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春先生,是作為一個考古專家兼基層文化官員的角色,走進我的視野的。那是去年春天,我帶著記者去為刊物采訪響堂山石窟專題。
一整天加一晚上的長談之后,我發現,這個幾乎與響堂山石窟齊名的趙立春,果然名不虛傳。
當立春先生將他飄著墨香的新書《風干的文化》寄送到我的案頭,其實,其中不少篇章我已在他的博客中拜讀過,熟稔而親切。
立春先生是從邯鄲峰峰響堂山石窟考古起家的,在東方石窟文化研究中確立了自己的學術地位,人稱“趙響堂”。但他“鬼才”的性格,過人的智慧、能力,決定了他穿越行走的疆域會很遠,由響堂山石窟而佛教美術考古,由磁州窯而古陶瓷,由冀南民居而北方傳統民居文化。用立春先生自己的話說,他是一個喜歡“串門”的人。善于“串門”是一種做學問的能力、方法、美德,所謂學貫中西、博古通今等等,都說明串門串得好。像立春先生這樣,進了每個門都那么執著、癡情,串出點道道的學者,卻總是鳳毛麟角。更讓人嘆服的是,他在做學問與做文學之間往來游走,將嚴謹縝密的考古原則、學術精神與一顆對故土無限眷戀的赤子之情,統一于一篇篇厚重而深情的歷史文化散文中,為我們奉獻出《風干的文化》這樣一本難得的好書。
我以為,《風干的文化》一書,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非常值得關注。
第一,《風干的文化》,是一本充滿性靈的“地方文化地圖”,具有很高的文史研究價值和傳統文化傳播價值。
當今文壇,“大文化散文”大行其道。在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等一系列暢銷書之后,新老寫手蜂擁而上,到老祖宗留下的殘磚斷瓦中、到故紙堆里尋找素材和靈感,成為一種現象,的確也涌現出了一批很好的作品,成就了一批作家。但是,進入這樣一個領域,比之一般的生活散文、小品文寫作等等,有著很大的難度。沒有相當豐厚的學養、沒有扎實的史學、哲學、藝術方面的底子,根本做不出名堂。
趙立春的散文寫作路徑,與一般散文家截然相反,因為他首先是一個專門家、一個研究者。這是他的先天優勢。比如石窟,南北響堂山的大大小小16個窟他都一寸一寸測量過、研究過,5000余尊造像、大量的刻經、題記等等,他都熟諳于心,此后,他又遍訪、研究過中國各個時期的石窟,進而把觸角深入佛教石窟文化、佛教史、地方史志等方面,所以,在考古、史料方面,他駕輕就熟,有唾手可得的第一手數據、資料,有十分厚實的考古學、佛學、史學、藝術理論作家底,他的話語權令人信服。
《風干的文化》一書,共分五個部分,其中前三個部分《記憶#8226;庭院》《記憶#8226;雕塑》《記憶#8226;語境》,主要寫石窟、寺院、磁州窯、冀南民居,寫以這些文化符號為原點的坐標系里林林總總的人和事。單篇看,每一篇的分量已經很重。《北方瓷都的嘆息》等不少篇目,先后刊登在《十月》《美國國家地理中文版》等在全國非常有影響的期刊上。我大略統計了一下,這三部分共32篇散文,涉及石窟、寺院的15篇,涉及磁州窯和古陶瓷的6篇,涉及冀南民居及古建保護的6篇。邯鄲最有魅力、體量最大的文化遺存種類,趙立春研究了3種,寫了3種。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即使做一件,也可以彪炳史冊了。這近30個篇目,如果每個篇目算一個節點,所有節點連綴起來,就是一張人文信息、文史信息量極大的地方文化地圖。
我為什么稱《風干的文化》為“地方文化地圖”?一說地圖,我們就想到地理學,想到《山海經》《徐霞客游記》等著名的古代地理學著作。這些著作由當時具有人文精神、探險精神的探險家、學者,用生命和智慧完成。我以為,《風干的文化》一書,與那些古代著名的地理學著作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質,比如都是開創性的、具有“構建”的意義。只是趙立春的探訪、找尋,基本為大文化范疇,立足當下,是對已經消逝、正在式微或者融合當代元素的那些地方傳統文化符號的發現、還原、呼喚、思考和記錄。
在他的筆下,塵封已久的八特古鎮的神秘面紗被撩開,于是那個被記憶遺留在左岸的繁華富庶古鎮又回到我們的視線,古碑、古橋,大戶人家,清末民初的股票,忠厚敦樸的民風,灰磚黛瓦的深宅大院,讓我們隔著時光隧道,清晰看到了峰峰一帶古村鎮的清晰面目。在他筆下,北方民窯古磁州窯的千年窯火綿綿不絕,一枚枚古瓷片、一個個廢棄的籠盔、一處處深埋于地下的渣堆兒,都被他深情的筆墨喚醒,與當今依然在堅守著傳統制瓷工藝的大師、藝人對話,與老祖宗留下的文化遺產之未來對話。在他筆下,北魏、東魏、西魏、北齊的皇朝背影清晰再現,雕鑿響堂山石窟的工匠復活了,那個時期發生在邯鄲這塊土地上的戰爭、佛事、藝術的嬗變等等,全部還原。
由于趙立春對于邯鄲峰峰、武安、磁縣一帶的考古、考察、研究,在當代是“第一人”,是開創性的,他的散文寫作也是第一人、是開創性的,所以他的足跡所到之處、他的筆所到之處,對于地方文史研究、對于傳統文化傳播、對于歷史文化遺傳保護,就具有重要的“標記”意義、導航意義、普及意義。
這是一般的歷史文化散文所不可能具備的品質,也是窄眾的專業著述所不能企及的。
第二,《風干的文化》一書,是一個當代文化行者的心靈地圖,具備很高的審美價值、文學價值。
趙立春是一個特立獨行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佛教本來就有出家修行者和世俗修行者,有清僧和狂僧,我可能屬于世俗修行者或狂僧吧,佛的最高境界就是無境界,我是那種無境界的人,有時與天地宇宙相遇,心就融入天地宇宙之中,神游八極,思接萬千,有時與酒肉相遇,心就與酒肉的香味相通。”他的外表倜儻不羈,與文人雅士的“哥們兒”街頭狂飲也是常事。他的骨子里卻是率性的、本真的。
20多年前,趙立春以青蔥年華,一頭撲進響堂山石窟考古這樣一個清苦枯寂的研究領域,如果不用“神諭”這兩個字,就非常難解釋。是石窟文化、雕刻藝術的魅力,俘虜了年輕的趙立春,并幫他完成了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皈依。
1980年以后的中國,改革開放春潮奔涌,學術以外的世界越來越精彩,學術以外的欲望和浮躁之氣也漫入清凈的象牙塔。趙立春這個文化的世俗修行者、狂僧,并不生活在真空世界,我覺得這20多年,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他的學術路徑、心靈路徑——“人在江湖,心卻在江湖之外”。
世俗修行也好,狂僧也罷,他的皈依是真摯的、虔誠的,也是理性的。20多年勞心志、苦筋骨的文化苦旅,與石窟、與窯火、與古建筑古民居的耳鬢廝磨,讓他對峰峰那片神奇的土地,產生了深深的眷戀,也培育了他作為一個普通基層文化工作者的責任和擔當精神。這種愛和擔當,不斷充盈著他的文化情感,啟迪他的文學性靈,滋養著他的內心世界,建構著他的文化品格。
在《風干的文化》這本書中,趙立春的心靈軌跡、情思脈動,得以充分嶄露。如果說人人都是一本書,《風干的文化》就是打開文化行者趙立春這本大書的心靈地圖。作者說,他的散文是用心來寫的,他寫作的其中一個向度,是向人的內心開拓,只有觸動人的內心,才算完成了文化向文學的轉變。
我覺得,作為一部散文集、作為文學作品,正是這個向內心開拓的向度,這種把自己的內心交給讀者的寫作,使《風干的文化》一書,具備了最核心的審美價值——“真、善、美”。
趙立春的文化散文寫作,平實但決不缺少激情,大氣但決不缺少細膩,文思縝密但決不缺少神來之筆,不拘泥,不做作,獨抒性靈,自成一家。有時候,他刻意收束著自己的情感,卻是欲縱故擒,比如《北方瓷都的嘆息》,他借烤紅薯的丁師傅的眼睛這樣敘述:在丁師傅看來,彭城街沒了窯煙,就說明彭城陶瓷不行了,彭城陶瓷不行了,來彭城做生意的人就少了,來彭城做生意的人少了,丁師傅的紅薯也就不好賣了。作者寫的越平靜,讀者讀來內心越糾結。有時候,他卻孩子一樣,直抒胸臆,比如《紗掩紅塵逝青煙》,他告別青煙寺時這樣寫:“回頭望去,石窟內外早已是青煙繚繞,隱隱蔽蔽。真是使人不想離去,索性仰躺在山路浞石,一任那甜甜絲雨融入口角,流入嘴中,然后,閉起雙眸,永遠迷醉在青煙寺古老的鐘聲中去……青煙已逝!青煙已逝?”這種強烈情感,很容易感染讀者,跟著他一起迷醉,跟著他一起慨嘆。而在《另一種兇案現場》,作者內心的苦痛直接書寫為一種疾聲吶喊,他說:“很長時間,我不敢走近兇殺案現場,我不敢想象,那座屹立了數百年的古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是被怎樣謀殺的……七十多年前,這里發生了戰爭,古窯沒毀;五十多年前,這里發生了特大洪水,古窯也沒毀。文化大革命的時候,古窯不算四舊,也僥幸逃難….在和諧社會中,古窯卻被毀了。因為,古窯的身上被打上了圓圓的拆字。”作者一吐心中塊壘,讀者讀來熱淚盈框。
技巧和語言,都是為情感、為思想服務的。《風干的文化》中,嫻熟沉穩、不拘章法、臻于化境的寫作技巧,勁健優美、平實可親的語言風格,都只是趙立春以心寫心的工具。一個基層文化工作者、一個當代知識分子,那種執著、癡迷、擔當、全身心的愛,才是這本書的情感內核和審美內核。
這種不攙假、不拔高、不掩飾、不虛幻的情感表達,是散文寫作中非常可貴的精神特質。
中國傳統文化,永遠是知識分子的精神家園。家很近,她就盛在我們的心里;家又很遠,所以我們又常常懷著無盡的鄉愁,就像范仲淹詞里所寫,“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這也就是我書評標題的來處——文心卻向斜陽。(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