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新聞]范春歌是《武漢晚報》高級記者,曾獲“范長江新聞獎”,以遠行采訪著稱。2010年1月30日,《武漢晚報》刊登了她采寫的新聞通訊《廿年忘年交,真情跨越生死》,文章主人公是一個叫曾文的燒鍋爐工人,自學日語,與一位來華旅游的日本退休老人成為忘年交。曾文熱心于中日民間的友好往來,其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熱情的助人事跡被日本居民視為“中國形象”。
2009年9月30日,曾文不幸患癌癥去世,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同甘共苦幾十年的妻子——王四花。
在雪花夾著冬雨的一個晌午,我很費力地爬上一棟灰色的老職工宿舍樓的8樓,來到紗廠女工王四花的家。
屋里沒有暖氣。王四花一再勸我不要換拖鞋,擔心凍壞我。小小的居室里雖然簡樸,卻收拾得那么整潔,所以我堅持換了拖鞋。寒冷像雪水一樣慢慢沿著腳趾滲上來。王四花細心地將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遞到我手里。
王四花52歲,剛剛去世的丈夫曾文比她大兩歲。整個下午。我都沉浸在她講述的婚姻故事中。
我叫王四花,家里兄妹4人,就我一個女孩子。從小。父母和兄弟就將我當做掌上明珠那樣寵愛。家里大小事情都舍不得讓我插手。
你說我長得漂亮?50多歲了還談什么漂亮不漂亮,不過,我年輕的時候在國棉廠,追我的小伙子不曉得有多少。有的在上下班的路上堵我,有的給我寫信,甚至還有大學生來追我。盡管如此,我一直都沒動心,我心想。要找一定找個中意的對象。
后來。別人給我介紹了在武漢糖果廠當工人的曾文。他個子很高,一米八,是我喜歡的那種高高大大的男人。他善良本分,說話特別幽默。常常逗得我開懷大笑。我是個特別內向的人,平日話很少,但跟他在一起總覺得很快樂。
曾文本來在廠里坐辦公室,為了有更多時間跟著收音機自學日語,他申請調到了鍋爐房。那里雖然累點兒,但空閑時間多。你說他這個人多有個性啊。他喜歡唱歌、彈琴。性格特別開朗。我問過他,曾文,你就沒有發(fā)愁的時候嗎?他回答說,有什么可發(fā)愁的呢,愁也是過一生,樂也是過一生。人只有這一生,快樂點兒不好嗎?
其實他家境并不好,開始我還不太了解,后來才知道,他的父親在船上當水手。整天不在家,母親在他11歲時就去世了。他在家里是老大,下面還有弟弟和妹妹。家里沒有大人,他就要像大人一樣照顧弟弟和妹妹。
我問他,弟弟是不是也像你似的這么高大?他說,不。弟弟很矮。后來我到他家去看見他弟弟,嚇了一跳。他弟弟的確很矮小。是重度駝背,但人很善良。曾文的家里,因為沒有女人收拾屋子,連被子的棉絮都一團團地翻在外面。
對此,曾文有些不好意思。我說,這有什么難為情的,然后挽起袖子就幫著收拾起來。曾文站在一旁,笑著看我。
曾文帶我去一起學日語的朋友那里玩,他跟他們嘰嘰咕咕地說日語,我根本聽不懂。我便不高興了,問道,你們說我什么壞話呢?他的朋友說,曾文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說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我既害羞又高興,不敢看曾文。
我和曾文談戀愛的事一直瞞著家里。后來我把實情告訴了家里,這下他們不愿意了,說就我這么一個寶貝姑娘,怎么能嫁到那樣一個家庭里去呢?那得吃多少苦啊。
為了讓家里同意,我決定把曾文帶回家。他問我,帶什么禮物好?我瞪他一眼,笑道,你有錢買禮物?那點兒工資買書都不夠。禮物是我買的,但我對父母說。這是曾文孝敬你們的。母親做飯的時候,曾文就跑到廚房幫忙,雖然他干家務很不在行。
吃飯的時候。他大口大口地吃,還大大方方地伸著筷子夾菜。我母親對他印象不錯,說這個小伙子還挺實在,不扭扭捏捏。我心里忍不住笑,其實我知道,曾文是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飯菜,那天是放開了吃。后來他對我說,吃得都快撐死了。
曾文對老人又尊重又孝敬,所以,我家里人終于接受了他。
我們結婚只花了200塊錢打家具,曾文很能干。現(xiàn)在屋里的這些家具就是我們結婚時候置下的,也都是他設計并親手做的,家具的樣式在當時也是很時尚的。我一看到這些家具就想起他。
這個房子是他父親單位分的老房子,我和曾文結婚后就住在這里,和他父親、弟弟、妹妹一起生活。雖然房子不大,但曾文總是想法弄點兒花樣,讓屋里顯得有些藝術氛圍,你看,門窗上他也換了個畫著郁金香的彩玻璃。
曾文心善是有名的。1987年。他出差時,在貴陽火車站看到一個老人背著個大包擠不上車。就過去幫忙。哪曉得那是個日本老人,從那以后他們便結下了持續(xù)多年的情誼。
結婚這么多年,曾文從來沒有大嗓門說過我一句,事事讓著我。我也從來不讓曾文操持家務。連雙襪子都舍不得讓他洗。他小時候帶著弟弟妹妹,受的苦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喜歡他。
有了手機后,他經常給我發(fā)短信。有時寫短信說,我給你買了好吃的,你回家就知道了,先不告訴你。一起干活的同事還笑他,都要當爺爺奶奶的人了,還這么肉麻地發(fā)短信。我下夜班回家一看,他買了我最喜歡吃的甜餅,他坐在旁邊,眼里含著笑,看著我一口口吃下去,他一個也不吃,說就是專門留給我的。
紗廠倒閉后,我沒了工作。后來他所在的糖果廠也倒閉了,我們開始在外面幫別人打工,生活過得并不寬裕。好在兒子很爭氣,成績在學校年年獲優(yōu)秀,好多所中學不收學費搶著錄取他,后來他考進武漢大學,年年都有獎學金。這對我們家來說,是個很大的安慰。去年兒子畢業(yè)了,有份不錯的工作。
曾文不抽煙不喝酒,可是2008年下半年,他忽然說骨頭疼。我?guī)教幙床。t(yī)生說是骨關節(jié)出了問題,治了段時間不但不見好。還越來越厲害了。我趕緊又找了家醫(yī)院。醫(yī)生讓做個CT,我和他一起去拿結果的時候。我讓他在外面等,我進去時見醫(yī)生們湊在一起看片子,神情不對……他們說是肺上長了個很大的東西,可能是癌癥。
我一聽,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好不容易站穩(wěn)了,就趕緊叮囑醫(yī)生,千萬不能告訴曾文。出了門,我腦袋木木的,下意識地往樓下跑,他的弟弟、弟媳都在下面等。我把結果告訴他們。也囑咐他們要保密。
等我上樓找曾文時,發(fā)現(xiàn)他臉色不太好,但他平靜地對我說,醫(yī)生說沒有什么問題,是老毛病。我告訴他,醫(yī)生也是這么對我說的,肯定沒啥事,你放心。
晚上,我繼續(xù)跟他說,這病沒啥大事,讓他寬心。就在我想著怎么繼續(xù)騙他的時候,曾文忽然流淚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哭。他說,花花——他從來沒有這么喊過我,都是叫我四花。他說,我恐怕活不長了,你出去的時候,我冒充家屬看了那個單子。我忽然憤怒起來,醫(yī)生憑什么給你看!我真想找那個醫(yī)生去拼命!可是,我怎么安慰曾文呢?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他肩頭聳動,淚水滂沱。他的每一滴淚都像滴在我心上。讓我心如刀絞。
幾乎是一夜間。曾文突然變成了一個小孩子,特別膽小,只要看不見我。就會很害怕。住院之后,他整天拉著我的手不放,有時我出門送那些來看他的客人到電梯口,沒過一會兒,護士就追過來喊,曾文叫你。我一進門,他就笑起來,說,看見你,我就放心了。
眼看著治不好了,醫(yī)院讓曾文出院。我陪曾文回家,一路上心里酸酸的,我們都沒說什么話,身高一米八的他一直虛弱地靠著我。快進宿舍院子的時候,他堅持不讓我扶他,自己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前走。他說,不想讓別人看見平日生龍活虎的他變成這個樣子。他堅持自己一步步地爬上8樓,我跟在后面,看著他單薄的身子,眼淚止不住地流。他的自尊心那么強,化療讓他掉光了頭發(fā),他就整天戴著帽子。是誰那么殘忍。讓我那個高大快樂的曾文。變成這樣?
肺癌晚期是很痛苦的,他經常疼得整夜都無法入睡,但他心疼我,怕我太勞累,就坐在椅子上,整夜地咬著牙捧著腦袋,硬是將牙都咬碎了。住院期間,疼得受不了的時候,他也一聲不吭,擔心干擾同房的病友休息。病友們說,曾文你就喊吧,我們得的都是癌癥。能理解,這么忍著會疼死的,但他就是不吭聲。
后來,漸漸地,他連坐都坐不起來了。有一天。他小聲對我說。親愛的,對不起,看來我不能陪你一輩子,只能先走一步了。我號啕大哭,要走一起走,沒有你,生活還有什么意思!曾文眼里有淚,但他忍住了,拍拍我的手說,還有兒子呢。
他還說,我要是走了。不要在屋子周圍擺花圈,辦喪事不要驚動別人,這樣院里的人就不曉得我死了,別人就不會因為你沒有男人,因為你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就欺負你。
我抱著他說,你不會走的,我們賣房子,國內治不好,我們到外國去治,無論如何也要讓你活下來,我和兒子不能沒有你啊。
可是,我的曾文還是走了……
整整一個下午,一直平靜敘述的王四花,說完這句話,眼淚忽然開閘般嘩嘩地流下來,怎么擦也擦不盡。她將頭發(fā)撥開來:“我的頭發(fā)一夜間全白了。”我看見一層雪白的發(fā)根,原來,她的黑發(fā)是后來染的。在失去愛人的那一刻,是怎樣徹骨的悲傷。一夜間,讓青絲變白發(fā)。
不知道怎么安慰悲痛中的王四花。我看見茶幾的玻璃板下面壓著一幅彩色的婚紗照。就轉移話題說,這是兒子和兒媳的婚紗照吧,照得真好看啊。
王四花曾告訴我。為了不讓曾文留下太多牽掛,剛剛就業(yè)的兒子和女朋友舉行了婚禮,曾文強撐著病體出席了兒子的婚禮,許多來賓在婚禮上都流淚了。然而,王四花用纖細的手指撫摸著婚紗照說:“這是我和曾文的婚紗照,是曾文查出癌癥的前半年拍的。”
“那天,曾文從外面回來,高興地告訴我,附近有家照相館要辦一個名叫‘夕陽紅’的活動。給中老年人拍婚紗照,只要160元錢就能拍一組,而高檔點兒的照相館要上千塊呢。曾文說,我們結婚沒有趕上好時候,因為窮,連酒席都沒擺,太虧待你了,這次無論如何也要給你補上婚紗照。讓你再當一次新娘子。我倆去了那家照相館,那里很正規(guī),還要給我們化妝。曾文一直待在化妝間不走,他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你化妝的樣子呢。他就那樣癡癡地坐在對面看,看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人一化了妝,確實不一樣了,曾文興奮地說,太漂亮了,簡直像電影明星!拍完婚紗照,曾文堅決不讓我卸妝,拉著我的手說,咱們就這樣走回家,還要去超市轉一圈。我說,你瘋了,這個樣子出去,路上的人還不像看把戲似的圍觀咱們?我沒有聽他的話。要是知道他這么快就走了,不管別人怎么笑話我,我也會讓曾文驕傲地牽著我的手。一路走回來……”
冬日的寒風從窗縫鉆進來,窗簾輕輕地飄動著。王四花凝視著拂動的窗簾,緩緩地說:“我到現(xiàn)在都不相信曾文離開了我,我總是想象著他一推門就笑瞇瞇地進來了,一邊給我抹眼淚,一邊笑著說我,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嗎,我怎么舍得一個人就走了呢……”
我將王四花和曾文的故事寫進了自己的新浪博客。當時并沒想到這樣一對普通夫妻的故事能打動那么多人。后來,看到有很多朋友在故事后面留言,我告訴四花,他倆的故事感動了許多人。她對此有些驚訝,因為她從沒覺得自己的愛情有什么特別。
前幾天,我陪四花和那位日本老人去給曾文掃墓,四花在丈夫的墓前表現(xiàn)得很平靜。她沒有哭,只是輕聲細語地和長眠的他說話,就像兩口子聊天。她的堅強讓我驚訝,但沒想到出了墓園一上車,她便哭了。
后來我才知道,當?shù)赜袀€習俗。未亡人不能在亡者墓前哭,那會讓逝者不安。四花為了讓曾文放心,一直忍著眼淚。聽著她在我身后哭泣,我的淚水也奪眶而出。
這個冬天,我發(fā)現(xiàn)愛情并不是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