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金庾信傳》是整個《三國史記·列傳》的核心部分,編著者通過精心選取素材、保留大量傳說等手法,塑造了一個朝鮮民族英雄的形象,通過這個形象宣傳了儒家的忠君愛國思想,反映了編著者及民間對這個人物的喜愛之情。
關鍵詞:《三國史記》;金庾信;文學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3-291X(2010)17-0203-02
司馬遷的《史記·列傳》首開“列傳”一體,此后為各朝正史所采納。中國正史的編寫方法傳到朝鮮半島后,對朝鮮漢文正史的編寫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高麗仁宗二十三年(公元1145年)由文臣金富軾等編寫的《三國史記》是流傳至今的韓國最早的史書,其列傳部分也保留了《史記·列傳》亦文亦史的風格,體現了高麗時期文人的漢文功底和文學思想 [1]。
《三國史記·列傳》共十卷,而前三卷都是《金庾信傳》,其他七卷分別記錄了一些別的歷史人物。一人獨占三卷這種情況無論是中國還是韓國的古代史書中都極為少見,因為隨著中國封建社會的發展、封建專制意識的強化,為突出君王在一朝政治歷史中的重要作用,列傳部分人物的重要性被刻意降低,因此,中國正史列傳的趨勢是越來越多的人物合為一傳。這種趨勢在高麗時期,即中國兩宋時期已經很明顯了,金富軾沒有理由不知道,因此,其他七卷都是多人合傳,體現了這個原則。但是,他并沒有完全遵守這個傳統,反而破天荒地以三卷來寫金庾信一個人,足見他對這個人物的重視程度非同一般[2] 。而在這個極受編者重視的人物身上,我們不難發現一些有價值的線索。
一、 《三國史記·金庾信傳》所反映的儒家思想
金富軾在《進三國史表》中提到,編寫這部史書的目的有二:一是因為“海東三國,歷年長久”,以至于朝鮮人民對于中國史實津津樂道,而“至于吾邦之事,卻茫然不知其始末”,令人遺憾,因此“宜其事實,著在方策”;二是“君后之善惡、臣子之忠邪、邦業之安危、人民之理亂,皆不得發露以垂勸戒”,因此,需要編寫一部有教育意義的史書,來達到“貽之萬世,炳若日星”的教化目的。正所謂“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中國正統史書的編著者們普遍重視史書的教育意義,中國人如此,長期接受中國文化的高麗人亦是如此。金富軾這個曾經平定過妙清之亂的老臣,忠君愛國和史書的教育意義是他在編寫《三國史記》時最先考慮的。而這種教育意義的內容,一定是為鞏固封建統治服務的。在當時符合這種條件的思想,或者學說,必定是強調“秩序”的儒家思想。
儒家思想一直是中韓兩國古代的正統思想、治國理念。它的特點在于強調秩序,講“三綱五常”,臣子要“忠君”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內容。這樣就從思想上確保了封建統治。《金庾信傳》中有多處描寫了他的忠君行為。如:
王復告庾信曰:“請公不憚勞遄行,及其未至備之。”庾信又不入家,練軍繕兵,向西行。于時,其家人皆出門外待來,庾信過門,不顧而行,至五十歩許駐馬,令取漿水于宅,啜之曰:“吾家之水,尚有舊味。”于是,軍眾皆云:“大將軍猶如此,我輩豈以離別骨肉為恨乎?”
這段描寫很容易使中國讀者聯想起“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編著者之所以選取這段材料,與其說是在內容上刻意地模仿中國史書,倒不如說是在教育意義上有意識地追求這種“似曾相識”的效果,以引起讀者的共鳴,來更好地宣傳忠君愛國思想,達到該書的編寫目的。
我們再來看一看傳中記載的金庾信的臨終遺言:
庾信對曰:“臣愚不肖,豈能有益于國家?所幸者,明上用之不疑,任之勿貳,故得攀附王明,成尺寸功,三韓為一家,百姓無二心,雖未至太平,亦可謂小康。臣觀自古繼體之君,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累世功績,一朝隳廢,甚可痛也。伏愿殿下知成功之不易,念守成之亦難,疏遠小人,親近君子,使朝廷和于上,民物安于下,禍亂不作,基業無窮,則臣死且無憾。”王泣而受之。
這段描寫又使讀者聯想起了“親賢臣,遠小人”的諸葛亮《出師表》,而諸葛亮正是中國歷史上為君主“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大忠臣。
但編著者在塑造了一個功成名就、譽滿天下的民族英雄金庾信之后并沒有急于去肯定他一生的個人成就,而是把這些成就都歸功于“用之不毅,任之勿貳”的“明上”了,指出正是由于賢明君王的器重,金庾信才“得以行其志,與上國協謀,合三土為一家,能以功名終焉”,金庾信本人在遺言中也是這樣表示的。這種和諧的君臣關系,也正是編著者金富軾反復強調的儒家君臣觀的核心內容。
通過這些內容我們不難發現,編著者筆下的金庾信并不是一個光靠個人努力就獲得成功的人物,他本人的忠心,以及君主的支持也影響了他的一生。
二、 《金庾信傳》刻畫的民族英雄形象
盡管深受中國正統史家思想的影響,金富軾作為一個高麗臣子,在編寫自己國家史書的時候還是考慮到了保留民族特點的重要性,因此,在一切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作者盡可能地突出了金庾信這個人物的本民族特點。
在金庾信生活的年代,新羅、百濟、高句麗三國之間的戰爭達到白熱化的程度,而新羅因為國力最弱,在群雄逐鹿中處于相對劣勢。當金庾信年方十七時,“見高句麗、百濟、靺鞨侵軼國疆,慷慨有平寇賊之志。”以至于感動了異人,“授以秘法”,此后第一次上戰場就“跨馬拔劍,跳坑出入賊陣,斬將軍,提其首而來。”一個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愛國將領的形象躍然紙上。
曾經有學者作過統計,《金庾信傳》的內容中,描寫戰斗場面的部分多達3 160字,占總字數的34%以上[3]。金庾信戎馬一生是歷史事實,但客觀上看,作者通過描寫如此多的戰斗場面,對塑造統一三國的民族英雄形象起到了積極作用。
金庾信的民族英雄形象不僅體現在統一三國上,更體現在維護國家主權上。傳中有這樣的記載:
唐人既滅百濟,營于泗沘之丘,陰謀侵新羅。我王知之,召群臣問策。……庾信曰:“犬畏其主,而主踏其腳則咬之,豈可遇難而不自救乎?請大王許之。”唐人諜知我有備,……自泗沘泛船而歸。
韓國學者歷來視《三國史記》為“事大主義”史書[4],但他們很難解釋為什么堅持“事大主義”史觀的金富軾卻沒有把這段內容刪去。宋承唐嗣,新羅是唐的屬國,高麗也對宋稱臣,作為一個規規矩矩的臣國,為何允許自己的史書中出現對宗主國忤逆的歷史記錄?筆者認為,金富軾作為一個嚴謹治學的史官,只是忠實地記錄歷史,盡量做到“不虛美,不妄言”,并沒有所謂的“事大主義”思想。然而后來的韓國學者卻斷章取義、穿鑿附會,認為金富軾為討好中原王朝,刻意貶低自己國家的地位。這種見解不但不尊重歷史,更曲解了自己的先人。
金富軾的這段描寫,既沒有夸耀自己的祖先,也沒有去強調與中原王朝為敵的所謂“民族自尊”、“民族獨立”。史書終歸是史書,盡管后人可以對歷史不滿,卻無法在書中歪曲它。祖先的光榮事跡當然要如實記錄,然而不光彩的歷史卻不應當回避。編著者本著尊重歷史的態度,如實記錄下金庾信的英雄事跡,從本民族的角度看,這樣做是非常值得肯定的。而保留在《金庾信傳》當中的這段史實,使得金庾信的民族英雄形象更加豐滿、更加真實。
三、《金庾信傳》中的“神化”處理
中國正史一貫堅持“不語怪力亂神”的儒家寫實主義史觀,這個傳統在《三國史記》中也得到了體現,尤其是列傳部分。但出于刻畫人物的需要,編著者金富軾還是保留了《金庾信行錄》中的大量神異傳說,這使得金庾信毫無爭議地成為了富有傳奇色彩的《三國史記·列傳》的主人公,客觀上實現了對一個歷史人物的“神化”。
事實上出于抬高統治者地位的需要,正史本紀部分中經常出現與君王有關的神異描寫,如《史記·高祖本紀》中寫劉邦出生前,“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冥,太公往視,則見蛟龍於其上。已而有身,遂產高祖。”把劉邦的出生過程寫得神乎其神。作者描寫這些神異現象,無非是想從各個方面顯示統治者與眾不同的特點,以及與上天的聯系,向讀者灌輸“君權神授”的觀念,為維護封建統治服務。
但這種神異描寫僅限于本紀中與帝王有關的部分,在《史記·列傳》中,神異描寫就很少出現。《三國史記·列傳》中,惟有《金庾信傳》出現了大量神異描寫,如寫在其出生過程時說:
“肅訖宗始知女子與玄野合,疾之囚于別第,使人守之。忽雷震屋門,守者驚亂,萬明從竇而出。遂與舒玄赴萬弩郡。舒玄庚辰之夜夢熒惑鎭二星降于己,萬明亦以辛丑之夜,夢見童子衣金甲,乘云入堂中,尋而有娠。二十月而生庾信,是眞平王建福十二年,隋文帝開皇十五年乙卯也。及欲定名,謂夫人曰:‘吾以庚辰夜吉夢,得此兒,宜以為名。然禮不以日月為名,今庚與庾字相似,辰與信聲相近,況古之賢人有名庾信,盍以命之。’遂名庾信焉。”
多達百余字,不僅出生時有神異出現,就連其母與愛人私奔的經歷也略帶三分神秘。除此之外還有學藝、祭劍、禱天落星、齋戒祈禱、授術伯山、死兆等多處神異描寫,在此就不冗述了。
類似的神異描寫在其他七卷當中僅出現在第十卷,即弓裔和甄萱的神異出生。說弓裔“……以五月五日,生于外家。其時,屋上有素光,若長虹,上屬天。”而說甄萱“……生孺褓時,父耕于野,母餉之,以兒置于林下,虎來乳之,鄉黨聞者異。”寥寥二十余字,篇幅都不多。弓裔和甄萱都曾經是實際上的國家統治者,因此這樣的神異描寫得以保留。而換個身份,待遇就不一樣了。如第九卷中的《蓋蘇文》,編者說他“自云生水中”,然后緊接著說“以惑眾”,立刻把他的神異出生給否定掉了。因為蓋蘇文雖是“才士”,卻“不能以直奉國,殘暴自肆,以至大逆”,是列傳人物當中的反面教材,因此不能與上天、神異發生任何聯系。
而金庾信為三國統一立下了不朽的功勛,最重要的是他和中國的諸葛亮、關羽一樣,成了后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將這些人物“神化”,不僅迎合了讀者,而且使人物的正面形象變得更加高大完美,變成了更好的“正面教材”。盡管這樣做違背了寫史的原則,但卻從客觀上反映了編著者對金庾信這個歷史人物的偏愛以及高麗民間對這個歷史人物的認同,當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讀者對史書編寫的影響。
四、結語
金富軾在編著《金庾信傳》時,自稱是“刪落”《金庚信行錄》而成,想來因為金庾信的形象在當時已經深入人心,因此,在民間有不少金庾信事跡的記錄,史料是非常豐富的。然而,他卻刪掉了一些“釀辭”,這樣做無非是出于編寫目的的需要,即突出人物的主要歷史功績,塑造統一國家和維護主權的民族英雄形象。
而在描寫了金庾信的戎馬一生之后,又通過遺言部分著重體現了和諧的君臣關系,這可以看作是特定年代的政治宣傳。即1135年的妙清之亂后,高麗統治者感到有必要強化儒家忠君思想,以防止再次發生類似的叛亂事件。于是《三國史記》不可避免地被賦予了“教科書”的使命,而這本書中最好的正面人物形象就是金庾信。
除此之外,《金庾信傳》還保留了原典中的一些神異描寫,這在列傳中并不多見。這樣做,一是出于塑造完美英雄形象的需要,二是金庾信的特殊身份允許編著者這樣做。這些神異描寫雖不符合史書“寫實”的要求,但客觀上增強了作品的可讀性,對《三國史記》教育作用的發揮起到了積極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金富軾本人以及高麗百姓對這個人物歷史功績的肯定和認同,同時反映了民眾心理會對史書創作產生影響的這一客觀事實。
綜上所述,《三國史記·金庾信傳》不但能為我們提供大量文獻材料,也透露了作者在特定年代的創作心理和動機,同時反映了讀者群體對史書創作的影響,這就使得《金庾信傳》的價值超出了一般的史書范疇,和《史記·列傳》一樣,具有了文學研究的價值。
參考文獻:
[1] 趙振坤,朱張毓洋.《三國史記》英雄列傳的文學價值[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1).
[2] 徐建順.《三國史記》的文學價值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03.
[3] 徐建順.論《三國史記·金庾信傳》獨特的創作原則[J],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4).
[4] 張德順.韓國文學史[M].首爾:同和文化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