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難看的女孩子,直到遇到柏延。他說,南西,你怎么可以有這么好看的一張臉,怎么可以有這么好看的一雙眼睛?
在這之前,沒有人說我好看。除了唇邊有一顆很生動的痣,我就是個平凡女子。但是柏延說,南西,你有一種讓人想落淚的美麗。
我一直是個自卑的女孩,當別人忙著戀愛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圖書館里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談戀愛的女子,難免形影相吊,假如再不讀書,寂寞就會迅速繁殖,像病毒一樣讓我無能為力。
沒有男孩子愛我,我只有自己愛自己。
那是畢業前的最后一次舞會,阿如拉我去跳舞。阿如是那么艷光四射的女子,她往臉上涂抹東西的時候,我還在猶豫著到底去不去。我想,如果全場的男女都在跳舞,只剩我一個人坐在角落里,那會是一件多么尷尬的事情。
結果那天,我遇到了柏延。當時柏延正在和“校花”跳舞,那個女孩長得極像張曼玉,高大帥氣的柏延和她站在一起簡直就是王子與公主。從舞會一開始,他們倆就一直在跳。
沒有人邀請我跳舞,我在角落里像個木頭人。就在我想偷偷走掉的時候,柏延忽然回過頭看見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回頭,但那一刻卻成為我們愛情的關鍵。他看到了我,眼神跳躍了一下。
他說,你好,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這是我第一次被男生邀請跳舞。我的手腳冰涼,甚至沒來得及拒絕就被他拉入了舞池中。慌亂的我不停地踩到他的腳,很快我就汗流浹背了。我說,你放了我吧,我根本不會跳。
他笑著,眼神里浮蕩著一層說不清的東西。他伏在我耳邊說,跳舞就和走路一樣,別緊張。
那首曲子是《忘情水》,事隔多年,我依然記得。忘情水,卻讓我不能忘情。
你住哪個宿舍?他問。
309,我說。可是,是哪個女生樓的309,我忘了說。
當我緊張地從他的懷抱掙脫出來時,他在后面嚷著,明天,我在樓下喊你!
二
那天,我一直處在極度興奮狀態。他的氣味,他的眼睛,讓我冬眠的心仿佛遇到了春天。阿如說,知道他是誰嗎?外文系的才子啊,許多女生暗戀的偶像。
我不明白,為什么我這個丑小鴨會被王子看上?我不信他會來找我,十幾個女生樓呢,他怎么可能找得到啊?也許,我和他的相遇,只是一次偶然。
黃昏的時候,我聽到了樓下的喊聲,南西,南西……是他的聲音!
我沖到窗前,看到了穿著灰色襯衣的柏延,他把手插在牛仔褲的兜里,正在一棵合歡樹下站著。很多女生伸出頭去看他。阿如說得沒錯,很多女生暗戀他,但他叫著,南西,南西。
我幾乎是飛著下樓的。
當我一臉細密汗珠站在他面前時,他掏出“心相印”紙巾遞給我:南西,這是我找的第九個女生樓了。
我羞澀地幾乎不敢抬頭,問他,你為什么要找我?
喜歡啊,他說,你這么好看的女生,我為什么不喜歡?
除了讓他牽著發抖的手,我還能如何?
10天后,我們畢業了。為了柏延,我放棄了留在上海,和他一起回到江南水鄉小鎮,我們在同一個中學教書。
我想,與一個人相愛到老是一種幸福,就像《似水年華》里的英與文,其實,他們是希望在烏鎮慢慢到老的。僅僅十幾天,我就決定和一個人來到這樣的水鎮,是不是太沖動了?但是愛情告訴我,這是我惟一的選擇,因為我喜歡他叫我南西,他那么好聽的聲音我從沒有聽過。
但是,所有的人都以奇怪的目光看我,小鎮上的人甚至叫我紫蓮。
誰是紫蓮,難道我和那個紫蓮長得很像嗎?
夜里,當我和柏延纏綿之后,他沉沉睡去。我看著身邊這個男子,不明白為什么以前我們那么陌生,現在就成了戀人?我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
那間50多平方米的屋子被我收拾得干凈浪漫,格子窗簾,綠色植物,還有我為他織了一半的手套,還有他最愛看的英文書,還有他最愛吃的油麥菜和黏團子……這是一個溫暖的家。
結婚吧!有一天我想,就嫁給這個人吧,只為了他轉遍那么多女生樓找到我,只為了他說,我長得這么好看。
我們把婚期定在春天。“五一”吧,他說。
有個問題一直被我忽略掉了,這個英俊而含蓄的男子從來沒有說過他愛我。在去金店里取戒指的那天,我問,柏延,你到底為什么愛上我?我希望聽到一個明快的答案,比如一見鐘情,比如就是喜歡我,但是我什么也沒有聽到。
他一直沉默。
我的疑惑隨著時間被拉長而增加著,半個小時后我問他,你愛我嗎?
還是沉默。
請你回答我!我說。
這是我與你的緣分。他說,不要再追問了。
這是那天他給我的惟一答案,也是我沒有去金店取首飾的重要原因。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水邊坐了好久。直到太陽落下山去,直到有一個女孩子喊我,紫蓮姐姐。
我說,我不是紫蓮,我是南西。
女孩子說,可是你和紫蓮長得一模一樣啊。
從女孩子口中得知,紫蓮是柏延的初戀,也是他老師的女兒。17歲時,兩個人偷食了禁果,被大人發現后,紫蓮跳河死了。柏延的老師因為悲傷過度,于3年前去世了。
我呆住了,明白了柏延為什么要回到這個小鎮,明白了他為什么會選擇其貌不揚的我,明白了他為什么始終不肯說他愛我。
眼淚,終于委屈地落了下來。打開家門,柏延還沒有回來,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無意間翻到他的皮夾子,里面的照片中是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孩,只不過,她是長發,我是短發;只不過,她的眼神更年輕,17歲的女孩子啊,有著清純的笑容。
是應該告別的時候了,我想。成為別人愛情的續集,如同狗尾續貂,而我的愛情,根本不曾來過,它曾有過的溫度是那樣的冷,冷到我一想起來就會渾身顫抖。
我留了字條給柏延,只有一句話:“我不是紫蓮,我是南西。”
我坐最早一班車離開小鎮,我只想快快逃開。回到上海后,當售票小姐問我買哪次航班時,我說:最早離開上海的航班。
那次航班,飛往重慶。
三
一年之后,我成了重慶一家廣告公司的主管,經常和一群朋友在這個沸騰而熱烈的城市里吃火鍋。我不談愛情,有了錢就去旅游;有人追求我,我就告訴他:我不想愛。
我常常去樓下的火鍋店吃火鍋,一個人也吃得熱氣騰騰,我試圖用這種方式忘記曾經。
沒有人再夸過我好看,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女孩子。
心死,原來是這么容易的事情。那間50多平方米的屋里,是不是還有盛開的太陽花,是不是還有我為他洗的白襯衣,是不是還有冒著熱氣的黏團子?每當這樣一想,我的心就會疼到要破裂。那愛過的一場,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在這個把辣椒吃得十分美味的城市,我一次次以辣椒掩飾著內心的淚水,終于到了不再流淚的時候,我打通了柏延的電話。此時,距我離開江南小鎮已經3年。我只是想再聽聽他的聲音,然后,開始自己新的人生。
火鍋冒著熱氣,店里人聲鼎沸。
電話通了,我聽到了他的聲音。他說,請問哪位?
我看著面前熱辣辣的火鍋,沒有說話。周圍是人們興奮的聲音:火鍋,火鍋,最好吃的鴛鴦火鍋!
喂,喂,他繼續在電話里問著,是哪位?
我沉默著,耳畔依然是人們的喧囂:辣椒,再放些辣椒!
決絕地,我掛斷了電話。原來準備的那些問候話語忽然在腦子中成了空白,我發現,悲傷還在那里,好像從未遠離。我以為自己吃辣椒時不會再哭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得夠多了,可是當聽到他的聲音時,我還是全線崩潰了。
這個曾經走進我愛情世界的男子,注定是我永遠的傷痛。
四
重慶的春天來得早,沙坪壩的梅花開了,我常常一個人去看梅花。梅花,讓我想起了遙遠的江南。
洛然是杭州人,他說,南西,我可以帶你去看江南的梅花。
這個清秀的男子,每天在我的抽屜里放兩只橙子。他說,女孩子應該多補充維生素,否則皮膚就不好了。
我知道他喜歡我,但是我說,洛然,你知道怎么補好一顆碎過的心嗎?
重新找到一份愛情啊。他說。
不,我說,要讓打碎它的人重新縫合才可以。
我就是這么一個固執的女子,在過去的傷痛中沉溺著,不肯讓自己上岸。我所有的苦與愁,來自于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柏延向我伸出手,他說,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當我再一次看見柏延時,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站在我面前說,南西,今天晚上我可以請你去跳舞嗎?
彼時,我正和朋友吃火鍋。火鍋店里,人群喧鬧,熱氣騰騰。
我呆了。
他笑著,半年了,我終于找到你了,知道嗎,我幾乎找了重慶所有的火鍋店,打聽一個愛吃火鍋的女子,她的嘴唇邊有一顆小小的痣。
他笑著,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你,就像當年我在大學里找那個住在309室的女孩子一樣。
我不讓自己哭,但眼淚還是泄露了我的傷悲。我哽咽著說,柏延,我不是紫蓮,我是南西。
他說,我知道你是南西。
他拿出皮夾子,取出里邊的照片,說,這個女子,讓我懂得了相思和愛情,懂得幸福原來就在自己手中,自己是可以抓住的。
我看著他手里的照片,照片里的女子依然是那樣的面容,只不過,她的嘴角多了一顆痣。
我,就是有那一顆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