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富的唐詩多彩的美

每個時代都有其具有代表意義的藝術表現形式和審美特征：戰國秦漢的藝術，表現的是人對世界的鋪陳和征服；魏晉六朝的藝術突出的是風骨和思辨；盛唐是人的意氣功業，中唐是退縮和蕭瑟，晚唐則是表現人的心境和意緒。

唐詩在盛、中、晚唐三個不同歷史階段的藝術表現特征，呈現出唐代豐富多彩的美。

盛唐：奔放之美與自然寧靜之美

盛唐詩，以其對事功德向往而又廣闊的眼界和博大的氣勢，將唐人重視事功、富有理想、高度自信、胸懷開朗、熱情豪邁的風貌淋漓盡致地展現于世人。眾多盛唐詩人，雖經歷各異，風格各不同，卻懷著宏偉的理想和抱負，以熱情蓬勃的感情，激昂慷慨的聲音去表現盛唐時代的種種面貌。詩人們用雄渾、磅礴、豪放、浪漫的詩句，洋溢著中華民族的崇高感，千載悠悠。盛唐的詩歌創作中有很大一部分充滿了發興無端的澎湃激情和想象，青春、奔放、神韻十足。清新明麗，自然天成的山水田園詩創作也在盛唐時期獨樹一幟，自然美與心境相融，創造了清逸明秀的寧靜之美。

李白是盛唐人士的時代性格和精神風貌的代表，其非凡的自負和自信，狂傲的獨立人格，豪放灑脫的氣度和自由創造的浪漫情懷，充分體現了盛唐詩的魅力，盛唐的魅力。

李白作詩，常以奔放的氣勢貫穿，講究縱橫馳騁，一氣呵成，以氣奪人：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上李邕》

以奮飛以引起震的驚怪的大鵬自喻，在這不凡的浩大氣勢中，體現的是自信與進取的志向和傲世獨立的人格魅力。抒寫了自己理想化的人生，希望建立功業與個性自由圓滿地結合。

氣質之美與其說是來自李白內心的修養，不如說它是來自一種對美好事物的欣賞能力。李白詩中頗多吞吐山河，包孕日月的壯美意象，氣魄宏大，想象力豐富：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望廬山瀑布》

詩人登高遠眺，以如椽大筆，彩繪長江雄偉氣勢，一組闊大的意象，雄奇壯美，給人一種宏大，崇高的美感：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

登臨廬山高峰，只見長江浩浩蕩蕩，一去不返；萬里黃云飄浮，天色瞬息變幻；白波洶涌奔流，浪高如雪山。詩人豪情滿懷，筆墨酣暢，將長江景色寫得境界高遠，何等雄偉，何等壯美！

李白等詩人的奔放之美，給人帶來一種沖擊力，一種感染力，是盛唐人士積極入世，進取的人生態度的表現。

浪漫主義的特征之一是向往大自然和大自然的神秘 。李白的人格里，有一種與自然的親和力。他渴望任隨自然，融入自然，在內心深處深藏著對人生自由的向往，所表現的是自然的美和普通的人情極有情趣：

“拔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尋雍尊師隱居》

在于自然的親近中，盛唐的王維是山水田園的代表。寧靜之美和空明境界是王維山水田園詩的結晶。

意氣功業的盛唐，王維也對建功立業充滿熱情和向往，經歷了仕途挫折路，王維選擇了隱退，在他詩作中，開創了盛唐的寧靜之美：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p>

這是一種隱居山林生活閑悠而又情趣。遠離紅塵，自居自樂自逍遙，在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天地里。平靜的心靈深處，是優美和寧靜。

四十歲西入長安考進士，失意而歸的孟浩然在盛世大唐的繁華中同樣不甘落寞，卻在隱淪中度過一生，山水田園的幽靜景物，在其筆下構成了淡麗清遠的風景畫，因而形成了清新淡遠的藝術風格。孟浩然的詩在取材和立意上最大的特點，就是選取日常生活的一個片段或一個完整事件，并借景物的烘托，表現他的思想情感。日常生活片段雖小，卻可以反映生活的本質，思想的某個方面：如《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p>

孟浩然詩中的景物，都是他生活和活動的環境，都是非常尋常的事物。他寫景往往運用遠近結合，大小結合，動靜結合的再現手法，構成淡麗清遠的風景畫，極富詩意和空間感。如《晚春》：

“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鳥鳴，林花掃更落，遙草蹈還生?！?/p>

不對景物進行雕琢，以求刻畫景物的美，而是把景物敘述出來，讓讀者通過聯想，去領略景物自然之美。

王偉、孟浩然之詩，語言樸素、明快、自然、清雅，樸素中見綺麗，沖淡中間壯逸；在平淡、自然的語言中，可窺盛唐“昌明”之氣象。

中唐：蕭瑟冷峻之美與通俗之美

中唐是唐詩發展史上重要的轉折時期，也是繼盛唐之后又一繁榮時期。面對盛唐所達到的高峰，盛極難繼，中唐詩人不得不另辟蹊徑，追求新變。突出的表現是創作個性更為鮮明突出，風格更豐富多樣。

中唐詩歌之美的風格與盛唐不同。盛唐時天馬行空式的飛逸飄動，忠摯剛健的骨力氣勢漸有消退，中唐詩人不乏將瀟灑風流注入詩歌，卻總開始染上了一層薄薄的孤冷，傷感和憂郁。

古文運動的代表者韓愈的詩就以雄大氣勢見長和怪奇意象著稱。韓孟的另一代表孟郊以苦吟著稱，寫得最多的，是那些充滿幽僻，清冷、苦澀意象的詩作，這時期的詩壇，受韓孟的影響，詩人多去著力創作蕭瑟、冷峻、怪奇的意象，也創作了一些以丑為美，以俗為美的詩作。

詩人李賀所創造的怪異想象和幽廳冷峻的詩境，極具蕭瑟冷峻之美：

“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嘖嘖。云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田中行》

詩人用富于變幻的筆觸描繪了這樣一幅秋夜田野圖：它明麗而又斑駁，清新而又幽冷，使人愛戀，卻又叫人憂傷，突出地顯示了李賀詩歌的獨特風格和意境。八、九句再深入一層，展示了幽冷凄清甚至有點陰森可怖的境界：從石縫里流出來的泉水滴落在沙地上，發出幽咽沉悶的聲響，遠處的磷火閃爍著綠熒熒的光，象漆那樣黝黑發亮，在松樹的枝丫間游動，仿佛松花一般?！肮頍羧缙帷?，陰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點松花”三字，又多少帶有生命的光彩，使讀者在承受“鬼氣”重壓的同時，又獲得某種特殊的美感，有一種幽冷清絕的意趣。

李賀的不少詩作，既頹廢又荒誕，突出地表現在對鬼靈冥境的描寫中，這些詩寫得陰森怪誕，迷離恍惚?！昂Ｉ裆焦韥碜?，紙錢窸窣鳴旋風。”（《神弦》）群鬼齊聚，荒誕開了一場夜之盛宴；“百年老鸮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保ā渡裣仪罚┗恼Q猙獰地笑著…… 在這些詩句中，作者寫荒蕪的山野，寫慘淡的黃昏，寫陰森可怖的墓地，而活動于這些場所的則是忽閃忽滅的鬼燈、螢光、百年老鸮，食人山魅。令人讀后，深感其“險怪如夜壑風生，暝巖月墮”

詩人們寫怪奇的詩境，有一部分源于對現實世界的悲觀?！翱嘁鳌痹娙俗髌返闹鲗б庀笾校八ワS的人生秋意”是主導意象，其中含有一種哀悼過去又恐懼未來的苦楚。韋應物“世世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柳宗元“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眲⒂礤a“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薄刑圃娮魉枷雰热莸纳钏?，對社會生活強烈關注的創作風格更接近盛唐詩人現實主義大家杜甫，因此，中唐詩風除蕭瑟冷峻外，尚通俗的元白詩派也有很大的影響。

白居易的詩創作，以其對通俗性，寫實性的突出強調和全力表現，在中國詩史中有重要地位。白詩中沒有生澀字眼和奇崛詩句，大多通俗易懂，讀之朗朗上口。

并非詰屈聱牙的創作才是真正的藝術創作，通俗的表現手法依然能讓人們產生美感。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問劉十九》）

我這里有新醅的綠蟻酒，溫酒用的小火爐也準備好了，天快暗了，一幅將雪的樣子，這樣的天，這樣的夜，最好飲酒賞雪了。朋友啊，你能不能來共飲一杯呢？簡簡單單二十個字，表達了雪夜欲邀老友共飲一杯的閑情逸趣。綠酒、紅爐、白雪，最通俗簡單的字眼，表達的卻是最溫馨的畫面，最醇美的友情。

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p>

自己對過去情人的癡情迷戀，難以忘懷。即使再美麗的女子，在他眼中看起來，也比不上他心目中的那位意中人，就象經歷過滄海水、巫山云的人不在以其他地方的水云為水云一樣。這首小詩語言淺易，格調明快，而又低回繾綣，一往情深。

白居易、元稹、張籍、王建等詩人用通俗的語言所創作的大量的詩作，如元稹的《琵琶歌》劉禹錫《泰娘歌》等，語言上通俗易懂，平實淺易，自然明快，充滿鄉土市井氣息，但在藝術成就上是極有代表性的，在人物形象塑造、描寫、反映現實的深度、廣度上，情感的自然流露的意蘊上，有著不容忽視的藝術價值。如白居易的《竹枝》、《楊柳枝》、《何滿子》；張籍的《春別曲》；王健的《古謠》、《神樹詞》等，都充滿了鄉土氣息。

晚唐：心境之美和意緒之美

晚唐的詩歌，審美趣味和藝術主題走進更為細膩的感受和情感色彩的捕捉追求之中，詩歌普遍帶有衰颯、悲涼的氣氛，感傷色彩較濃。士人對時政的失望，使人們越來越關心人的心情意緒，對日常生活產生興致。

詩人懷古傷的心境，所創作的詩作有種悲涼空漠的美感，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郞便，銅雀春深鎖二喬?！?/p>

這是一首借懷古表達自己政治遠見的詩，傷悼往事的情緒卻不乏其中。和杜牧風格相似的詩人許渾，“格律圓熟，布局謹嚴，用字精工，詩意警拔” 其詩《咸陽城東樓》云：

一上高樓萬里愁，蒹葭楊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沈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鳥下綠蕪秦苑夕，蟬鳴黃葉漢宮秋。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

這首詩寫秦苑，漢宮繁華已盡，惟有飛鳥鳴蟬點綴夕陽，黃葉間。渭水東流，一去不復返，有吊古傷今之味?！吧接暧麃盹L滿樓”更是給人以歷史巨變前的空漠感。

對人的心情意緒的關注，不僅僅表現在晚唐詩人在懷古詩上的創作，這一時期的“苦吟”詩創作，愛情題材詩的大量創作也是心境和意緒的反映。

晚唐詩的創作中，李商隱靈心善感的氣質，情調幽美，深入心靈世界，成為這一時期的大家。他致力于情思意緒的體驗、把握與再現，用以狀其情緒的多是一些精美之物。表達上又采取幽微隱約、迂回曲折的方式，不僅無題詩的情感是多層次的，就連其它一些詩，也常常一重情思套著一重情思，表現得幽深窈渺，如《春雨》：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玉珰緘札何由達？萬里云羅一雁飛。

為所愛者遠去而“悵臥”、“寥落”、“意多違”的心境，是一層情思；進入尋訪不遇，雨中獨歸情景之中，又是一層情思；設想對方遠路上的悲凄，是一層情思；回到夢醒后的環境中來，感慨夢境依稀，又一層情思；然后是書信難達的惆悵。思緒往而復歸，盤繞回旋。雨絲、燈影、珠箔等意象，美麗而又細薄迷蒙，加上情緒的暗淡迷惘，詩境遂顯得凄美幽約。

李商隱為表現復雜矛盾甚至悵惘莫名的情緒，善于把心靈中的朦朧圖象，化為恍惚迷離的詩的意象。這些意象分明有某種象征意義，而究竟要象征什么，又難以猜測，由它們結構成詩，略去其中的邏輯關系的明確表述，遂形成如霧里看花的朦朧詩境，辭意飄渺難尋。如《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所呈現的，是一些似有而實無，雖實無而又分明可見的一個個意象。這些意象所構成的不是一個有完整畫面的境界，而是錯綜糾結于其間的悵惘、感傷、寂寞、向往、失望的情思，是彌漫著這些情思的心象。詩的境界超越時空限制，真與幻、古與今、心靈與外物之間也不再有界限存在。喻體本身不同程度地帶有朦朧的性質，而本體又未出現，詩就自然構成多層次的朦朧境界，難以確解。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一份深深的迷戀，永不忘的戀情——要相見一次是如此之難，分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凋殘的日子里，更讓人感傷不已。借蠟炬成灰淚才流干，喻情思的纏綿，愛的貞堅。這是一種多深刻的情感體驗；情摯意真，深厚纏綿，至情至性 ，超越了生命的內心情感。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p>

此詩極寫相思之苦。兩情相悅，而情路多阻，一寸相思，一寸冷灰，一分憔悴。本來是想慰藉彼此，莫再相思，卻是欲不相思而相思更苦。這種人內心細致的情感表達，在古代詩歌中是不多見的。

人的心情意緒成了藝術和美的主題，不是對人世的征服進取，而是對人世的逃循。杜牧、許渾的傷今是對時政失望的逃循賈島等人的“苦吟”是“徘徊”之后的選擇；李商隱人生坎坷，從而有了他凄美幽約的朦朧詩……晚唐詩人在“逃循”中，創造了心境和意緒之美，人的心境和意緒成為晚唐詩歌的藝術表達方式。

或寧靜優美、或豪邁奔放的音盛唐之音。嚴峻、冷酷的現實使詩人們不得不傾向冷靜的觀察與思考轉向現實主義道路的中唐。以縝密的構思、豐富的想象、哀婉的情調、瑰麗多姿的形象和含蓄優美的辭采，來表現細膩而又敏感的心境與感受，表現凄艷渾融的風格的晚唐。詩歌的發展在歷經盛、中、晚唐三個階段時，有著不同的藝術表現形式，表現出豐富多彩的審美特征。唐詩的每一步發展都是歷史的足音；每一種境界的表達，都是文人用心的凝集。

解釋

《蘇菲的世界》喬斯坦#8226;賈德

《李賀詩的現代主義特色》中國文學網

《四溟詩話》 謝榛 卷四

《中國文學史》 章培恒、駱玉明主編

參考文獻：

1、《中國文學史》袁行霈主編高等教育出版社

2、《中國文學史》 章培恒、駱玉明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

3、《唐詩鑒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

4、《李賀的現代主義特色》

5、《論長吉詩歌的藝術特色》劉京臣 《牡丹江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李華：安陽工學院，助 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