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底,清華園的一條林間小路上,身著長袍的清華學子聞一多正焦灼不安地來回踱步,他的手里是一封剛剛收到的家書,家人催他火速回鄉成親。還有幾個月,他就要到美國留學了,卻在節骨眼兒上收到這樣的信,他為此煩惱不堪。
那個將要與他成親的女子叫高孝貞,是他的姨表妹。舊式家庭里的女子,沒有讀過多少書。卻也曾跟著做官的父親走南闖北,為人通情達理。兩家老人很早之前就定下這門親事,看起來似乎也是門當戶對。只是,那時的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愛情可談。
縱有再多不愿,聞一多還是回家了,他是一個孝子,不忍違背長輩的心愿,可他覺得自己的生活就此走進了一團沒有出口的黑暗。聞一多認定這樁婚姻毀了他,對妻子極盡冷淡。蜜月期間,他把一個又一個本該甜蜜的日夜交給了青燈黃卷,交給了詩書畫軸。初為新婦的高孝貞。雖然滿腹委屈,卻未流露出半點怨言。
婚后不久,聞一多重返清華園,高孝貞留在父母身邊。奉父母之命嫁給一個并不愛自己的男人,高孝貞也是包辦婚姻的犧牲者,可她遇到的是聞一多,她又是幸運的。回校后,聞一多做出一個讓人吃驚的決定,他給父母寫信,言辭激烈地懇請父母送妻子去讀書。他說,她不應該是一個只曉得相夫教子的家庭婦女,她應該有自己獨立的精神世界。
高孝貞走進了武昌女子職業學校,開始了讀書受教育的生涯。此后。聞一多在北平,她在武昌,一南一北,信來信往。他不斷地在信里鼓勵她,關心著她的學業,她則在信里極盡柔情,關心著他的生活。愛的花營,在潔白的信紙上,在兩個年輕人的心間。悄然綻放……
“紅豆似的相思啊/一粒粒的/墜進生命的磁壇里了/聽他跳激的音聲/這般凄楚/這般清切……”
據聞一多的子女后來回憶,這組《紅豆》詩,正是聞一多獻給妻子高孝貞的。50首詩,他只用了短短的5天就完成了。可見詩人當時胸中澎湃著的是怎樣熱烈的相思。也就是說,不到一年時間,他們已墮入火熱的愛情里。1925年,聞一多將妻子和孩子接到身邊,他教書。妻子持家,家境不富裕卻也是夫唱婦隨。
亂世里的幸福,要長久地維系,何其不易。1937年,盧溝橋響起隆隆炮火聲。從此,他們踏上顛沛流離的征程。當時,清華、北大、南開三所高校合并成立了臨時聯合大學,輾轉到昆明。夫妻倆最大的意見分歧也是在這個時候產生的,她希望他能留在身邊。一家人好好地守在一起,他則決定與學校其進退。那是他們婚姻中最長時間的一次冷戰。他一路南下一躥寫信給她,她冷冷地不給他任何回復,她希望用這樣的方式勸他回來。可是,她沒有等到他回還,卻等來了他絕望的文字:如果你馬上發信到昆明,那樣我一到昆明,就可以看到你的信。不然,你就當我已經死了,以后也永遠不必寫信來。
原本只為慪氣,其實她的心,早已隨著他一路蘸下而去。她再也坐不住,趕緊寫信勸慰他。接到她的來信,他的心情豁然開朗。夫妻二人一段不和諧的小插曲,就此結束。
再后來,幾經輾轉,高孝貞帶著孩子們與聞一多在昆明匯合。他們的生活窘迫困難,僅靠聞一多授課著書的收入根本無法維系一家人的用度。聞一多只得放下知識分子的清高,掛牌制印以貼家用。夜靜更深,他埋頭工作,她靜靜地守候在一邊。夜涼,她為他披衣;見他累了,她為他捧上一塊連孩子們也不舍得給的點心。風風雨雨一路走來,他們的情感已不似《紅豆》詩里那般癡情熾熱,而是一條靜水流深的河,表面看上去波瀾不驚,內里涌動的卻是似海的深情。
聞一多愛吸煙,可隨著生活的窘迫。煙癮上來,他只能找一些劣質的煙來抵擋一陣。那種帶著一科淡淡酒香的煙絲,就是那個時候她發明的。看他被那些劣質的煙嗆得不斷咳嗽,她心疼了,從外面找來嫩嫩的煙葉,在上面噴了淡淡的酒,再灑點香油和糖,輕輕地揉搓,最后再將葉子切成細細的煙絲晾干。他抽上了煙斗。那個煙斗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1946年7月15日,在云南大學致公堂舉行的李公樸殉難追悼會上,聞一多拍案而起,發表了那篇氣壯山河的《最后一次演講》。其實,在去演講前,他們都已知道,在特務的暗殺名單上,下一個就是聞一多。他還是去了,她依依不舍與他告別,卻沒有阻止他跨出去的腳步。共同的生活,共同的志趣,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舊式的女子,已成長為他的戰友、他事業的支持者。
《最后一次演講》,竟至真的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次演講。那天下午,在自家大門口。他倒在了敵人的槍下……她撲上來。他的血染滿了她的衣襟。
他去了,噩耗突至的那一刻,她曾想隨他而去,可她很快就從他鮮血浸染的地方站起來。她要活,帶著他們的孩子好好地活。她帶著孩子們冒著生命危險穿越國統區到了北平,她繼承了他的遺志,配合多方在那里展開革命工作。
新中國成立后,高孝貞先后擔任河北省及全國政協委員。1983年11月,高孝貞病逝,享年81歲,她的骨灰于1996年11月移入北京八寶山聞一多的墓中。陰陽相隔半世紀后。夫妻再度團圓。
提起聞一多,在人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面對敵人慷慨陳辭的革命斗士。其實,鐵漢也有柔情。他和高孝貞這一段亂世里的紅豆情歌,演繹得蕩氣回腸,動人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