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陶淵明詩歌二重性之表現
陶淵明留下的詩歌數量雖然有限,卻大多言約旨遠、情趣高妙,其詩歌中充分體現的獨特的審美情趣、藝術追求和美學觀點以及物我一體、心與道冥的人生境界,具有極高的藝術成就。但無論是內容上,還是風格上都表現出明顯的二重性,甚至同一首詩中也表現出外在語言與內在意蘊間的悖離。
(一)“悠然見南山”之田園詩
陶淵明的詩歌多寫于歸田之后。詩人通過對無限美好的田園風光的描繪、自然淳真的田園生活的歌頌、親自躬耕同農民友好交往的歡悅心情的傾吐、廣大人民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愿望的反映,在當時玄言詩籠罩詩壇的情況下,一反玄言詩的脫離實際和枯燥無味,別開生面,以嶄新的內容,淳樸自然的風格,為我國古典詩歌開拓了一個新的領域,從而成為田園詩派的創始人。
初歸田園,陶淵明用他的筆描繪了他對田園生活的喜悅,在《歸園田居》詩其一“少無適俗韻”中,表現的淋漓盡致:詩人把統治階級的上層社會斥為“塵網”,把投身其中看成是做了“羈鳥”、“池魚”,把退處田園說成是沖出“樊籠”,重返“自然”。這首詩充滿了逃離樊籬,獲得自由的欣喜之情,在他眼中,故園附近的景物都倍感親切,就像闊別多年的老友再次相逢,不由得脫口而出地一一數其名字,以發泄無法遏制的激情。
長期的田居生活和參加生產勞動,陶淵明已經與農民有了共通的語言,這對一個士大夫知識分子來說是難能可貴的。與生計無關,農事勞動當然就是詩人歸田后的首要之務了,做為一個農業勞動的參與者,以怡然自得的心情,把農村生活如實地大量寫入詩中,這是陶淵明在我國詩歌史上的創舉。在《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詩中不僅表現了與剝削階級寄生觀點鮮明對立的依靠勞動生活的思想,而且表現了不辭辛苦、堅持躬耕的頑強態度。這些都超出了一般士大夫的思想意識,使他的田園詩閃爍著進步的思想光輝。在真實的反映生活的同時,他也道出了自己的精神生活。不容否認,他的田園詩有反映封建士大夫閑適自得的個人情趣的“超然靜穆”的一面。但是由于他早年政治上極度苦悶,晚年生活上極度貧困,感發出來的詩篇就不僅是超然世外,飄飄欲仙式的了。從他的田園詩,我們還可以看出他的心靈深處的痛苦與矛盾。他也有過遠大的抱負,夢想建功立業,只有經歷了仕途挫折后,他才歸隱田園,并不是真的忘懷了現實,生來就是要做隱士的。
(二) “猛志逸四海”之詠懷詩
大多研究陶淵明的學者,都把視線放在反映所謂“隱逸”生活的田園詩上,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看,不難發現一個簡單而又基本的事實:從陶現存詩中,就其數量、思想、深度來看,最能代表詩人真實品格,最具有現實主義精神,占其創作的主導地位的,還是大量抒寫情志、譏諷時事的詠懷詩(約占陶詩的三分之二),而不是田園詩。
陶淵明生活在一個極端黑暗、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都異常尖銳的時代,他的家庭是一個急劇沒落的官僚地主之家,生活雖困難,但有壯志,他說:“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雜詩》)字里行間,跳躍著一個意氣風發,斗志昂揚的少年英雄的身影。)陶淵明的詠懷詩除了這種強烈的政治抱負和熱情奔放的性格外,同時還具有不慕榮利、潔身自好的情趣。他在《命子》詩里贊揚其父親“寄跡風云,冥茲慍喜”,不計較進退得失的態度,以及對“時有語默,運因隆窳”的清醒認識,表明一種堅貞的人格,這些都反映出詩人所接受的深刻影響和心靈深處官與隱兩個方面的萌芽,從他的作品里,可以看到陶淵明很早就既有實現政治理想的要求,又有隱逸的興趣和思想準備。
歲月流逝,陶淵明對黑暗政治的認識更趨深刻,對現實社會的憤懣也與日俱增,最后終于在“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的無比憤慨聲中,帶著“大濟蒼生”的未竟之志,像一只離林的歸鳥,為了避免成為“繒繳”殘酷迫害的目標,離開了污濁的官場,開始了新的更有意義的耕讀生活。透過他的作品,不難看出詩人辭官歸田的斷然舉動,絕非一時的感情沖動或意氣用事,而是歷經宦海沉浮,長期深思熟慮,權衡輕重的結果。
陶淵明還有一類托古喻今的詠懷詩。魏晉詩人中間,盛行擬古之風。這類作品,題雖詠“史”,詩實詠懷。《詠二疏》、《詠浪》、《詠荊軻》、《詠貧士》都是詠史述懷的作品,特別在《詠荊軻》中表現得更為淋漓盡致,那種繪聲繪色、氣壯山河、大義凜然的復仇的英雄氣概,是詩人所仰慕的。陶淵明不總像一般人那樣隱仕,無所作為,而是把歸隱作為一種自由發表政治的條件加以充分利用,通過他這種獨特的斗爭方式而形成千古流傳的詩章,使他不朽。
因此,對待陶淵明,不能也不該繼續襲用“隱逸詩人”的舊譜,重蹈“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的故轍了。 這才是我們評價這位古代優秀作家及作品的公正態度。
二、陶淵明詩歌二重性之原因
(一)哲學原因:玄學與儒學對陶淵明的雙重影響
陶淵明生活在東晉這個“儒”、“道”勢均力敵的社會里,他當然也難免這兩種思想對其人格的撕扯,從而表現在他詩歌中具有二重性。作為沒落封建官僚主義家庭的后代,陶淵明自小就接受了來自家庭和社會上的儒家思想的教育。青壯年時期他尊奉孔子“進德修業”的教誨,積極入世,有佐軍立業,大濟蒼生之志。孕育出“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政治理想。另一方面,陶淵明的歸隱,更深層的原因是中國古代哲學的“天人合一”觀。中國古人把人看作天地萬物之一,與宇宙是一體的。陶淵明在官場、在社會中,他感到與天地萬物的疏離,于是他要回歸故里,融于天地萬物之中。陶淵明的歸隱,還是道學對儒學的反叛,那就是脫離社會人倫,放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解,回歸自然。
朱光潛說:“淵明是一位絕頂聰明的人,卻不是一個拘守系統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他讀各家的書,和各人物接觸,在于無形中受他們的影響,蜂兒釀蜜,把所吸收來的不同的東西融會成為他的整個心靈。在整個心靈中我們可以發現儒家的成分,也可以發現道家的成分,不見得有所謂內外之分,尤其不見得淵明有意要做儒家或道家。”⑨既然田園世界的陶淵明非儒非道,那么,以儒道的主張為尺度來界定陶淵明,似乎是無效的。
因此,在陶淵明的身上,經常外露的是“道”,而“儒”卻掩蓋于“道”之下。逃離了以儒家價值為支撐的主流社會的陶淵明,并沒有真正遁入適性逍遙的莊禪世界,而是在本心和詩神的召喚下,試圖在儒釋道之外建構一種藝術化的生存范式。經過這種生存范式的實現,陶淵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歸宿。自然的美麗與生機,在蕩滌了他人生記憶中的痛感和悲苦的同時,也強化了他對人生、對自然的詩性意識 。因而,“質樸自然”成為其人格二重性的主流,“平淡自然”的風格就成了他詩歌的主流了。
(二)自身原因:獨特人格的雙重斗爭
陶淵明所生活的年代是一個南北分裂、門閥森嚴、政局動蕩、官場黑暗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人性根本不可能得到保護和弘揚。人的本性在“爭權弄柄、賄賂公行、政局大壞”中喪失殆盡,人性受到了極大的異化。
潛意識里陶淵明是想實現自己的抱負的,幾次出仕并不意味這其時“天下有道”。然而,官場的欺詐、仕途的險惡,現實終究是殘酷的,不僅不能實現,反而會招來滅頂之災,加之質性自然的本性又與虛偽的世俗相悖,因而陶淵明最終辭官彭澤,急流勇退了。我們可想而知,陶淵明的人格是處于一種何等無可奈何的分裂狀態!一邊是官印和米糧,一邊是人格和尊嚴;一邊是匡時濟世的宏愿難以施展,一邊是質性自然的本性倍受摧殘……彷徨和矛盾是很難為陶淵明的,但最終“失重的當然不是率真的性情”。其實這些都是無可奈何的分裂狀態的延續。由此可見,我們豈能以一個“平淡自然”來概括他不平的一生。衣袂飄飄,左袖盈“任真自得”,右袖藏“率性而行”,千古陶淵明,陶翁是寂寞的,其仕隱觀亦是孤獨的。他終身以酒為侶,以至四十八歲還寫出《感士不遇賦》那樣的憤世之作,其實就是對他自身乃至詩歌二重性的最好的注腳。
三、結語
總之,陶淵明詩歌二重性是東晉、劉宋時代黑暗世俗社會的反映,是當時社會現實的一面鏡子。它不但反映了魏晉南北朝時代封建知識分子的精神風貌,而且也反映出整個封建時代知識分子的某些思想特征。 靖節先生陶淵明用他一生的選擇,探索和成就了自己與后世中國文化人的一種意境,一種選擇和一座宮殿,他的人生成就了他的詩作,他的詩作成就了他的超脫;而他的超脫成就了中國歷代世子的一種文化人格的特殊定位。此外,對陶淵明詩歌二重性的研究,還有助于探討“儒”“道”思想對歷代文學的影響,有助于對陶詩作更深層次的研究。
參考文獻:
(1)逯欽立校注:《陶淵明集》,中華書局出版,1979年5月第1版
(2)李華:《陶淵明詩文賞析集》,巴蜀書社, 1989年1月第1版
(3)鐘優良:《陶淵明論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2月第1版
(4)唐滿先:《陶淵明集淺注》,江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2月第1版
(徐金金: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