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場鎮:故鄉的抒情(大型組詩)

雞場鎮

沉默的山村，簡單的小鎮

一條街道幾步路就走完了

(其實就是穿鎮而過的一條馬路)

趕場天熱鬧非凡，閑天死氣沉沉

小學。醫院。信用社。政府。郵電局

是這條街上最顯眼的幾個螞蚱

十多年以來沒有蹦達過一下

鎮邊破舊的小學里

年早失修的老房子一間接著一間倒下去

新建的一棟教學樓卻遲遲不能完工

原有的那棟教學樓成了教師宿舍

窗臺上堆滿白菜，走廊里放著雞窩

非典型教室里過著典型的農村生活

鎮上的住戶，都是政府機關里的干部

和從鄉下搬出來的干部家屬

鎮邊的農民，30年前是18戶

30年后是28戶。鎮上的幾位姑娘

曾經是暗戀我的對象。如今我遠走他鄉

她們早就成了幾個孩子的娘

給母親

我帶著紙、筆和長笛

來到這個世界

帶著苦難、孤獨和憂傷

出生于改革初創的1978年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上

八點或九點鐘的某時某刻

太陽升起兩竹竿高了，出工的社員

已經掰回來好幾背籮苞谷

突然，母親感到一陣疼痛

血色染滿了天空……

美麗的青春與愛情，都

交給了土地。淚水流進心里

只上過小學二年級

13歲死了娘，14歲

參加公社勞動。在“軍婚”的

桎梏中，擁抱無奈的婚姻的

母親啊，你悲苦的命運

是否，源于我的呱呱墜地?

母親，離家這么多年

我仍然聽到你在耳邊，一聲聲

呼喚我的乳名……

給山村照相

一般都是閑月，七八月或者冬臘月間

照相的人身上掛著相機，包里裝著相片

離開家中的屋檐，告別地里的莊稼

踩著一聲聲狗的叫聲走進一座座農家小院

閉塞的山村，熱情的山里人

照相是一件光榮的事，也是一件奢侈的事

不免討價還價。梳頭、洗臉，換身干凈衣服

在院子里找個光線好的地方

或站或坐，或坐或站，或者蹲著

心懷喜悅聽從相機的安排

有時在屋檐下，有時在樹下，有時

在幾棵花草旁邊，有時在院壩里

如果要照全家福，干脆就在院窩里

一家人挨在一起，熱鬧而親密

緊張的心情慢慢平靜

拘束的身體在相機面前慢慢和軟

1、2、3，輕輕一按，快門一閃

或羞澀或僵硬或高興或害怕的表情

在相機里定型，構成了山村淳樸的表情

一個又一個山里人，在照片中慢慢長大

一段又一段山村的歷史，在照片中得以保存

趕場天，山路走兩遍

那些擺在攤子上滿街叫賣的衣服，鞋子

糖精，馬掌，蘋果，胡椒，鋤頭……

都是從城里乘車來的。那些放在菜市場上

悶聲不響的白菜，洋芋，辣子，山藥

竹筍，蕨苔……都是從鄉下走路來的

頭天下午開始忙碌，半夜打著火把趕路

趕在太陽之前上場，渴望早市賣個好價

昨天還在院子里雄赳赳氣昂昂的

大公雞，在雞市里垂下了高貴的頭顱

一根繩子捆就讓它害怕

肚子里還憋著蛋的母雞

蹲在地上左看右看，一不留神

屁股下就滾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

趕場天，就是農村人的休息日

不管活路忙不忙，都要趕在這一天

來到鎮上，該賣的賣，該買的買

沒有賣的沒有買的，也要來看看熱鬧

碰一下伙計，會一下親戚

荷包里有錢就吃一碗湯鍋，喝二兩白酒

看看太陽偏西，就抓緊時間回家

把早上走過的山路，再走一遍

歷書

我指的是那種父親常看的

趕場天在雜貨攤上買來的

1元錢一本的歷書

紅色的封面(比巴掌大一點)

廉價的毛邊紙，黑色的油印鉛字

沒有出版社，沒有印刷日期，沒有價格

就像村口的那棵楸樹，簡單、樸實

常常讓我想起快樂的童年

幾月幾號不重要，幾月初幾或者十幾二十幾

大家都知道。哪天是好日子

適合出門、看親戚、嫁娶、辦紅白喜事

哪天是紅砂日子，不宜動土，百事禁忌

哪天是什么節氣，都可以在歷書上找

薄薄的一本，通俗的一本，山寨的一本

三四十頁紙，包涵了農村生活的全部

鏨磨人

一頭雄壯的獅子，在屋下修理它鋒利的

牙齒。遠道而來的鏨磨人揮舞著錘子

身上長滿又尖又長的刺

要把那些被溫順的苞谷、黃豆、高粱

和山藥、麥子咬平的磨眼，鏨出鋒利的牙齒

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要把那些被時間的

錘子，和生活的鏨子打入骨頭中的刺

一一拔完，是一件多么危險的事

一下一下，鏨磨人低頭、彎腰，揮舞著錘子

雷聲、霹靂和閃電，籠罩著整個屋子

那些骨頭中的刺，在他身體里安家

多年以后變成風濕

伍家莊的馬車隊

伍家莊的馬車隊每天都從鎮上經過

趕馬的吼聲從清晨響到深夜

農忙時運谷物、圈糞、化肥

平時拉石頭修地基，拉磚頭砌墻

閑月就到礦山拉礦，到煤廠拉煤

秋天給鎮上的糧站倒場、翻庫

一年365天，拉著日月轉

父親在院子里打蘆墊

一棵棵蘆茅竹，被齊根砍倒

打葉。修枝。摞捆

一捆一捆扛回家堆在院子里

一把篾刀，和蘆茅竹親密接觸

一根篾條，在父親手里舞蹈

一塊雪白的蘆墊，在院子里翩躚

一會兒，一只雞走過來看一看

一會兒，一條狗跑過來瞧一瞧

父親停下手中的活計

揮動響把，把它們一一趕跑

院子里

蘆墊越來越多，蘆茅竹越來越少

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

為了迎接第一次進家門的

從未見過面的大兒媳婦

父親忙得不可開交

(孫子兵:彝族，貴州晴隆人，現居江蘇昆山。昆山市第一中學，作品發表于《詩刊》、《民族文學》、《詩歌月刊》等刊物，入選《江蘇網絡詩歌選》、《盛世頌》、《2008中國打工詩歌精選》等數十種權威選本。曾獲中華校園詩歌節詩歌獎、中國地域詩歌獎、言子文學獎等全國性詩歌獎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