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線

說話方便嗎？溫浩電話里的聲音低沉。正在做運動的雅潔心中一緊， 平復自己的呼吸，從健身器械上下來，邊擦汗邊走向窗邊沒人的地方。說吧，我聽著。溫浩知道她不是一個人，盡量簡短。徐邦久出事了，一早被帶走。李婷打電話讓我去她家，我現在出面不合適，你看你要不要過去？知道了。雅潔也簡短回答后掛了電話。她心情不平靜，仍然若無其事接著做運動。人到中年后，雅潔明顯感到體力不足，開始重視起身體健康來，她吩咐后勤部門把一間會議室改成健身房，買來體育器材，供大家午休和下班后使用，有她這個一把手帶頭，單位的運動熱潮一下紅火起來。

下午，雅潔開過一個短會，對辦公室主任小寧說她有事出去一趟，小寧問用不用車。她回答很近，想走走。出單位，溜達一小段路，在路邊打了輛出租車，吩咐司機去市郊的世紀歐陸小區。徐邦久發生事情 ，雅潔兩口子雖然震驚，卻有思想準備，過去他們私下里也常常議論，像徐邦久這樣高調做官，大膽行事，恐怕早晚要出問題。

徐邦久住的別墅區分單體別墅和聯體別墅兩種，徐家住的是單體別墅，有三百多坪的面積和一個大花園。幾年前他們喬遷，溫浩兩口子帶了兩萬塊錢的紅包前來賀喜。徐邦久妻子李婷向他們介紹，小區還有聯體別墅在出售，二百多坪，結構環境很好。她慫恿雅潔買一套，兩家可以做鄰居。那時的房價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暴漲，郊區新開發的樓盤價格也不高，買套房子的能力雅潔他們還有。溫浩有些動心，徐家豪華的新居讓他深受刺激。他們這一代人從兒時的夢想不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共產主義么。雅潔他們位于市區的房子有一百四十多坪，雅潔已經很滿足了，她真的沒有覺得有住大房子的必要，將來兒子考學出去，剩他們兩口子現在的房子她都覺得大。她開導溫浩，住大房子純屬浪費資源，費用高，難收拾，而且容易招惹是非。溫浩聽雅潔這么說，打消了住別墅的念頭。結婚多年，家里的大事都是雅潔做主。

雅潔不想住別墅，也不想和徐邦久一家做鄰居。既親近，又保持一定的距離是多年來雅潔與徐家的相處之道。說起來，這兩家的淵源挺有意思。本來，他們就像前后并排奔跑的汽車，根本沒有任何交合的機會，但命運卻讓他們相遇，并且徹底地改變了溫浩、雅潔兩個人的人生軌跡。

李婷是徐邦久的第二任妻子，年輕時在一家賓館酒店當服務員，徐邦久常去吃飯，看上了她，不顧兩人近二十歲的年齡差距，拋妻棄女，和她結婚。婚后李婷為徐邦久生下兒子徐卓。徐卓生性頑劣，惹事生非，孩子犯了錯，李婷不去教育自己的孩子，反倒怪別人家孩子的不是。一件小事情，往往被她鬧得很大。沒幾天，便把徐卓班上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老師都得罪了。雖然當時徐邦久已經是政府部門頗有權力的副局長了，可是能在市政府幼兒園入托的孩子，包括他們的老師哪個沒有點背景，徐卓很快就在機關幼兒園里待不下去。徐邦久沒有辦法，想法子托人把兒子轉到一家企業幼兒園，那時興企業辦社會，這家國有大企業在市區開辦了若干醫院、學校及幼兒園。徐卓去的以第一命名的幼兒園也算全市最好的幼兒園之一了。雅潔的兒子宇航當時恰巧在這家幼兒園。按理溫浩當時只是這家國有大企業里的一名工人，很難把孩子送到這么好的幼兒園，但溫浩是特殊身份的工人，給領導開車，便走后門把孩子送進去。徐卓轉來時并不和宇航在一個班，他剛到，關于他和他母親的種種傳聞，就已經在家長之間流傳開來，每個和徐卓同一班的孩子家長都告誡自己孩子遠離那個危險分子。越是沒人理，徐卓就越想去招惹別人，沒幾天就弄得雞飛狗跳，換了好幾個班，最后才到了宇航的班里。雅潔因為婚后習慣性流產，好多年才有了宇航，兩口子對兒子自然寶貝得很，但他們并不溺愛孩子，宇航是個聽話、老實的孩子，常被人欺負。但奇怪得很，他和徐卓好像天生有緣，徐卓對別的孩子動手動腳，在宇航面前卻特別溫柔，宇航對他也不排斥，兩個孩子很快玩到一起。有了玩伴，徐卓乖了好多，不再像過去那么惹事生非，性格也陽光了不少。兒子的變化讓李婷欣喜若狂，她充滿感激，想認識宇航的家長。同雅潔一見面，李婷便意識到兒子不僅有了玩伴，她也有了可說話交流的朋友。李婷婚后，徐邦久把她調到一家銀行工作，雖然李婷在酒店做過幾天收銀員，但并不代表她會擺弄數字，那份工作讓她力不從心，跟同事也相處不好，因為很快有了孩子，工作上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后來干脆就不去上班了，反正徐邦久有能力讓她過好日子。她接觸的女人只有兩類，一類是因為徐邦久手中的權力而盡力巴結她、諂媚她；一類因為她卑微的出身和不光彩的第三者身份而嚴重鄙視她、踐踏她。雅潔當時在市里一家企業做女工工作，善于同任何人打交道。跟李婷相處，沒有任何雜念，只把她當成兒子小朋友的母親，這讓李婷感覺到在別人面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孩子、孩子母親的友誼發展到兩家的友誼。因為雅潔母子，徐邦久卸掉了心頭上很大一塊負擔。他十分欣賞雅潔兩口子的為人，也高興這種不帶一點利益關系的交往。但以徐邦久的性格，一定會為他身邊的人做些什么。不久他提出把溫浩調到他的局里工作。理由是當一輩子司機能有什么出息，可溫浩卻不這么看。當時的社會環境，司機是一個很特殊的職業，而且，溫浩所在的企業效益好，能在這樣的企業工作人人都很羨慕。溫浩當時已經“以工代干”，入了黨，年年是先進，干上了車隊調度，很有希望晉升為車隊副隊長，溫浩的終級目標就是在退休前干到車隊隊長的位置。要是調到市里部門工作，工資不僅不升，反倒要下調十幾、二十幾塊。事實證明，雅潔是個目光遠大的女人，她很贊同徐邦久的觀點，司機就是個大熟練，培養幾天誰都能干，將來可能人人都是司機。正巧溫浩的一位領導大概覺得溫浩對他是個威脅，在工作中處處找溫浩的別扭，弄得溫浩很不開心，才下決心離開原來的單位。

不久，局里在北戴河買下一幢房子改建成療養院，供局里及下屬單位工作人員休養之用，徐邦久把溫浩派去當經理。溫浩是個實干家，不久就把療養院搞得有聲有色。他為人好，去休假的，不論是局領導，還是普通的工作人員及家屬，溫浩都熱心服務、傾力相待，贏得極好的口碑。三年后調回局里當了副處長。這期間，雅潔督促他念了夜大、函授，把本科的文憑拿到手，這為他以后的升遷奠定了必要條件。多年來，徐邦久從副局長、局長，到副市長，最后到人大當了副主任。而溫浩也干到了某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的位置，權力十分了得。

雅潔按了門鈴，保姆開門，一臉的驚恐。因為李婷要求高，徐邦久家的保姆換得勤，這位是李婷哥哥在老家找來的，倒是干了一段時間。她認出雅潔后慌張地把她拉進門廳的角落，告訴雅潔家被抄了。

樓上的臥室里，李婷一個人坐在床上發呆，房間角落保險柜開著，一些紙片散落在地。她拉著雅潔的手哭道，我家老徐得罪誰了，這樣整他！雅潔忙著安慰。保姆這時拎包進來說要走，她哪見過這陣勢，想起小時候老家斗地主老財、壞分子的歷史，怕得要命。雅潔把她拉到客廳里，盡力安撫。雅潔清楚，她千萬不可以這時候離開，她要是走了，雅潔就得留下來陪李婷，這是雅潔最不想的事情，雖然她接到溫浩電話馬上決定過來看李婷，但這并不代表她這個時候要和李婷過多接觸。她向保姆保證她的人身安全，并塞給她一千塊錢，讓她無論如何也要先做下去。

溫浩晚上十點多才到家。倆人躺在床上話題自然圍繞著出事的徐邦久，溫浩感慨，徐邦久交往多，朋友多，但真值得信賴的人幾乎沒有。兄弟姐妹也因為站在他前妻及女兒一邊，幾乎同他斷絕往來，唯一同他們親近的恐怕只有李婷的大哥了。這位大舅哥十幾年前做起開礦生意，他雖然是名義上的礦主，但明眼都知道真正的幕后老板是誰。徐邦久當年購買豪宅所以那么高調，也是對外宣稱大舅子開礦發財給妹妹的福利。這位農民企業家有了錢，吃喝嫖賭樣樣在行，就是管理企業不行。生意雖然紅火一時，但現在差不多處于破產邊緣。在與徐邦久夫妻交往中，雅潔雖然常會說一些他們夫妻愛聽的話，但在他們面前卻從不低三下四，也不會主動要求什么，經濟上也盡量少有瓜葛，這也是獲得徐邦久看重和尊重的主要原因。在溫浩有一定地位和權利之后，徐邦久有事也會找溫浩，每當這時，溫浩總是盡量走正規程序，不合規矩的也只是牽線搭橋，不讓自己有利益牽扯其中。所以，這次徐邦久出事，盡管人人都知道他們關系特殊，但夫妻倆并不自危。他們對徐邦久的處世方式早有看法和警覺，近些年也刻意回避和疏遠，但徐邦久畢竟是他們的恩人，出了事兩口子心里都不好受。心情不佳的溫浩突然提議給正在省城上大學的兒子打電話，雅潔覺得有點晚，溫浩說沒事，現在的大學生哪個不是夜貓子。雅潔撥通了宇航的手機，溫浩接過來說了幾句，照例是他問一句兒子答一句。宇航一直是個省心聽話的孩子，但年齡越大性格卻越內向，話也越來越少。他的大學離家不算遠，周末本可以回家，但他卻極少這么做，就是在家也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溫浩心里不平，他是不是我兒子，怎么像陌生人一樣對我。雅潔勸他，現在的孩子不惹事就算省心了。也是，宇航從小到大沒讓人操過心，讀大學拿獎學金，生活上更是儉樸得一塌糊涂，勸都不行。雙方無話，有些不自在，溫浩氣得把電話甩給雅潔。雅潔在電話里說些注意休息，別太節儉、加強營養之類的話。兒子突然問，媽，徐卓爸爸是不是出事了？雅潔一驚，想不到這事傳得這么快，想知道兒子從哪里得來的消息，兒子那頭已經掛了電話。

雅潔最近的工作挺忙，但總不忘每天打電話問候一下李婷。李婷太需要人安慰，每次接到雅潔的電話說個不停，話題圍繞著徐邦久和他們的兒子徐卓。徐邦久的消息她不知道，她打電話想讓兒子回來，一個是她現在身邊確實需要人陪伴，二是現在家里情況不同了，恐怕再也供不起他在國外的生活費用了。可徐卓不想回國，他初中去了國外，已經習慣了那里的生活，還處了一個同是小留學生的女朋友，說回來丟不起那人。手里錢還能對付對付一陣子，不行就賣車賣東西，實在待不下去再說。溫浩見過徐卓在國外過的什么樣的生活，一次他去澳洲考察，順路去看望徐卓。徐卓住房租幾百澳元的房子，開二手名車，沒事就和幾個有錢人家的中國孩子到處游玩。溫浩回來和雅潔感慨，他哪兒是去讀書啊，純粹是燒錢啊。慶幸當初沒有把兒子送出去。宇航高中時有一陣成績下滑，那一陣小留學生風盛行，兩口子也不是一點也沒動過這個念頭。溫浩離開澳洲前請徐卓吃了頓飯，給他留下五千澳元。看得出來，徐卓對這筆小錢不以為意，他讓溫浩帶給宇航一雙運動鞋，說是限量版。溫浩不明白這些，但知道價格一定不菲。宇航穿了幾次，發現這雙鞋很招搖，便不再穿，雅潔覺得擱著可惜便送給了自己的外甥。

雅潔為別人操心，其實她自己也有心事。幾個月前，溫浩在企業工作時的師弟突然登門拜訪。溫浩師兄弟三個，溫浩排行老二。三個兄弟中，只有老三一直留在企業。多年沒見，他樣子變了很多，性格卻一點沒變，大嗓門，說話帶臟字。企業改制，車隊所有司機都被解聘，考試后擇優上崗。師弟沒什么文化，成績當然不行。他咒罵，開車看技術就行了，考什么理論，領導還不是想用誰，就給誰打高分。他要溫浩給他安排工作，提出給溫浩開車。溫浩說，兄弟，現在和以前不同了，人事制度嚴得很，我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把你安排到政府部門工作。

師弟覺得二師兄是明顯的推諉，在他的心目中，溫浩那么大官，安排個人，一句話的事。雅潔知道溫浩說的實話。退一萬步說，就是溫浩有這個權利，他也不會這樣安排。憑師弟的性格和素質，根本不適合給領導開車，當然以溫浩現在的地位，給他安排個工作還是很容易的，但溫浩不想這么做。他無論在哪兒，沒幾天就會把他和溫浩的關系以及溫浩過去的歷史弄得盡人皆知。溫浩雖然不把他當年的經歷當成恥辱，但也是盡量回避。現在領導干部都喜歡自己開車，但司機出身的溫浩卻從不動車。

雅潔看氣氛緊張，便轉移話題，問起他們大師兄的近況。在企業里師兄弟間雖然關系特殊，卻往往是最厲害的競爭對手。當時人們都認為他們的大師兄之所以早早下海，也正是因為溫浩工作上處處比他強一塊，車隊把一臺價格昂貴的進口日系旅行車給了溫浩而沒有給他，心里很不服氣，才下決心自己出去開出租的。那時的出租車司機不像今天只是一種養家糊口的手段，開出租的就代表著萬元戶，有錢人。師弟介紹，師兄后來染上吸白粉的惡習，幾年就把錢敗光了，娶的小媳婦也跟人跑了，現在死活都不知道。雅潔感慨。想起多年前，溫浩兩口子大冷天抱孩子在路邊等公交車，大師兄把出租車停下來讓他們上車，在車上講了許多有錢人的大話。下車后，硬往孩子身上塞了二百元錢，說了句讓溫浩深感恥辱的話，大冷天，出門打個車。你不怕冷，弟妹和孩子別凍著。

師弟沒有要走的意思，明顯是想留下來吃飯，按理師兄弟多年沒見，應該在家或出去招待一下，但溫浩不想，不是別的原因，他深知師弟的秉性，吃飯一定喝酒 ，喝酒一定會醉。現在溫浩哪有時間陪他胡鬧！他向雅潔使了個眼神，雅潔明白，找個機會偷偷撥通了溫浩的手機。溫浩剛才手機也一直在響。溫浩沖電話寒暄幾句，說，我和雅潔馬上過去。不用車接，我們自己打車。然后對師弟說不好意思，有個領導有事，需要他和雅潔馬上去一趟，讓師弟改天再來，他請喝酒。他讓雅潔給師弟找幾瓶好酒。雅潔給師弟拿了酒，又找了些別的東西，仨人一起出門。師弟騎了輛很破的自行車，有些不好意思，說好久沒用這玩意了，過去開車時，公家的車就像自己家里的一樣。他執意等溫浩兩口子打上車才走，溫浩電話又響，他到一旁接聽。等到路邊的師弟忽然對雅潔說，嫂子，二師哥是好人，可是當了官人會變。中秋節那天剛擦黑我看他上了一個女人的車，是臺紅“馬6”，尾號是1588。嫂子以后你留意點。

師弟平時毛燥燥的，他說的話雅潔不怎么放心上，她也放心溫浩，但師弟提到中秋節，卻讓她心中一動。她清楚記得，中秋節那天，溫浩打電話說晚上要去工地慰問，不回家吃飯。雅潔在溫浩父母家吃過團圓飯，剛到家，就接到溫浩身邊一個工作人員打來的電話，說找溫主任有事，可是他手機關了，問是不是在家。雅潔覺得蹊蹺，溫浩在單位有活動，這位工作人員一般總會跟著，就是不在一起，也不該不知道溫浩的行蹤。她替溫浩打了圓場，說溫浩在外面和朋友在一起剛來過電話，手機沒電了。那天溫浩回來的倒不是很晚，雅潔追問溫浩的行蹤，溫浩說，去工地慰問改在白天，后來被一個鄉領導拉去吃飯，不想讓別人知道，所以沒說。雅潔過去很少這方面的煩惱。雖然現在社會上的誘惑很多，但她相信溫浩的為人，也自信自己在溫浩心中的分量。就是在經濟過熱，大家都比較瘋的那幾年，溫浩在私生活上也比較檢點。平時，溫浩不喜歡去酒店應酬，別人喝得熱血沸騰，稱兄道弟，掏心窩子貼近感情，只有你一個冷眼觀看，彼此都覺得不自在，所在溫浩盡量回避這種場合，實在躲不過去，也盡量找借口早點離開。

但社會上的事雅潔看多了，聽多了，也難免有些擔心。現在的溫潔作為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主管規劃建設，土地管理，權利大得很，找他辦事的人也多。雅潔不時會給他敲敲警鐘，溫浩也表示自己會時刻保持清醒，但現實就是現實，雅潔心里有了這根刺，就有些放不下。她上網查了什么樣的車是“馬6”，便在路上留意起來。為了鍛煉身體，雅潔上下班，或外出辦事，只要不太遠，都會步行。這個城市不大，有頭有臉的人物都集中在市中心區活動。有一天她真的在路上看到了這輛車，這款紅色的車在馬路上很扎眼，牌號又特殊。她目送著那輛車從身邊開過，一直在前面路口被紅燈截住。她想也沒想，打了一輛車跟上去。紅“馬6”開進一個有武警站崗的大院，雅潔隔著鐵柵欄，看著一個女人下了車。見到那女人的臉，她愣住了，她知道這女人是誰。

秋依，在本市也算名人，三十多歲，在電視臺主持一檔訪談節目。嘉賓大都是政府部門官員及企業家，許多溫浩都認識，因此溫浩常常會收看這檔節目。一天，雅潔在廚房忙完回到客廳，溫浩正在看這個節目，雅潔進來，他卻馬上換了臺。雅潔奇怪，問他不是挺喜歡看這節目嗎。溫浩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含混道，都是老一套，沒什么意思。雅潔當時沒在意，現在想起那個場景心里卻像堵了塊石頭，溫浩從來沒有說過他認識這個女人。

雅潔在溫浩面前不動聲色，她不是不急于了解事情的真相，也想要拷問溫浩，但她知道這件事必須慎重，也許因為這件事她一生的命運都會改變，弄不好會幾敗俱傷。一天樓下保安打電話說一個女人想見她，卻不肯登記時，雅潔一下子想到會不會是和溫浩有關的女人。她告訴保安讓客人上來。那女人推開房門，她愣了幾秒鐘，知道自己錯了。

雅潔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會見到這個女孩，以前聽李婷說過，徐邦久和第一任妻子離婚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女兒徐曼。她和她父親長得實在太像了。雅潔給她泡了茶。徐曼開口說了一句讓雅潔大吃一驚的話，你也是他的一個女人？

雅潔被她氣樂了，你父親在外面哪有那么多女人。她大致講了一下他們兩家交往的歷史。提到她弟弟徐卓時。徐曼明顯做了一個拒絕的表情。聽徐曼講，幾年前，徐邦久和前妻見面時給她留下一個字條，上面有雅潔的工作單位及電話，說，遇到什么事，如果不愿意跟他聯系，可以找這個人幫忙。時至今日雅潔的手機號換了，所以她才找到單位來。雅潔關心女孩母親的近況，問是不是跟她去北京定居了。雅潔知道徐曼前幾年大學畢業留在北京工作。徐曼回答，她想接母親過去，可母親不肯，說就要看著那個人究竟能幸福到哪一天。現在那人出事了，她卻整天在家痛苦不安。要她從北京回來，逼她打聽他現在的狀況。

雅潔對徐邦久現在的情況也知道不多，市面上傳言不少，但都不可信，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徐邦久被轉移到外地去了。看得出徐曼對父親還是不諒解，雅潔忍不住勸徐曼幾句，說徐邦久還是很愛她的，也一直為女兒感到自豪，聽說她考上政法大學，徐邦久喝了許多酒，帶著醉意對溫浩兩口子說，女兒從小就是個品學兼優懂事的孩子。一直拒絕與對不起她的父親見面，也是有骨氣的表現，徐邦久的女兒就該這樣。徐邦久對徐卓過于溺愛，但也極度失望。

徐曼冷笑，有這種父親遺傳，品質會好到哪里。有志氣！這么多年雖然我媽一直瞞我，但我知道她從來都有從他手里拿錢，北京買房子的首付也是他出的。

雅潔無語。徐曼遞給雅潔一張名片，她在北京一家律師事務所任職。她說，如果需要，她可以在北京為徐邦久請律師過來。

送走徐曼，雅潔一個人坐在辦公室發呆，最近發生的事情讓她感到身心疲憊。可能是漸入更年期，雅潔感到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變化。過去對任何事都能沉著應對的雅潔，遇事常常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焦躁。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家里外面的許多事情都要她操勞定奪。政府對事業單位的撥款大大壓縮，必須多開展新業務才能維持開支，為這她整天到處跑。溫浩父母身體不好，溫浩工作忙顧不上，她每天下班都要先去溫浩父母家里看看。自己的事情忙得不行，李婷那邊也不消停，前幾天半夜三更跑到雅潔家，說家的保姆提出如果想讓她繼續做下去，就要像雅潔上次那樣加錢給她。李婷哭泣，她現在哪有那么多錢，過幾天，自己吃飯恐怕都成問題了。她和保姆吵起來，保姆一氣之下走了，她一刻不敢一個人在家里的大房子里待著，打了輛車跑到雅潔家來。雅潔兩口子盡力安撫她。溫浩讓雅潔送李婷回去，陪她一晚，向她承諾一定盡快給她找個人，費用也不用她操心。

雅潔送李婷回去。她知道溫浩的承諾沒有錯，但事情卻不像表面那么簡單。一方面急三火四的上哪兒去找個可靠、脾氣又好的人。另一方面一旦承擔起這個責任，要承擔到哪一天？思來想去，雅潔把在鄰市生活的一個表姐緊急招來。這表姐丈夫不在了，和剛結婚的兒媳相處不好。溫浩通過關系在他們居住的城市給表姐兒子安排過工作，她欠了雅潔的人情。雅潔貼錢給她讓她去李婷那里做一段。以雅潔的想法，過些日子，李婷一個人適應了或從那大房子搬出去，她就讓表姐以回去帶孫子借口離開。她不讓表姐透露她們的關系，只告訴李婷是一個朋友的親戚。

雅潔這邊剛處理好李婷的事情，徐卓又打電話過來。因為號碼有點奇怪，電話響幾次雅潔才接，徐卓挺有禮貌，問過阿姨好后，問宇航現在是不是在家。平時連節假日都很少回家的宇航兩天前突然回來說要在家住幾日。徐卓說，他才和宇航在網上聊天，宇航情緒不好，說了一些不太對勁的話，怕宇航出什么事情。

雅潔放下電話，開始沒太在意。打電話回家，沒人接聽。她有些不安。兒子極少出門，更不會這么早出去。打他手機，也是關機。她有點慌，急著回家看看，單位的車恰恰不在。在她辦公室談話的是一個叫孫濤的中層干部，主動要雅潔坐他車回去，雅潔來不及多想上了他的捷達車就往家里趕。

雅潔直奔兒子的房間。宇航睡在床上。雅潔和他說話，他卻沒有任何反應。孫濤也跟進來，和雅潔一塊查看孩子的情況。床頭被碰了鼠標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上突然現出一行字：爸爸媽媽，如果沒有我，你們恐怕就不會想擁有那么多財富了吧。

雅潔腦子里一片空白，孫濤拉了拉她的胳膊，遞過來一個空藥瓶。這個瓶子雅潔熟悉，是母親生前吃的安定片。雅潔母親身體不好后，被雅潔接過來同住，兩年間每天晚上都會服用這種藥。雅潔看到這個，反倒有些定下心來。母親生前都是她服侍母親吃藥。雅潔記得藥該不會剩很多，而且也應該過期了。她幫著孫濤把宇航弄到他的車上去了醫院。

宇航洗了胃，在醫院觀察兩天便出院了。可這件事對雅潔夫妻打擊很大，尤其是溫浩。他對兒子發生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兒子長這么大，他打都沒打過一下，都是毫無條件地滿足兒子的一切要求——雖然宇航在生活上的要求并不多。他想追問兒子這樣做的動機，被雅潔制止了。他索性不再管，一切交給雅潔處理。

雅潔明白在這件事情上不能簡單粗暴，她思考很多。兒子變化大概是從高中開始的，有一段他學習成績下滑，人也變得沉默。她覺得必須弄清楚在兒子身上發生了什么，才能打開兒子的心結。她內心急于搞清事情的真相，表面卻不帶出來，確定孩子不會再做傻事之后，該上班上班，該說笑說笑，不給孩子太大的思想壓力，讓他情緒盡量放松下來。

醫生洗了宇航的胃，卻像洗了他的腦子，他清醒后，自己也被嚇壞了，畢竟他還是個孩子，做了輕率的事，害怕面對自己的父母，等著他們來興師問罪，可父母卻對之前發生的事只字不提，倒是他自己憋不住了，向母親敞開心扉。他說，高三時，有一天他找東西，無意中發現家里放錢物的地方。他清點之后，大吃一驚。他不太清楚父母每月的工資到底有多少，但也知道個大概，他怎么計算也和眼前的財物不符。他能想出的這些錢物只有一個來源，父母偶像地位在他的心中一下子坍塌。小時候，他抱怨爸爸工作忙，沒時間陪他時，雅潔總對他說，爸爸這么辛苦打拚全是為了你啊！他覺得父母是為了他才獲取這些的，從此背上極大的精神負擔，生活態度也發生了變化，花錢對他來說變成了一種罪惡，日常生活中總是刻意避免消費。對兒子變得過分簡樸，雅潔當時也十分不解，她常常和溫浩疑惑，孩子這種性格到底像誰，兩口子都是很大氣的人。小時候的宇航也曾經講究穿名牌運動服。她常開導兒子，年輕人講究吃穿固然不好，可也要適當消費，家里也不是沒有這個條件，可并沒有什么效果。

徐邦久出事后，宇航在網上安慰朋友，雖然從徐卓出國后，他們見面機會很少，也極少交流，兩個孩子的世界觀、處世方式和生活環境都有太大不同，但從兒時起培養的深厚感情，更像是一種無需用語言表達的兄弟之情。父親發生事情后，徐卓在宇航面前的反應并不強烈，倒是一種不愿多談，和對未來生活不抱任何希望的無所謂態度。這反而讓宇航更加痛苦。徐卓在認識宇航之前沒有朋友，看起來很可憐，可是，在宇航的心目中，徐卓卻是最強大的，他也是在和徐卓做了朋友之后，才再沒有小朋友敢欺負他，徐卓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徐卓在聊天時淡淡的一句，沒事，大不了不活了。讓宇航內心墜入了無底深淵。

兒子的傾訴讓雅潔十分震驚，她一方面心痛兒子這些年來所受的內心煎熬，一方面也埋怨自己的粗心，沒有早發現兒子的心理狀態。她決心和兒子坦率地面對這件事，首先，她讓兒子放心，她和他父親都是做事十分有分寸的人。不錯，家里是有一些和他們工資狀況不太相符的錢物，但這并不是像兒子想的那樣。這些有的是家里發生事情，比如父母生病住院，姥爺、姥姥去世、他上大學，正常的人情來往，有的是給別人辦事，別人的一點表示。但他們遵守一定的底線，違反大的原則的事，決不會做，沒有給人辦成的事情，也不會收人家一分錢。雅潔對兒子說，當今的社會，別人都這樣做，如果你不這樣做，便很難在這個社會上立足，雖然有些事情他們也知道不對。所以盡管兒子喜歡文科，他們卻仍然堅持讓他念理工科，就是想讓他有自己的專業，將來靠本事吃飯心里才踏實。雅潔向兒子保證，她和他父親絕對不會發生像徐卓父親那樣的事，今后也會更加檢點自己的行為，謹慎行事。母親從來都是宇航的精神支柱，他崇拜母親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從容應對的氣勢。這幾年他一直不敢對母親敞開心扉，就是害怕真的存在什么可怕的真相。他相信母親，雅潔的話說服了他，尤其母親的保證極大地寬了他的心，卸下多年的沉重的心理負擔。

雅潔和兒子說了一些實話，但還有一些事情她是不能對兒子說的。雖然雅潔兩口子都不是對財富積累處心積慮的人，但令他們自己都沒有想到，財富積累的速度要比他們想象的快，權利總會帶來比他們期望值更高的東西。在他們達到一定的職位之后，家里有不少進錢的渠道，卻很少有把這些錢花出去的機會。每個節日，她和溫浩除了收到一些部門的過節費外，還會得到一些來自各種渠道的超市、購物中心等賣場的購物卡和購物票，中國的大小節日又特別多，所以雅潔手中總有花不完的購物卡。開始雅潔對這些還不以為意，可是，她很快發現，這些小錢支撐了她所有的日常開支。而且，她也漸漸不習慣了這種自己不掏腰包消費的方式，現在要是讓她自己拿現錢花銷，她反倒會覺得很不自在。她原本不是那種愛占小便宜的人，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安撫住兒子，雅潔心里并不輕松。她知道那天發生事情時，因為心急，她犯了錯誤，讓孫濤攪進了這件事情里來。孫濤是她下面的一個中層干部，不是本分人，社會交往多。常常說他和某個秘書長吃飯，和哪個局長打牌，雅潔知道他的話水分很大。但確實雅潔也接到過某些領導打來的要她關照和提拔孫濤的電話。雅潔瞧不上這種人，盡量回避不愿和他接觸。孫濤卻總是有事沒事的找借口待在她的辦公室里不走，話里話外要雅潔提拔他。雅潔裝糊涂，跟他打哈哈。她不愿重用這樣的干部，但也不想得罪他。這種人雖然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壞起事來卻相當麻煩。宇航出事時，雅潔為避免擴大事態，在去醫院的路上，她給在醫院當副院長的好朋友打電話，安排可靠人給宇航看病，住的也是單間。宇航住院的兩天，不管溫浩有多急，雅潔堅持不讓溫浩到醫院里來。孫濤忙前忙后，堅持待在醫院里，話里話外讓雅潔放心，這件事他決不會泄露出去。雅潔好言感謝，想著將來怎樣補救這件事。可是，還沒等她緩過勁來，孫濤就直白地提出想到最重的部門經營部當部長，簡直有點要挾的味道。雅潔知道絕對不能滿足他的要求。她了解這種人，你要是真的被他挾迫，他目的達到，還會四處張揚，而且他們的欲望是無止境的。雅潔不動聲色好言安撫，給他希望，卻沒有馬上有所行動。

宇航從發生事情到現在不長時間里，簡直換了個人。多年的心理負擔一旦放下，人也變開朗，愿意與雅潔夫妻倆交流。溫浩聽雅潔說了孩子這幾年的心路歷程，感慨頗多，覺得兒子的想法傻得有點可笑，但也有所觸動。無論如何，他都非常高興，看到兒子臉上多年未見的笑容以及不再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他感到莫大的安慰和幸福，這一切全靠雅潔的努力，他從心底里充滿對雅潔的欽佩與感激。雅潔知道到了該和溫浩好好談談的時候了。

她指著電視上的女人問溫浩，現實中他同這個女人認不認識。溫浩愣了一下，坦白地回答見過幾次。雅潔問怎樣認識的。溫浩說參加一個飯局，她也在座。雅潔問兩人到什么程度。溫浩回答，吃過幾次飯而已。雅潔問和別人一起吃還是兩人單獨吃。溫浩有些臉紅，回答有別人一起吃，也有兩人單獨吃。雅潔問，中秋節也要一起過？溫浩囁嚅著，她打來電話，說母親去世，心情不好，對周圍的朋友徹底失望，希望有一個人陪她說說話。

他向雅潔發誓，他們的關系僅限于此。雅潔說那個女人好像離婚了，他有沒有什么想法。溫浩指天發誓，他一輩子從沒有想到過要和雅潔分開，沒有雅潔，也就沒有他溫浩今天；離開這個家庭，他一天也過不下去。他懺悔，說自己有點小虛榮心，那女人畢竟是主持人，是名人。后來他也察覺到這么做很危險，所以中秋節后，他就再也沒有和那個女人見過面。

雅潔相信他說的話，可還是不能馬上釋懷。她覺得溫浩在這件事情上對她的欺騙比溫浩做這件事本身更讓她難以接受。她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了，溫浩慌了，除了雅潔父母去世，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雅潔落淚，最近她的壓力太大了。他急忙跑到餐廳給她拿來紙巾，邊承認錯誤邊詛咒發誓，今后絕對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兒子已返校，雅潔讓溫浩去兒子房間睡，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溫浩羞愧地抱著枕頭去了兒子的房間，他還在冒汗，可是心里卻不緊張了，他知道無論他做出什么事情，雅潔最后總會原諒他的。

雅潔找了一個借口把孫濤所在部門的頭頭調整到別的崗位，讓孫濤在部里牽了頭，卻沒有對他正式認命。繩子牽在雅潔手里，既不能讓他氣急敗壞、狗急跳墻，又要讓他嘗到甜頭，還不至于讓他得意忘形到處宣揚。

在市區某住宅小區一套兩居室的房子里，溫浩赤裸著上身躺在床上，一年輕女孩靠在他身上。溫浩說，我在想我們要不要分手。這樣下去耽誤了你的青春，也對不起我的家庭。

女孩把身子往溫浩身上靠了靠，我愛你，我們一起快兩年了，我從沒有別的想法，只想你能多抽點時間陪我。她柔軟的胸脯貼在溫浩身上。溫浩最受不了這個，在這個女孩面前他才真正地覺得自己是個有地位和尊貴的男人。

一番激情過后，女孩說，爸的工程開工了，他讓我告訴你，他一定好好做，決不會給你惹出什么事端。溫浩一只胳膊攬著她嬌小的身體，輕聲說，同你爸說，該給你換臺車了。“馬6”不錯，女孩開，紅色的。女孩興奮得眼里泛著淚花，把自己向前貼得更緊了。

[責任編輯 張國增]

高秋，女，出生于遼寧省鞍山市。有多篇作品在《山東文學》《遼河》《滿族文學》等刊物發表。現就職于鞍鋼集團礦業設計研究院。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