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確定的敘事

小說《金沙洲》主要講述一個南方鄉村由初級社向高級社過渡的農業合作化運動的故事。故事主人公社主任劉柏在鄉領導黎子安、縣領導鄭若平以及“廣大人民群眾”的支持幫助下，用“事實”和“雄辯”打擊了上中農郭細九、郭有輝們的破壞，完成合作化的光榮任務。另一方面，劉柏夫婦也由最初的難以溝通到最后“和諧”融入。

一#8226;語境與版本

作家于逢在小說《金沙洲#8226;再版后記》中寫道“本書構思于一九五七年初，三月底動筆，翌年七月完成初稿。”[1]而再版則是在一九六二年八月。從一九五七到一九六二年正是當代文藝政策在不確定中逐步走向激進的時代，先后經歷了文藝上短暫的“百花時代”，“反右運動”，調整時期。在“新文學“一體化”趨向的全面實現”[2]的時代并且“當代文學的實踐過程，還存在一個向實踐條件尋求適應的過程”[3]的條件下，作者不可能不在創作與修改中回應這種時代的詢喚。

嚴格地講，這部小說應該孕育在“干預生活”的“百花時代”。因而，“寫真實”與“干預生活”自然也就是這部小說的初始意圖。而經過“文革”，在“新時期”復出的作家于逢曾不無激憤地說道“為什么揭露社會主義還存在的某些陰暗面就成為大逆不道呢?難道我們粉飾現實就能推動歷史前進嗎?一個作家到生活中去，難道只許他們袖手旁觀，而不能進行干預嗎?”[4]。這也可以說明作家“干預生活”的初衷。然而， 隨著“反右運動”的開展，作家也進行了一些修改。作家自己曾解釋道 “當時農村有些問題還未完全明確，直至整風整社運動展開后才有定論，這也未始不是一個客觀緣由”[5]。文藝和政治的這種雙重不確定也就不能不影響到作家的創作，從而“政治性話語取代初版本中的個人性話語”[6]的修改也就成為必然。

這種修改具體來看，篇幅由五九年版的三十一萬五千字到六三年版的三十八萬三千字。小說增加了大量篇幅來重點鋪展“兩條道路的斗爭”，正像有論者所言“原有文本內外，形象描寫的矛盾與復雜被日益抽象化和高度 純潔化成為一種簡單對立的階級矛盾關系”[7]。 盡管極“左”的文藝思潮在一路高歌猛進，局部的文藝政策的調整在一定程度上也鼓舞了一批文藝工作者。這也正是再版的《金沙洲》中仍然保留了大量主流之外的隱性的東西的原因之一，而不是像有的研究者所言“經過文本修改，意義提純和語言潔化之后，《金沙洲》原有的田園風情消失了”[8]。 例如在第二部第十八章并沒有刪除具有濃厚地方風情和民間色彩的端午節“趕墟”“看龍舟”“金斗村俱樂部夜晚的音樂會”的場面。雖然這種描寫在藝術上有些不自然，但是，這種南方的節慶的喜悅熱鬧，民間的歡快活潑，抒情詩一般的月夜奏樂圖的肆意鋪染依然得到合法地存在。雖然作者在修改時也確實存在像有些研究者所言“在修訂本中刪除了抒情性的語言和家庭的日常生活”[9]的現象，但是作者主要的修改似乎還是放在增添上了。對兩個文本進行仔細比較可以發現后者多了些歷史的重述，政論式的抒情等。例如:

“高級社雖然目前還沒有拖拉機，但將來一定有的，雖然目前還不富裕，但將來一定富裕。毛主席所指示的道路，永遠是正確的;毛主席的話就是光明和幸福。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像一顆紅星似的閃耀在她面前。”[10]

在梁甜加入高級社，又對土地難以割舍之時，再版中加入這么一段政治抒情詩般的文字，事實上，就是為了有意沖淡那種被批評家視為“不健康的情感”而加入時代大合唱。

二#8226;對話與敘述

事實上，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與政治的一體化構想經常齟齬，這正是有論者所指出的當代文學的“不確定性”[11]的一種重要表征。而具體到小說《金沙洲》，我們可以清楚地發現一方面小說敘述企圖與政治規訓一致，甚至在人物對話無法解決時，利用敘述來評判;另一方面又以對話性文體來解構這種敘述。

有論者在解讀王蒙的作品時，認為是一種“對話性文體”[12]。事實上，同《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在同一背景下產生的《金沙洲》同樣也可以作為一個對話性文體來解讀。不同的是，在《金沙洲》中實際上存在著兩條對話式的主線:一條是上中農與黨的合作化之間的對話，另一條是女性/民間與男性/權力之間的對話。前者是顯性的、政治的、連貫的一條主線，后者是隱性的、民間的、碎片狀的一條副線。

在對話中，上中農頻頻發難，而合作化則在上中農的一再追問下顯得疲軟。而對話本身的緊張焦慮一方面在于合作化的話語霸權;另一方面，來自敘述的簡單宣判。例如:

“ 你有意見，等會兒再說。現在讓我先把話說完。”林卓洪看一看師爺勝。“我們評比有沒有標準呢?有。根據什么呢?根據生產進度，也根據規格質量:兩方面結合起來。……”

“結合?”師爺勝又說，“我說是分開!”

“ 要說‘結合’，那么評在前面的幾個隊都有問題!”郭細九大聲叫道。

“是的，是有問題!”黑影中有幾個人響應。

林卓洪說不下去，氣呼呼地坐下來。會場上起了一陣嗡嗡的人聲。

“你們為什么這樣?你們是不是想搗亂會場?”黎子安走到桌邊喝問。[13]

在這段對話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當上中農向合作化要求其本身并不成熟的制度、管理和邏輯時，合作化的回應是不大明確的。盡管如此，合作化并沒有因此而失去其“主導”地位和“勝利”結果，而是大聲“喝問”“你們為什么這樣?你們是不是想搗亂會場?”這樣就喝斷了對合作化本身的追問。

但是，這種對話并不合時宜。于是，最簡便的方法就是在敘述層面給予合作化以支持。因而，在對話草草收場時，敘述便會再次評判。例如就在引注[16]的爭論后，盡管，合作化取得了勝利，作者還是加上這么一段判斷式的敘述:

“ 這個會議，就這樣結束。郭細九們想從各個方面攻擊社，沒有成功。他們是失敗了。這是上中農和社交手的第一個回合;但也僅僅是第一個回合。”[14]

另一條對話性的副線是“男性/權力”與“女性/民間”的對話。前面已經說過，這種對話更多地是生活性的。在對話過程中女性/民間在擁有話語權力的男性/權力面前是不堪一擊的。盡管如此，女性/民間始終沒有妥協。小說一開始就寫到劉柏夫婦的爭吵，這種對話實際上是民間的務實(短見)與合作化的豪情之間的對話。結果，梁雁只好無奈地回答:“你也入社了，我不入又能怎么樣?毛主席既然說過農民反正要走這條路，難道你不走嗎?”[15]。這只是女性對男性的依附和民間對權力的暫時性地沉默。然而，正因為如此，決定著再對話的必然。在再對話中女性/民間似乎并不像初次對話時的那樣不堪一擊。例如:

“你這樣看人，你這樣當主任，怪不得群眾對你有意見!”梁雁再加上兩句。

“有什么意見?”劉柏抬起頭來。

“有什么意見，我不知道。總之，你不要當這個社主任就是了!”[16]

在這個對話中，“女性”公然要求“男性”剝離“權力”而認同民間，事實上這是一個幼稚卻不乏卓見的要求，因為，一旦剝離了“權力”的外衣，“女性/民間與男性/權力”的關系即可改寫為“民間:男性/女性”的關系。然而，這只是個不可能的要求。這種碎片狀的對話終于在單純的“男性/女性”的生活模式中得以收束。在初版本第二部第十五章這樣寫道:

“你瘦了!……”梁雁撫摸著丈夫的面頰和顎骨，憐惜地說。

劉柏凝視著帳頂，考慮自己怎么開口。

“近來頭發也白多了!你這樣日夜憂慮，怎么行啊!”梁雁聲音里充滿憂愁。[17]

在這種單純的模式中，“女性”憐惜地說“你瘦了!……”，這既是“女性”在民間生活的立場上愛撫、諒解了“男性”，也是“男性”以其道德對 “女性”的 感化。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男性”始終都與“權力”含混融合，“男性”的道德也只是在權力上表現出來的，因而，“女性”的看似不經意的“諒解”事實上就是對“男性/權力”的認可融入。

三.人物身份與修辭

通過對《金沙洲》版本的對比，會發現人物的身份含混和不確定到固化為政治路線的兩極類型。群眾的角色由不確定到確定，以加強合作化話語的“合理性”。并且，在再版本中，作者的修改突出群眾話語，讓群眾參與對話，以增強合作化的底層支持和話語力量。然而，問題的關鍵在于，對群眾的立場明晰化或許只能在量上加大了合作化的音量和回響。

其次，劉柏由初版本的模糊無力到再版本中成為堅定自信。為了營造這個在初版本中幾乎被架空的英雄，作者在再版本中第三部第十三章則將批判上中農的的理論“生蛤拉死蛤”的任務交給了劉柏。同時，也將劉柏到縣農場買優良蔗種并進行試驗，而且設置了大量對話中“英雄”義正詞嚴、臨危救火的場面。通過這一番努力基本上使劉柏這一“合作化英雄”身份得以固定。

在第二節中提到了修辭在敘述和文本復雜性建構上的重要作用。事實上，這種修辭更多的是一種身體修辭，而真正參與文本復雜性建構的更多的是精神主體的修辭。例如:

郭細九————“死狗”、“板著厚顏無恥的臉孔”、“不懷好意地看了她一眼”、“狠狠一點頭”

黎子安————“黑面神”、“空虛”、“苦惱”、“疲乏”、“充滿激情”、“精神抖擻”

劉柏————“疲乏”、“衰弱”、“遲遲疑疑的樣子”[18]

通過這四組修飾性的語詞的列舉，可以清楚地看到對話雙方各自在敘述下的定位。代表上中農的郭細九和郭有輝，在敘述層面上，更多運用修辭來在道德和情緒上宣判其卑鄙、丑惡和反動。然而，作者并沒有將道德英雄在道德上大肆鋪排，相反，他們只是感到“苦惱”、“疲乏”、“空虛”。這種精神主體的限定式修辭，一方面以上中農道德、面貌的缺失來適當舒緩他們對“合作化”追問的壓力，甚至還可以產生一種極佳的反諷效果;另一方面對“合作化”英雄的焦慮書寫與“當代”的焦慮恰好同構，從而既保留了當代難得的藝術真實也暗合了文本不確定敘事。所有這些都加劇了文本的意義復雜，擴大了敘事的裂痕。

總之，通過小說《金沙洲》及其版本修改的闡釋，我們能夠進一步理解“十七年”這一“一體化”和“不確定”的時代。更重要的是對其敘事裂縫的充分闡釋，“十七年”文學本身的豐富性也就進一步得到發掘。這也成為我們在“歷史的終結”的年代反思“空白論”和重新闡釋“十七年”的一個重要途徑。

參考文獻:

[1][5][10][18]于逢.金沙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3.551，551，29，145

[2]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3

[3]孟繁華.當代文學的前史與當代文學的建構[J].南都學壇.24(1)

[4]于逢.歷史將會最后判明[M].文藝報編輯部//文學:回憶與思考.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6][7][8][9][龔奎林.論《金沙洲》版本修改及意義闡釋[J].湛江師范學院學報.2008(5)

[13][14][15][16][17]于逢.金沙洲[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9:281，286，139，13，264

[11]孟繁華.當代文學的發生、來源和話語空間[J].南方文壇.2003(2)

[12]孫先科.復調性主題與對話性文體[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

(熊海洋:(1989-)，男，漢族，河南信陽人，河南大學文學院，08級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