覺郁悶無聊。這時,如果有一項更刺激或者更吸引人的活動,人們就會移情別戀。可是,如果什么事情也沒有的話,那么人們可能就會自己努力創造出一些新的活動。理查德說那些最賦有創造力的人們通常都對長期的無聊和生活的不確定性有著驚人的忍受力。
譬如說,在最著名的文學場景中,郁悶無聊是要花費時間的。普魯斯特是這樣描寫他的主人公馬塞爾在自己的茶杯里泡一泡法國麥德林小餅干的感受的,“在冗長乏味的一天后,情緒十分低落,而且明天也不見得會有什么起色,我用羹匙舀起了一匙泡過小餅干的茶水,送到了唇邊”。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流年》中這樣寫道:“立刻,生活中的飽經滄桑和變幻莫測變得無關緊要了,人類的災難也變得無關痛癢了,生命的短暫也變得虛無縹緲了……我再也不覺得自己平庸無能,不覺得凡事都是偶然,不覺得生命總將終結”。
馬塞爾的感覺得到了矯正,他的體驗更深刻了,記憶的本質開始展示出本來的面貌。但是這一切都是在不斷清理自己的思緒,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后,他的想法才會自由自在,完完全全地展開,讓自己沉浸在回憶之中。如果馬塞爾手里拿著的是一個蛤殼形狀的手機,而不是扇貝形狀的小餅干的話,他可能根本就不會覺得無聊,玩一個手機里的游戲就解決問題了。如果普魯斯特手里拿著iPhone,口袋里裝著他的整個世界的話,那么他可能永遠也不會寫出這部曠世巨著。
北加羅萊納州威克森林大學英語系教授埃瑞克·威爾森說:“在人們全身心投入寫作的時候,我們實際上是在與自我進行交流,是在交流那些最終無法交流的東西,也就是這個世界里最神秘的東西:什么是真理?什么是美?存在是什么?”
人與人互相交流,親密無間當然有著不可否認的好處,家長可以通過手機監護孩子,遠隔千里的朋友可以互相交談,就好像在一起散步一樣,這種交流給人們一種安全感。
但是,令人吃驚的是我們的社會很少公開討論科學技術對人類社會和心理方面的影響。在過去的幾年里,理查德注意到他的學生們臉上有一種冷漠淡然的表情,產生了一種讓他困惑不解的“筆記本電腦文化”。這些學生們有很多社交的渠道,他們有的是事情可以去做,但是這些學生們卻顯得令人不解地麻木不仁,他們并不是無聊之極,但也絕對不是活潑有趣。
這就意味著,也許我們投入不受任何打擾的無聊郁悶之中,才是走向真正親密無間的第一步。紐約大學社會學系的教授,《喪失悲哀》一書的作者杰羅密·威克菲爾德說:“也許我們應該對最初感到郁悶無聊多一點點容忍,然后我們才能發現對那種不與外界分分秒秒都緊密相連,永不可分割狀態的心理承受程度,這樣你才會了解自己,回歸底線,了解真實的自我。”
或者讓這一切都見鬼去吧!你的手機在振動,里面有一條短信,你的伊妹兒愈來愈多,YouTube上有一段讓人捧腹的錄像正等著你去欣賞,你才不會去管這些專家和教授們信口開河說些什么呢!我也和你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