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都想要出逃。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
那時總覺得世界很大,而自己那么渺小。于是我要計劃一場浪漫奔放的出逃,來讓所有人突然間想起我的存在。我要悄無聲息地溜出充斥著父母爭吵的庭院,我的書包里沒有書和文具,只有我收藏的糖紙、花火、泥人、知了殼。我帶著它們,飛奔出小巷,避開有人行走的大道,沿著人家的一排排房子,穿越河溝與樹林,走上那條通往外面世界的殘破的公路。
我會不回頭地走到再也看不見小鎮的炊煙,或者聽不見那里沸騰的人語。父母當然追不上我,他們的車子速度再快,卻與我出逃的方向,背道而馳。所以我不會再懼怕他們的吼叫、喝斥,甚至是巴掌。也不擔心父親會從天而降,站在我的面前,將我的去路蠻橫攔住。我漫無目的地前進,卻不會覺得心內惶恐。那一刻,我是個沒有人能夠阻擋威懾的勇敢的孩子。
可是這樣的計劃,卻總是被人一次次近乎粗暴地干涉或者消滅。曾經因為考試沒有拿到父母期待的獎品,我在他們的諷刺中逃出家門。可是不過走了有十分鐘,鎮上一個多嘴的女人就飛到我們家去告狀,說看到形跡可疑的我,正穿越大片的麥田,朝東南方向而去。父親即刻跳上車子,呼嘯著沖我的方向飛奔。我遠遠地看到他一臉的猙獰,嘴里氣勢洶洶地罵著什么,心里便知道這次又逃不掉了,除了羞恥地舉手朝大人們投降,我根本無路可去。
后來,我終于憑借著讀書,逃出了小城。我以為自己會在城市里自由穿梭來往,不再有想要出逃的欲望。可是,我發現城市依然不是心靈的家園,這里有車水馬龍,有高樓大廈,有瘋狂物欲,卻惟獨沒有靈魂棲息的一小片綠蔭。我記得那時的自己,一次次逃出城市,獨自去鄉村旅行。我任由自己的靈魂,放逐在山野,猶如一只飛出籠子的鳥兒。我享受這樣的孤單,并不希望任何人來擾。
可是依然不能如愿。我要拿畢業證書,要尋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要找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嫁掉,要有一個以平方米來計算價值的房子,要以車代步,要為了所謂的社會地位,拼命地向上走。而所有的這些,都不允許我選擇出逃。
有一天,我在城市的某個角落,看見一群人圍攻一只跌撞飛行的金絲雀。那是一只據說名貴的鳥兒,不知是被哪個粗心的主人,無意中打開了籠子,于是它忽然與我一樣,向往起那片一直透過籠子無聊觀望的藍天,并撞開主人的手,啪一下飛向了夢想中的自由的天空。但它很快遭遇了一場風雨,失掉了繼續飛行的力氣,而后又路過許多人家窗臺上曾經與它一樣衣食無憂的同類,它們皆嘲笑它說:瞧那個特立獨行的家伙,它以為自己是什么呢,勇猛的雄鷹還是不值錢的山雀?不過是個適應了城市生活的金絲雀罷了!
它起初還堅持著不輸掉那點堅強與氣節,要將出逃持續到底,直至自己變成一只翱翔的山鷹。可是還沒有等它完全逃出這一片喧囂嘈雜的城市,它就被那些認出它的世俗價值的人類,給興奮地驅趕著、追捕著、喊叫著。它飛上了電線,卻發現電線在大風中搖晃。它站在某個寫字樓的窗臺上,卻被人猛地推開窗戶,撞了出去。它想要飛出人的吵嚷,卻發現那幾乎是一片無處逃脫的聲音的海洋。慌亂之中,它撞在一棵樹上,若不是有樹干靠下來,它幾乎毫無疑問會被人類再次捉住,放入籠中。
幾天后,我路過那株長在城市中的寂寞的法桐,看到樹干上,趴著一只金絲雀,我拿起樹枝,試圖驅趕它,可是它卻絲毫不動。最后,我終于發現它已經奄奄一息,餓死在曾經向往的枝頭。
那一刻,我走在城市擁擠的街頭,去趕最后一班的公交回家。我的身體,因為一周來的勞累,已經疲憊到極點。除了想要睡覺,我沒有了任何出逃的計劃。
也就在那時,我知道自己與這只金絲雀一樣,再也逃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