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是古希臘正義思想的兩位杰出代表。柏拉圖指出實現正義的關鍵在于讓正義的人來統治國家;亞里士多德也圍繞著城邦政治提出了其獨特的正義觀念。兩位哲人的正義觀關注的都是個人的美德,其內容主要涉及對政治職位的分配,而政治職位的分配又關系到對個人品質的評判。但現代人的世界觀跟古代人的世界觀相比,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很難就善的觀念達成一致,也無法找到評價個人品質的共同標準。另外,現代社會中的制度調節的是人的外在行為,而不涉及人的品質,它發揮著重要的中介作用。這樣,現代正義觀念就往往把對社會制度和政府(公民)行為的道德評價與對個人品質的價值評價區分開來。
關鍵詞:美德;正義;制度
中圖分類號:D73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291X(2010)30-0245-03
人類政治生活和政治制度設計都是建立在特定的政治價值理念基礎之上的,正義作為一種重要的政治價值,思想家們對它的思考源遠流長、紛繁復雜,并隨著時代的發展呈現出不同的面貌。一種特定的正義觀念會采取何種形態,往往是由其社會生活條件決定的;但反過來,特定的正義觀念也會對特定時期政治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在西方,人們往往把古希臘正義思想看做整個西方正義傳統的源頭。作為古希臘正義思想的集大成者,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正義觀具有宣明的時代性特征,體現了古希臘主流正義思想的最高水平。探討他們的正義觀對于理解前現代的正義觀念,乃至整個西方正義傳統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柏拉圖的正義觀
古希臘的政治實踐關注的首先是個人的美德(virtue)。柏拉圖的《理想國》開篇所追問的是個人如何才能成為一個正義的人。在古希臘,正義的含義十分復雜。按照亞里士多德的區分,有時候它被用作一切道德方面的美德的同義語。說某人很“正義”,也就是說此人有德行,或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好人。有時候,正義一詞也被用來專指某一種美德,如勇氣、慷慨等等。這時候它就涉及到與他人的關系,只有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才可以具體地評價一個人的品質。但在柏拉圖那里,“正義顯然是一種異乎尋常的美德,雖然與智慧、勇氣及自制同列美德之目,與這些美德確有種類之別。”[1]這樣,正義作為希臘人的四種主要美德之一,便與另外的三種美德即智慧、節制和勇敢相對。其余這三種美德,雖然有益,卻只關系到人的某一方面,如智慧與理性相關,節制與欲望相關,勇敢與激情相關。武士尚勇,追求名譽,但他們對勇氣這項美德的理解卻很有限;同樣智慧之人,也可能性格懦弱,不能持續為善(一只燕子造不成春天,偶爾為善也造不成美德)。相比之下,正義這項美德同時關系到理性、激情和欲望,在所有的美德之中它居于核心的地位。一個正義的人會正確地使用他的理性,并用理性來支配他的激情和欲望。唯有做一個正義的人,才有可能成為一個完人。其余那三種美德,是不依賴于他人而對自身有益的。他人愚蠢而我明智,他人怯懦我勇敢(如果不是徒勇無謀的話),他人放蕩我節制,都對我有利。于其次,這些美德不會使我脆弱,可以使我保護自己而免受他人的侵害;于其上,依照盲人國中,獨眼稱王的道理,這些美德甚至還可以助我躋身顯要。但正義卻無法給人這樣的指望。一個正義之人如果置身于不正義的社會,絕難找到容身之處。所以正義之人必須廣布正義,以便能夠期望他人同樣踐行正義。這樣,正義就必然是一種政治美德。正義之人必須要來統治城邦,使得城邦也是正義的。但讓城邦之內的所有人都自覺踐行正義,這未免要強人所難。在柏拉圖看來,人與人之間是不平等的。一個正義的城邦只要求由天性優良的人來統治國家,而天性低劣的人則自覺接受統治。
古希臘人承認他們的美德要受到各種偶然性因素的影響,例如智慧、節制和勇敢這三種美德,有的人可能只是因為天生智力超群,善于思考,更富有智慧;而有的人則是因為天生體格強壯,更能忍受疼痛,無畏強敵;還有的人天生情欲旺盛,難以節制。同樣,正義這樣一種美德,也并非是人人能及的,它只屬于天生優越的少部分人。當然按照柏拉圖的觀點,獲得正義美德的過程與獲得其余那些美德的過程相比,會更為艱辛,它要求天生優越的少部分人需經過嚴格地訓練,才能脫穎而出。一個真正正義之人,除了其他方面的品質十分卓著之外,他還會用理性來探求善的理念(Idea),并持續不斷地追求和實踐善的理念,而不是像智者那樣只會用理性來為自己謀取特殊的地位和利益。一個正義的城邦關鍵是要求由正義的人來統治,城邦的正義與個人的正義是同一個正義。“每個人都作為一個人干他自己分內的,而不干涉別人分內的事”[2],這就是正義。當生產者、護衛者和統治者這三種人在城邦內各做各的事而不相互干擾時,便有了正義的城邦;同樣,一個人自身內的三種品質各自做它分內的事,那他就是正義的人。但城邦的正義要牽扯到每一個人。在一個城邦內,正義不可能只存在一部分人之中,作為一種政治美德它必然要觸及每一個人。不過按照柏拉圖的觀點,讓正義的美德惠及每一個人,是通過少部分正義之人的統治來實現的。
二、亞里士多德的正義觀
古希臘的政治實踐關注個人的美德,在古希臘語中,美德(arete)一詞包含著“優秀”、“卓越”、“圓滿成就”或“目的實現”等含義。人的美德就是人的卓越,但人的優秀并不僅僅是某種內在的品質,它還要通過人的實踐表現為外在的成就,而人的實踐又是與其扮演的角色密切相關的。公民們除了擁有公民身份之外,還擁有其他特定的角色,每一種角色都對應著一種美德。廚師的美德是做出美味佳肴,武士的美德是作戰勇敢,君主的美德是安邦定國、引人向善,最后人之為人應該具有什么美德呢?亞里士多德認為,人的最高目的(或善)是追求幸福。幸福“是一種活動,它不是任何一種快樂,盡管快樂自然地伴隨它”[3];它是終極而自足的,是人之為人所特有的能力的發揮,是美德所傾向的那種行為。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人之作為人就在于他善思考,能夠擁有智慧。城邦作為所有“社會團體中最高而包含最廣的一種,它所追求的善業也一定是最高而最廣的”[4];唯有過上城邦的生活,依靠城邦生活提供的閑暇,人才能實現他(理智)的本質。而人之所以能參與城邦生活,乃是因為人通語言、辨善惡,從而能夠踐行正義。但道德方面的美德以及人在各種角色實踐中所取得的成就,并非是實現人最終目的的單純手段。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人在實現其最終目的的過程中,在各個方面表現出來的優越本身也具有內在的價值。
亞里士多德把公民界定為一切參加城邦政治生活輪番為統治和被統治的人們。在一個理想的政體中,公民們應該是以優良的生活為宗旨而既能治理又樂于受治的人們。通過參與城邦政治生活,一個人才能夠成就作為“社會美德”的正義。亞里士多德區分了兩種正義,一種是一般正義,另一種是特殊正義。與現代人的認識不同,亞里士多德的一般正義實際上指的是道德方面的美德的總匯,但這些美德之所以被稱為“正義”,乃是就它們與他人的關系而言。勇敢、慷慨、溫和、友善等等,這些美德當然首先是主體自身的美好品質,但一個人生活在城邦之中,他的美德就會給他人帶來某種影響。凡是具有能給他人帶來有益影響的美德的人,就可以稱為正義的人。
希臘人常常把正義看成是個人的一種品質。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亞里士多德就指出,“我們可以看到,所有的人在說正義時都是指一種品質,這種品質使一個人傾向于做正確的事情,使他做事公正,并愿意做公正的事情。類似的,當人們在說不正義時,指的是這樣一種品質,其使得一個人做不正義的事情,并且愿意做不正義的事情。”[5]正義雖然可以是一種個人的品質,但亞里士多德強調的是,公民們必須參與城邦的政治實踐來成就(一般)正義的美德。一般正義即是城邦法律所規定的,而不正義就是法律所禁止的,這種守法的正義必然是與他人關系上的完全的美德。亞里士多德理解的法律比我們今天理解的法律要寬泛得多,他認為法律總是為了城邦共同利益而制定的,所以公民們的守法就是(一般)正義,正義也就是促進整體利益。
在亞里士多德看來,城邦的存在的是為了優良的生活,而不僅僅是為了其成員對外在物質利益的分享。公民們參與城邦政治生活的是為了獲得完全的美德,而完全的美德也唯有通過政治實踐才能獲得。一方面,要達到這一目的,他們就要有機會做統治者,因為唯有統治者才具備完全意義的美德所必需的實踐智慧;另一方面,統治的美德一般又是通過被統治的經驗而獲得的。這樣公民們就必須輪流地統治和被統治。正因為統治者必須是擁有完全意義的美德之人,所以政治職位應該分配給品質相當的人。亞里士多德承認,人與人之間存在著品質上的差異,并不是所有的公民都具備一個善人應該具備的德行。即使在最理想的城邦中,也不可能人人都是善人,而且由于城邦公民職分的不同,為了各自恪盡職守,公民們也應該有各自不同的美德。法律是維護共同利益的積累智慧,亞里士多德雖然十分強調法治,但也主張應該把政治權力交給那些品質優良、才能出眾的人。我們可以想象,在亞里士多德的眼中,公民們參與城邦政治的過程必然是與一個選拔和賦予職位的機制相容的。亞里士多德把職位和物質利益的分配,也即與他人利益關系上的美德稱為“特殊正義”。特殊正義是一般正義的一個部分,它也屬于與他人有關的美德,且往往也是指向城邦政治的。特殊正義又分為三種,即分配正義、矯正正義和交易正義。其中分配正義與每個社會成員的“應得”相關。分配正義是“幾何比例”的中道,在分配時依據的“平等”并不是把人人都看成完全一樣,而是看成價值上不同的,然后根據其價值進行對等分配。亞里士多德認識到,在現實生活中,不同階層的人、不同的政體對人的價值的理解是不一樣的,他承認對于人的價值很難找到一個讓所有人都認可的規定。所以,毋寧說他只是對分配正義下了一個形式的定義,即正義意味著與某種標準相稱的分配比例,同等情況同等對待,不同等情況(按照不同等的程度)不同等地對待。人的價值是什么?或者說在理想的城邦內,怎樣來認定個人品質,從而對其正當行為和應得份額做出解釋和判斷,這恰好就是城邦政治的使命。矯正正義和交易正義都是在公民的私下交易中起作用,它們所使用的手段是一種“算術上的比例”方法。這兩種正義都不考慮人的價值,各方只被看成是平等的,或拉平一方從另一方奪得的利益,或各方在自愿的情況下進行平等交易。但這兩種正義都是在既定的政治秩序下發生的。矯正正義要由公正的第三方通過合法程序來實現,它的目的是要依靠權威性的手段一次性地終結沖突;而人們之間的自愿交易也要依靠特定政治秩序之下的一種共同的東西來衡量。
三、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正義觀與現代正義觀的區別
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的正義思想首先關注的是個人美德,其內容主要涉及對政治職位的分配,而政治職位的分配又關系到對個人品質的評判。相對于政治職位的分配,利益的分配是次要的。與指向個人品質的正義觀不同,現代正義觀主要關注個人利益,并且始終是指向社會的,即這個社會的制度和組成這個社會的公民。羅爾斯在《正義論》的開篇就提出“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德性”[6]。羅爾斯是在更為狹窄的意義上來使用正義一詞,即對社會制度的道德評判。這一限定的意義通常就是“社會正義”一詞所指涉的基本內容。社會制度(social institutions)是“規范化的定型化的舉止、行動或行為原則的載體。它支配著社會生活的一個至關重要的領域,并歷時悠久。”[7] 這一術語并不表示行為本身,也不表示以個人或集團為其成員的組織。除了社會制度,還有許多其他的事物我們也可以稱之為正義的或不正義的,比如說戰爭、契約、指控、法律、要求、裁決、榮譽、命運、乃至整個世界,但在用正義判斷來評判公民的行為的時候,總是以特定社會的正義規范為前提的。
與兩位古代思想家的正義觀相反,現代正義觀一般不用來評價個人的品質。現代政治只要求公民們履行其公民責任,而不干涉個人的道德志向。這是因為自現代以后,政治(或者說政治哲學)的抱負發生了變化,它不再關心政治活動如何提升個人美德,而更關注一個人在政治生活中如何才能按照一個好公民的標準行事,什么樣的公民行為或者制度是合法、合理的,不與法律或公共理性相抵觸,從而不會遭到法律的制裁并經得起道德上的評判。這樣,關于社會制度和政府(公民)行為的價值判斷與對個人品質的價值判斷就被明確區分開來了。但個人的價值觀念與社會制度之間又總是相互聯系的。社會制度對人們的價值觀念乃至性格的形成會產生實質性的影響;反過來,社會制度也要憑借人的行動得以創造、維持和發展,而人們的行動又要受其價值觀念的影響。從表面上來看,這似乎意味著,對特定社會制度的道德評判必定要以對特定行為和個人品質的評判為前提。然而按照現代正義觀念,正義只涉及對特定行為方式評價,個人的人生價值不能凌駕于作為其生存背景的社會制度的道德評判之上。這一方面是因為現代人的世界觀跟古代人的世界觀相比,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人們很難就善的觀念達成一致(這并不是說古代的人們在善的觀念上沒有歧見,而是說他們難以像現代人那樣公開承認善的觀念的多元狀態是合理的),也無法找到評價個人品質的共同標準;另一方面是由于在現實生活中,尤其在現代社會的條件下,制度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中介作用。古代當然也有制度,但它們與人們的德性實踐活動是同一的。個人內在的品質是其正當行為的前提,而個人的正當行為又是其品質的外在表現。只有在現代社會的條件下,制度才能夠平等地調節主體的外在行為,而不涉及其內在品質和特殊身份。制度雖然只規定人與人之間外在的行為關系,但不同的社會制度也往往會產生出不同的行為方式和品質,社會制度能夠塑造人的行為,所以對社會制度的道德評價就顯得格外重要。社會制度的塑造功能通常為自由主義思想家們所警惕,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主要工作就是要來調和自由主義價值與社會事實之間的沖突。
古代思想家們的正義觀念與現代社會產生的正義觀之所以存在著差別,雖然與人們世界觀的變化和制度發揮的作用相關,但歸根結底還是由于社會生活條件的不同。不同的生活條件帶來了新的社會事實。現代政治不再關注個人的美德,這并不意味著它要拋棄所有的美德,毋寧說現代政治所關注的乃是一種全新的美德,即平等公民之間的政治美德。現代思想家們之所以要關注平等公民之間的政治美德,正是因為他們看到了這樣一個社會事實:在追求社會制度的正義與普遍地培養起寬容、公正、明理、理性等公民美德之間,存在著一種良性的互動關系,而這種良性的互動關系,是現代社會的條件下實現正義的關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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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約翰·羅爾斯.正義論[M].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3.
[7]戴維·米勒,韋農·波格丹諾,等.布拉克維爾政治學百科全書[M].鄧正來,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382.
[責任編輯 郭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