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說《白鹿原》的藝術框架里,族長白嘉軒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陳忠實主要不是以地主的形象來塑造這個人物的,他要塑造的是一個來自歷史文化深處的族長形象。“白嘉軒是農耕社會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法家族制度的代表人物,作者寫這位白鹿原的族長,有意疏離其社會性,強調其文化性。白嘉軒對政治有一種天然的疏離,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內省、自勵、慎獨、仁愛上去,監視著每一個可能破壞道德秩序和禮俗規范的行為,自覺地捍衛著宗法文化的神圣,控制他的人格的核心東西,就是“仁義”二字。”[1]
“做人”是他的畢生追求。“人者,仁也”,包含著講仁義,重人倫,尊禮法,行天命的復雜內涵。他未必受過系統的儒家教育,但他對儒家文化精義的領悟和身體力行,真是無與倫比。他淡泊自守,愿自耕種糧食,不愿也不去做官,一生從不放棄勞動。他的慎獨精神仿佛是天生的,說“人行事不在旁人知不知道,而在自家知不知道”。他的心理素質的強韌,精神紀律的一絲不茍確實讓人驚嘆。
“白嘉軒的人格中包含有多重矛盾,這矛盾揭示著宗法文化的兩面性:它不是一味的吃人,也不是一味地溫情,而是永遠貫穿著不可解的人情與人性的矛盾——注重人情與抹煞人性的矛盾。”[2]嘉軒人情味甚濃,且毫無矯揉造作,完全發乎真情。與鹿三的義交,充分體現著“親親、仁民、愛物”的風范,對黑娃、兆鵬、兆海等國共兩黨人士或一時落魄為匪者,他也無黨派的分別,表現了一個仁者的胸襟。可是,一旦有誰的言行違反了禮教,人欲冒犯了天理,他又刻薄寡恩,毫不手軟。他在威嚴的宗祠里,對賭徒煙鬼實行的酷刑,對田曉娥和親生兒子孝文使用的“刺刷”令人毛骨悚然。他的一身仁義文化與吃人文化并舉。田曉娥死后,尸體腐爛發臭,后來蔓延的一場大瘟疫據說就是她引起的,村民們人人自危,對昔日的“淫婦”燒香磕頭,還許愿要“抬靈修廟”。白嘉軒卻不顧眾怒,沉靜如鐵,說:“我不光給他修廟還要給她造塔,把她燒成灰壓到塔下,叫她永世不得見光明。”他果然在小娥的舊居上蓋了塔,連同飛起的小飛蛾一并燒滅。這個最敦厚的長者同時也是最冷血的食人者。
同樣,為了維護他的人格尊嚴和他所忠誠的綱常禮教,白嘉軒遭受的打擊也是異常殘酷的。在家族內部,他把教育視為頭等大事,言傳身教,可謂是用心良苦。可是最后心愛的女兒白靈竟然走上了離經叛道的道路,令他心痛不已,囚禁不成,最后忍痛割斷了父女關系。白孝文是他的族長繼承人,竟然做出了和田曉娥偷情的勾當。能夠承受一切的白嘉軒在這個靜靜地雪夜體驗了真正意義的精神死亡和徹底絕望,他被真正擊中了要害。鹿三的一句:“嘉軒,你好苦啊!”道盡了他為維持禮教和風化所忍受的非凡痛苦。
白嘉軒是痛苦的,而且是艱難的。因為他不僅要面對白鹿原上各種各樣反叛者的挑戰,而且還要面對本階級中如鹿子霖們的挑戰。江河日下,道將不存,他怎不倍感心力交瘁呢。如果白嘉軒是真仁真義,那么鹿子霖就是假仁假義。像白嘉軒這樣的人固然感召力甚大,但終不過是鳳毛麟角,他所堅持的是封建階級和家族長遠的、整體的利益,他頭上罩著的圣潔的光環,具有凌駕一切的力量,但是后來真正主宰著白鹿原的還是鹿子霖、田福賢們的敲詐勒索和掠奪,敗壞和褻瀆,他們是些充滿貪欲的怪獸,只顧吞噬眼前的一切。鹿子霖是白鹿原的“鄉約”,是反動政權布置在村舍的爪牙。他貪婪、陰險、自私、淫蕩,舍不得放棄任何眼前利益。他有時候毒辣得驚人,看著因捉奸而氣昏倒在地的白嘉軒“像欣賞被自己射中倒地的一只獵物。”[3]
毫無疑問,白嘉軒是個悲劇人物,他的悲劇那么獨特,那么深刻。“他有如一個逆歷史潮流而行的舟子,一個悲劇英雄,要憑著自身最后活力堅持到最后一息。正是這種精神力量,讓他有桃李無言的威望。”[2]白嘉軒的悲劇性也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悲劇,就是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這個悲劇也沒有絕跡,現代國人不也為找不到精神家園和文化立足點而浮躁嗎?我們看到,白嘉軒在白鹿原的威望極高,但在幾十年的顛來倒去的政治斗爭中,他越來越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空間,越來越陷入無所作為的尷尬中。懷抱仁義觀念的白嘉軒發現,昔日滋水縣授予的“仁義白鹿村”的榮耀已成舊夢,暴動、殺戮、災難、國難、流血的武裝斗爭接踵而來,他無力回天,只能和他的精神之父朱先生一起慨嘆白鹿原精神的衰落了。縱觀白嘉軒的一生,可謂是憂患重重,創傷巨大,但是這一切并不能動搖他的文化信仰。他堅持認為“凡是生在白鹿原炕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在祠堂里頭”。他的文化態度決定了他既看不慣共產黨,也看不慣國民黨,在現實的斗爭中無所憑依,就只能做些積德行善維持風化的事務,到了最后,他除了在冷寂中續續家譜已經無所事事了。
究其根本,白嘉軒的精神有保守倒退的一面,但他的人格又充滿了沉郁的美感,體現了我們民族文化的某些精華,東方化的人之理想。我同意這樣的看法,“白嘉軒的悲劇就在于,作為一個封建性人物,雖然到了反封建的歷史時代,他身上許多東西仍然呈現出充分的精神價值,而這些有價值的東西卻要被時代所革除,這些有價值的東西就顯出濃厚的悲劇性。”[4]這些精神品性在今天仍然具有超越性和繼承性,懂得把傳統文化中的精華與糟粕區別開來,對我們今天來說仍然是非常必要而且是重要的。
參考文獻:
[1]雷達《廢墟上的驚魂》 ,《文學評論》,1993(6)。
[2]王仲生《民族秘史的叩詢與構筑》,《小說評論》,1999(4)。
[3]常振家《一個民族的歷史畫卷》,《文藝報》,1993(5)。
[4]朱寨《評<白鹿原>》,《文學報》,1993(5)。
(任倩: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09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
李曉娟: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2009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