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

雪兒中彈了，不知是哪個淘氣的孩子在它背上射了個洞，醫生從里邊攝出一粒血淋淋的黃豆。小青讓醫生給來點麻藥，醫生不解地看看她，至于嗎！對，必須打。小青當時的口氣就這么斬釘截鐵。

幾年前的那個下午小青也是這副口氣。那天外邊嘩嘩地下著大雨，她在屋子里給海鵬擦皮鞋，小青擦皮鞋很到位，她用酒精把皮鞋上的污漬處理掉，又在上面灑了點醋，這是在臺歷上看的小竅門，說醋能保養皮革，還能使皮鞋增強柔軟度。這些做完，就在上邊抹了鞋油，拿個長條毛巾來回勒著蹭，隨著身體的搖晃前額的劉海兒也像被風吹了似的一蹦一跳，這時候皮鞋已經亮得能照出人來。昨天晚上就是穿著這雙皮鞋的腳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片紫青色的血瘢。啪啪啪，誰在敲窗子，原來是只野貓。她們這院的野貓可多了，成群結隊的。那貓又拍又叫地鬧了一陣看沒搭理它，身子一越跳下去，下去時可能撞翻了花盆，當啷一聲。小青奔過去，見那貓一瘸一拐地走在雨水里，身上毛打著縷縷，精細的尾巴讓風吹得飄起來。

小青打出租車把貓送到寵物醫院，醫生給了結論，這貓腿是老傷，神仙也接不上它。小青讓醫生再想想辦法，她不怕花錢。那醫生就狐疑了，呵，這是只野貓吧。看它泥猴一樣，別再有什么傳染病。小青說，治病給錢，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小青的口氣里帶著憤怒，那表情完全是朝著你玉碎的模樣。醫生看那一身污泥的野貓沒事，這個模樣俊俏的女人腦子倒有問題。

我保證小青腦子沒問題，她之所以憐惜這只貓，那是惺惺相惜， 因為，因為小青她是個跛子。

小青一出生左腿就比右腿短了半寸，半寸這個概念看用在什么地方，小孩子衣服多半寸少半寸那根本不算事兒，就是去商店里買布料，老板都會大大方方拱手奉送。可不還有句話叫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嗎？這半個尺寸差在小青腿上就讓她成了跛子，歸屬生理有缺陷一類。

小青記事起，父母就帶著她在各大中小醫院之間穿梭，中醫西醫江湖大夫民間偏方，他們想通過后天的努力把女兒虧欠的半寸給補上。可老天爺說了算的事哪那么容易就給改了，人定勝天也得分什么事。路邊的小樹一場雨就躥起來一頭，地里的小蔥淋點肥恨不得蹦起來，連地里的野草都見風長，而小青的腿吃藥打針拔罐理療就是個寧死不屈，死了也不屈。

小時候家里清苦，哥哥穿小的衣褲給姐姐，姐姐穿過再傳給她，那簡直就是接力棒，這棒棒在哥哥手里轉悠時還嶄新，等到她手上已經破爛不堪了，破爛不堪也不是終點，還可以繼續前進縫褲衩補襪子當抹布。那時候她和姐姐總是眼巴巴看著鄰家女孩的漂亮花裙子，穿花裙子真好看，在地上轉一圈就像飛起來，花蝴蝶一樣。有天姐姐對她說，你這腿是個敗家玩意，都是它讓我們吃沒的吃穿沒的穿，姐姐說話時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那條腿，像要一口把它給吞下去。

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也漸漸明白自己是把個死馬當成活馬醫，不醫哪成，你把人家生出來少了半寸，你就得對人家負責，治不好是一回事，不去治是另一回事。

還好，小青除了左腿以外，身體的其他部分生得還都合情合理，尤其是臉蛋，好看。那不是美，叫好看，美是傲然的，有點涼還有點硬，有拒絕和打擊的意思，拒人千里之外，弄不好還會興風作浪。好看卻是溫和而家常，是過日子的情調，暖暖的敦厚，甜甜的味道，這甜雖說有點俗，卻是糯米糕撒白棉糖的滋味，有點鄉土氣，還有點小家子氣。有點拘泥不開，卻是憨厚忠實。其中透著善解人意，看著讓人舒服。好像家里姐妹，有什么悄悄話都想對她說似的。

海鵬當然也覺得小青好看了，不然怎么會追她。海鵬真被她的臉迷住了，以至于忽略了身體的其他部位，比如，她的左腿。都說戀愛中的人智商最低，海鵬算一個。他自己粗心大意那就怪不得別人。你看誰談戀愛還向對方提交一份體檢報告了？人家小青又沒掖著藏著，問題就明晃晃地擺在那，再說這東西可怎么個藏法，完全靠你審時度勢嗎。不過，不過雖說沒掖沒藏，但小青卻進行了煞費苦心的掩飾。無論春夏秋冬，無論陰雨雷雪，她終是那個跟季節和氣候挑戰的愛美者——鐵打了穿裙子。

對倆人戀愛的活動場所小青也做了特別周密安排，電影院茶館公園長椅河中游船，都是坐著就能完成的。她還巧妙地讓海鵬買來一輛自行車。這下好了，往他背上一靠，又舒服又親密，夕陽西下，落日里的背影真像一幅懷舊油畫。需要步行的話那就慢慢走唄。把手輕輕放在他臂彎里，邁著緩緩的步伐，均衡兩腳重心，力求著力點一致。低垂的柳枝從頭上拂過，地上有小鳥啁啾，最典型的戀愛姿態，合乎邏輯合乎情理。

壞了、壞了，海鵬要帶小青去參加一個舞會，小青都急出抬頭紋了，她把左腳勾在暖氣管子上用力拉，恨不能拔出一截來，怎么才能給它擺平？擺平！有了，墊。在左鞋窩里粘塊小木板，再穿雙毛襪子，這就給平了。舞池里小青把裙子轉得飛起來，好多男人都來約她跳舞，海鵬用紳士的目光默許著，沒有人知道此時她那雪白的襪底正在悄悄被鮮血染紅。

在小青兢兢業業努力下，這把火足足在紙里包了三年，差點功成名就了。

海鵬憤怒，先是怒自己，這也太離譜了，平時不是覺著自己挺機靈嗎？叫個丫頭片子像涮羊肉似地給涮了，連這都沒瞧出來，真太侮辱智商了，一來二去他把這怨氣就轉到小青身上，都怪她不早交待，我們政府都有坦白從寬這一說呢。人都這樣，遇事先自責，再想想又把自己摘個溜干凈，把過錯一股腦推出去，管我什么事，自己是多么無辜啊！

知道實情后海鵬還是理智的，他并沒當面鑼對面鼓地把那個短給揭出來，那樣不好，畢竟相處好幾年，那樣顯得不夠高尚。想散伙難道還找不到理由嗎？那天他把什么性格不和脾氣不對一大堆冠冕堂皇的陳詞濫調都像曬霉那樣晾在竹竿上，其中心思想就是倆人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拜拜了您那！

小青早知道跛腳是她戀愛中最大的隘口，還說什么漂亮話，早看清你心里那貓膩了。你繞來繞去不敢面對就讓我來說吧，你不就是因為這個嗎？小青指著她的左腿。對，是這樣。既然你直白，海鵬我也沒必要顧忌了。你一直在欺騙我。小青并不示弱，我沒騙你，從頭到尾我這個人都明晃晃擺在這，騙你什么？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又從來沒問過。這事還要問嗎，你自己應該先說在頭里的。我以為你看見不計較，我以為你只注重感情。總之你瞞我不對，這事能瞞得過去嗎？我可沒瞞你，是你沒問，如果你問我會說的。話又繞回來了，海鵬一煩干脆用兩個字做了了斷，珍重。喲，桌上有把水果刀，真是絕處逢生，小青想都沒想就讓手腕鮮血汩汩了，那血起先像一條蚯蚓慢慢爬行，后來就洶涌著把手背都染紅了，奇怪，怎么沒有疼痛感？太好了，可能是身體里的痛感神經這天休假。老天在幫她，她就勢又來一刀，當時竟然還想到拋頭顱灑熱血一系列英雄情節。

當天晚上小青就把鋪蓋扔到海鵬床上，對于送上門來的美餐血氣方剛的海鵬哪能拒絕？留下先嘗嘗再說。在那個年代小青的舉動算是前衛了，你管這叫同居也好，叫搭伙也罷，反正我們小青先把窩占上了。

骨子里的小青卻是個典型的保守主義，眼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時她像所有的女孩子一樣，有著和時代吻合卻又獨樹一幟的小情小調，當然那是個相對含蓄的年代，她的小情小調也是那種含苞欲放式的，收著手腳。夾一片楓葉在瓊瑤小說里，文具盒放著風干的蝴蝶，用綢絲帶扎一個黃蓉的發型，可心里卻悄悄喜歡上楊康，手絹上灑了花露水，夾層里還藏著紫羅蘭香粉，趁著擦汗偷偷撲點兒。唇膏是自然的肉色，指甲油透明卻無色，衣領上有蕾絲邊，紐扣鑲著小動物臉，脖頸下微微暴露著鎖骨。耳垂上是豆大的水晶耳釘，有陽光時它會發出六角凌形的光芒。被一首歌一首詩深深打動著，都要把它當成人生的航標去努力去追求。

小青最喜歡的歌是趙詠華那首《最浪漫的事》，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坐在搖椅上慢慢聊/直到我們老的哪也去不了/你仍然是我手心里的寶……這歌把她的眼淚引下來，也敲開了她那半遮半掩的女兒心。

她的人生目標就此明確，尋他個好男人嫁了，然后兩個人一起慢慢變老，直到他們老的哪兒也去不了，天下還有比這更羅曼蒂克的事嗎？沒啦。因為那個隘口她很清楚自己的愛情不可能一帆風順，她左顧右盼海鵬卻自己送上門來。他是個出色的小伙子，天降喜雨，天降喜雨啦！坦白？笑話，這喜雨淋都淋不過來，還打傘？傻了。傻子都不干這事兒。她相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道理，更相信水匯渠，什么能抵得上我愛你，什么能抵得上我待你好，天熱了我會給你煮綠豆湯，天涼了我會給你打毛衣，生病我會照顧你，累了我會給你按摩，你回來會有可口的飯菜，睡前會有溫暖的洗澡水，你的衣褲會永遠的筆挺，上面還會留下淡淡的“碧浪”清香，你的皮鞋會一塵不染，只要我能做的我都會做，只要我有的都會拿出來，什么親情友情，你是至高無尚的，誰也沒法和你比，這一切還不夠嗎？精衛填海焚膏繼晷功到自然成。真到那天，海鵬早讓愛河里的水泡暈了，生米熟飯，睜眼閉眼，前景當然燦爛。

再說那半個尺寸算什么呀，妨礙談情說愛嗎？妨礙生兒育女嗎？妨礙日常生活嗎？再說她還擁有一張好看的臉呢，俊臉搭次腿，兩下給平了。就是嗎，腿腳正常人一輩子能跑上幾回馬拉松？他們漫步在小河邊，那就是人間一良辰美景。那男追女跑的卻是個不雅觀。

夜深時她都開始為自己描摹策劃婚禮了，訂一件漂亮的婚紗，要白色的，婚紗可不是“衣服”，它是每一個未婚女子的夢，帶顏色的夢，它是特殊又美妙的肌膚，擁有著金蟬脫殼的魔力，那是灰姑娘和水晶鞋的故事，那是大森林里的白雪公主，那是將女人做足了的一刻，它簡潔，紛繁，鋪張，華貴。佇立時娉婷，行走時婀娜。讓所有女人脫胎換骨美夢成真，那是女人曇花一現的經典，沒有哪個女人會拒絕婚紗的。

所有的婚禮都是點石成金，帶著魔幻的色彩，昨天還是這世界上孤孤單單的兩個人現在就組成了家庭。婚禮上海鵬送給她一個小小的枷鎖，那是一份見證一份誓言一份承諾，這小小的枷鎖把她拴起來，畫外音在說，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了，是我的私有財產，這小小的枷鎖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鉆戒。它象征著天長和地久，一萬年都像星星一樣閃亮。

晚上還要換上一身中式唐裝，紅紅的，是天邊晚霞的顏色，她頭上蒙著蓋頭，當然在洞房里了。透過紅蓋頭，能看見蠟燭上跳動的火苗，它把整個洞房都照得羞羞答答半抱琵琶，深邃妖冶甚至有點鬼魅。然而這燭光照在她紅彤彤的衣服上卻是千嬌百媚，紅艷艷暖洋洋。她端坐在床邊羞赧嫵媚，安寧寂靜又嬌花照水。萬籟俱寂，全世界只有一樣東西還能夠發出聲音，那就是小青的心臟。撲通撲通。怪不得古人把“洞房花燭”排在人生三樣事之首。那真是花朵綻開的美妙一瞬，所有聲音都偃旗息鼓，為它讓道，以前的日子是醞釀，然后才是結果。而那結果自然是感恩滿足，不鋪張不浪費，幸福并心心相印，最終把柴米油鹽酸甜苦咸的小日子過成一道家常菜。

目標鎖定，小青開始在一個又一個婚禮上奔波。親戚朋友，同學同事，還有同學的同學同事的同事，只要得到消息一個不落。她還悄悄準備了一個小本本，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后來關于穿婚紗的注意事項就總結出來九條。

她都著手準備嫁妝了，先是幫幾個小姐妹當參謀，后來自己也花了心思。辦嫁妝可是女人最快活的事，有點浪漫還有點瘋狂，卻能讓平淡的日子鮮活起來。窗簾是大背景香皂盒是小點綴，燈罩和臺布上的花紋要呼應，花不能太大，要一小朵一小朵很乖巧那種，清新而不妖艷。洗腳盆和茶杯墊都要講究品味，這講究不一定要花多少錢，卻要透著女人的眼光和情趣，哪一樣都不能潦草，顏色質量樣式規格價錢，現在可不是貨比三家，比上五家也不一定買，先把它存在心里邊，她還要再考察再博覽，哪那么容易就買下的，這可是結婚的東西，要用一輩子的。精挑細選時，她好像嗅到了自己那依稀可見的未來，誰能知道這里邊的心情啊！平常心中的一點小虛榮，安分守己中的一點小風頭。這些東西是要為她搭建并迎接一個嶄新生活，新生活和新東西可真叫人高興，什么都沒開始的樣子，一切都從打鼓另開張，從零做起白紙一張，白紙上將要繪下她今生今世的錦繡前程，又一次投胎啦，天荒地老風雨同舟……

現在沒有婚禮，小青卻睡在了海鵬床上，此一時彼一時哪還顧得了那么多，今生今世她什么都可以舍棄，唯獨她的這份愛情，戀愛做新娘，她要拚著性命去努力完成。她愿意把一生當作賭注全部押上，她豁出去了，餓不死就行。

海鵬是家中的獨子，父母過世給他留下一座不小的房子，兩戶供享的一座小二樓，窗前有個寬敞的院子，與他毗鄰的只王老太一人，海鵬叫她王姨，吃過早飯她就出來曬太陽，午睡后繼續曬，被陽光普照是她生活的主要內容，有時也拍著柵欄喊小青出來聊天。小青一副家庭主婦的模樣，腰里扎著花圍裙沾著一手肥皂泡出來和她寒暄幾句又回去了，小青現在忙啊！

小青已經把廚房變成了實驗室，大大小小的盆碗排著隊，碗里盛著豆油香油色拉油，生抽老抽白醋米醋老陳醋，十三香五香粉辣椒面兒，豆瓣醬海鮮醬油辣醬，盆里裝著各種蔬菜及魚肉蛋禽。她一邊翻著菜譜，一會兒手里提個小秤，一會兒又拿著勺子反復勾兌，鍋坐在爐火上不是咕嚕咕嚕響就是哧啦哧啦叫，從窗子里飄出的油煙都赤橙黃綠五味俱全。當然除了色香味之外還得注重營養結構搭配，維生素蛋白質切勿流失。晚上是實踐出真知的時候，那餐桌就是一道別致的風景，海鵬要為它們剪彩打分了，海鵬打分是通過眉目來傳情，眉毛上翹那還用說嗎，都喜上眉梢了。眉頭一耷拉肯定有問題，火候味道選材，反正不能沒道理，這就要求小青明天再接再勵，差哪補哪，看人家眉眼高低就這么回事，懂了？

海鵬愛吃羊肉灌湯包，小青不會。怎么辦？干脆到商場的明檔那偷手藝去。她在距柜臺不遠的地方目不轉睛，肉餡面皮蒸鍋一樣樣全被拉進瞳孔里。正得意著美呢，忽然眼睛里走進一個圓磨盤模樣的東西，轉換個角度，那磨盤卻影子似地跟過來。又換了幾個角度，怪事，那磨盤就是不離不棄鐵了心要當瞳孔里的主角。抬頭才發現那個做包子的大姐正扭動著她那雄渾的身軀保護著灌湯包的所有權，圓磨盤正是這位大姐的臀部。下一日再去換了個小伙兒，這小伙兒比昨天的大姐境界高，知道小青在偷藝居然把做包子的每個步驟逐一分解，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絕活原來在這兒，小伙子在裝餡時，把一塊指甲蓋兒大的豬皮凍一同塞進去，小伙兒拿著豬皮凍特意在她眼前晃晃，像在說，瞧好了，瞧好了，就這么點事兒。小青離開時，那人竟追出來，喂，你要開包子鋪？

小時候奶奶說過，男人在外走，帶著女人一雙手，現在只要看看海鵬就明白了，那襯衫用柔順劑浸過，牛仔褲被蒸氣熨過，旅游鞋被防臭鞋墊兒墊著，邊邊角角里都掖著小青那雙手，那手是濕的，像被太陽曬化的冰棍，正往下滴水呢。

海鵬那個濃墨重彩味道迥異的家，也讓小青給從里到外洗了澡理了發剪了指甲換了衣服掏了耳朵眼兒，連花露水都灑了，水表像趕火車似的拚命往前跑。對這樣的舊貌新顏海鵬表面漠然，心里還是得意的，整潔的房間可口的飯菜熱乎的被窩，你會拒絕？這只不過是他做人的一種方式，越是喜歡的事越要保持個矜持的態度，自我保護欲擒故縱，海鵬管這叫喜怒不形于色。他腦子又多轉兩圈，把這想成是拉攏腐蝕領導干部的一種，他在機關工作，想問題特別深入。這點小恩小惠就想讓我交槍，他在心里冷笑，哼，太小瞧人了，革命者的骨頭最硬，打死也不說。

小青并沒想在短暫的時間里就取得什么結果，她心里早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紅軍不怕遠征難，路遙之馬力日久見人心，那人心還不都是肉長的。就在小青住過來不久，她所在的工廠給買斷了工齡。宣布當天有不少人還哭，小青樂還來不及呢，這破活她早不想干了，辭職又怕家人反對，現在好了，她自由了。

投其所好小青參加英語班了，海鵬他不懂英文，連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但他喜歡會講英語的人，愿意欣賞。有天他們在商場里看見一女孩兒領著幾個老外購物，那女孩兒英語太棒了，雖然他們一句聽不懂，可你看人家嘰哩咕嚕嘰哩咕嚕那個流利勁兒，肯定就是好唄。海鵬尾隨在人家屁股后邊欣賞，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旋轉門外。

小青學習起來是下死力的，負著氣帶著怨似的，恨不能三天得功名一口吃個胖子。書磁帶碟片，家中大大小小的物件都貼上相應的單詞卡片，大到冰箱彩電小到筷子湯勺。一把一把的單詞被她當零食嚼碎了咽下去，一串一串的句子讓她當成流行歌曲塞進耳朵，傍晚從門縫里鉆出來的除了鍋里的菜香還有一串串嘰哩咕嚕的英文。

英語班樓下是形體訓練班，小青摟草打兔子，她又去練形體了。海鵬閑時愛翻翻時尚雜志，其封面美女是他著重關注對象，海鵬認為女人的美主要表現在形體上，臉在其次。這形體訓練班不光訓練形體，美容儀態舉止穿衣戴帽色彩搭配字正腔圓統統囊括。小青知道逆水行船，不進則退的道理，她現在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餓虎撲食。

小青的人生目標就是——結婚當新娘。想想這樣的事在別人身上都是水到渠成輕松平常，在她這里卻不像是婚戀，簡直就成了事業成了信仰，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信仰，就會有決心有毅力去愚公移山螞蟻啃骨頭。

海鵬嗎，每天享受著充足的蛋白質充足的維生素，照顧和體貼更是無微不至洶涌澎湃。關鍵是，關鍵是人家還屬于單身，是名譽小伙兒。單身都能和貴族相提并論，值錢得很呢！這倆人好比一副餛飩挑子，小青把爐子鍋碗瓢盆湯湯水水都壓在自己肩上，欠了人家錢似的，海鵬那頭卻無官一身輕，高高地翹起來，抖起來。他要盡情地享受單身享受生活，當然還有他的愛情。

蘿卜曬起來會變成蘿卜干，人被曬起來可就壞菜了。現在小青的 “實驗室”里沒有了熱鬧的嘁哩咯喳丁丁當當，火都熄了。那些熱火朝天的日子里，只要鍋碗瓢盆響著，爐灶上的火燃著，她的心就會安定下來，所有的心思都被菜香遮掩著，還會生出不少快樂，就是那種居家女主人的感覺。因為有人品嘗有人欣賞，無論眉頭緊蹙還是喜上眉梢她都開心，從雞蛋里往外挑骨頭畢竟是關注，那也是一種表達方式。原來她們廠里，有多少雙雪亮的眼睛盯著工人，遲到早退要罰款，出了不合格產品要扣獎金，現在好了，沒人管了，再沒人指手劃腳的，怎么樣，下崗了吧，回家涼快去了吧。

海鵬在外邊謙虛友善，樂于助人，健談還愛講笑話，別管葷素，挺沒勁的事一到他嘴里就變得有滋有味。現在進得家門小青卻像他一塊心病，這病眼不見心不煩，眼見著心就煩起來，這是什么時候，他在戀愛呀，多耽誤事，多煞風景。想想這事他就氣就恨，看他那伙哥們兒找十個八個女人也沒像他這么棘手，這倒好，手插磨盤就拔不出來了，現在他最大的憤怒是不甘。人憤怒了要暴躁，暴躁起來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哪還有什么風景，近處本來就沒有風景嗎！現在他就要曬著她晾著她，就要當她面親近別的女人，怎么了，還不是你自找的？他摔東西揮拳頭，怒吼聲把小青振得直打顫。過后想想也確實過分，真是，怎么就下得去手，轉念一琢磨，還不都怪她，誰愿意過這糾糾纏纏的日子。想為自己開脫還會找不到理由？殺人犯都能為自己殘酷的手段道一個娓娓動聽的解釋。

小青也是爹生娘養，她又不是三頭六臂，拳頭砸在身上能不疼？可她就像那地里被凍壞的玉米，今天刮風明天霜降后天下雪，還不都一樣。其實最疼的還是心，那心里的血就像紫葡萄一樣一嘟嚕一嘟嚕往外冒。小青心里也掖著一個不甘，當初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是你把疼愛關懷大把大把塞給我，說什么要待我好到永遠，后來卻一下子白臉變張飛，連喘息的縫都不給留，這么長時間，就算暖一塊石頭它也會滴出水來，暖一棵樹它也會開出花來，難道人心比石頭還硬？有陣子她都惡毒地巴望海鵬出事，被車撞被人砍小腦萎縮下肢癱瘓，只要他還有口氣，只要他還活著，她都會不惜一切去服侍他照顧他。能有這樣的惡劣念頭她自己都吃驚。其實誰骨子里都暗藏著下作卑劣的東西，說不定哪一天就有個鐵勾勾伸進去把它們一個個給勾上來興風作浪。小青翻起的只不過是個小浪花，就活動活動心眼兒。在她心里所有腸子肚子心肝肺上都刻著海鵬的名字，它們使勁擰成一股力量是要對那個人好，真想剖開胸膛把心扒給他，都能泣鬼神了。

凡是海鵬給的小青都吞下去，管你什么拳頭和女人，難吃也得咽。有什么東西是人不能承受的，人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動物了。小青做人的確有股子韌勁兒，那韌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打碎牙往肚里咽死皮賴臉的那個韌，龍門能跳狗洞也能鉆。小青她吞得肚皮鼓鼓，打著飽嗝反著酸水，滿了滿了，實在盛不下了，釋放，一定得放出來，光腳還怕穿鞋的不成？她喊起來也是聲嘶力竭，哭起來更是驚天動地。一言一語都是傷筋動骨的詛咒，流血算什么，命都可以不要呢，今天是過不去了。

轉過頭來東方紅太陽升，打屋里出來的小青梳過頭洗過臉擦過粉，剛剛還給海鵬煎了個糖醋荷苞蛋。這也是自助理療的一個辦法，安撫安撫心靈，效果還不錯，鬧過一場后，心里邊的垃圾清除了不少，舒服多了，甚至還生出些希望來，這希望雖說茫然，畢竟制造了一點起伏，嘗試著撥亂反正，把人往正路上引似的，豁然開朗了。小青就是這樣，吞撐了就往外倒倒，倒干凈再吞。反正這樣的餐食應有盡有，自產自銷。

通過自已的排遣和梳理，小青的心臟更結實了。耐心也馬力十足，她什么都沒有，就是有耐心，耐心這東西百折不撓，無論于得于失，都是最有用的。在這樣的境況里，她除了耐心還有什么可以抓取的稻草？無論成敗，耐心總是沒有錯的，她整個人全靠耐心給撐著。

小青那個比馬拉松還長的耐心好比銅墻鐵壁，足以把海鵬身邊的那些女人拒之千里，別問我是不是名正言順，也別管我是誰，我早把窩占上了，你們看著辦吧。人家了解到海鵬是這種狀態，也都不愿意和他磨洋工了。他又不是什么大官大款，人家跟小青可不一樣，得，你們慢慢玩吧。

太陽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月亮也是這樣。日子就在小青的吞吐間鬧鬧哄哄地過著，其實這么多年海鵬沒找女人，也不都是小青的原因，他心氣太高，這個高又是好高騖遠的高，是讓小青一片癡心給寵出來的。她的癡心是個無底洞，把海鵬的心像立交橋一樣架在高空。有個小青在家里墊底兒，海鵬當然從容了，和那些耍光棍的肯定不一樣，家中有食心不慌嗎。怎么說好，海鵬對現在的狀態不光默許，甚至還有些認同，小青于他不僅僅是個女人，還是保姆廚子和……

海鵬在小青面前有一種莫名的滿足和放松，面對小青，整個天下整個世界都屬于他，他可以分量十足對她指手劃腳指點江山拳腳相加，都快趕上皇帝佬了。面對工作卻是早來晚走加班加點，獻血捐款扶貧義務勞動都往前沖，就想著能在仕途上開花結果，這么多年走過來，他這果結得實在微乎其微，主任科員。單位里他聽的多說的少，那屈指可數的幾句也要三思后言三思后行，他憑著智慧去領會一個又一個精神，抒己見卻沒份兒。這些不遂人愿和壓抑擰成個疙瘩堵淤在心里邊，他需要一個排氣口，一個下水道。

現在小青和海鵬的關系不是太好，也不算太差，小青過生日也會有個小禮物擺在桌上，她生病也會幫著拿水遞藥，還會買點新鮮水果。小青躺在床上心里邊泛暖，想著就這樣永遠臥在床上吧，好讓這份安慰無限伸展拉長，可耐心這東西于她是強項，于別人呢？開玩笑。

海鵬沒給小青一個明確，也不想給，他要的就是個不明確，就是個含糊不定，什么事一錘定音就再沒想頭沒盼頭了，這樣多好，他還有大把的機會，把自己安置在未知世界里是一件多么美妙而刺激的事，可以不停去探索不斷去追求。仕途上基本定性，情場上卻可以隨時咸魚翻身。小青在這樣的狀態里一直保持著吃苦耐勞低眉順眼的優秀品質，偶爾爆發卻是人之常情。

通過實踐海鵬給出這樣的定論，女人嗎，既不要承諾也不要讓她絕望，給她個想頭讓她夠著你仰著你敬著你，永遠保持一顆虛懷若谷的心。不能扶正，扶了正的女人叫老婆，哪家的老婆不是趾高氣揚胡攪蠻纏。萬事相通，剛參加工作當小兵時誰不是謙虛謹慎勤勤懇懇，等他搖身變了領導，那就是人家的天下了。

小青為了愛情先搶占巢穴，她本可以進一步來堅定鞏固這份感情，給自己再加個籌碼，生個小孩兒。小孩子也是她浪漫情懷的重要組成部分，孩子會將一紙單薄的婚書變成一條濃濃的血緣紐帶，把相愛的人升華為親人。孩子呱呱落地一點一滴成長，六個月能坐八個月能爬十個月踉踉蹌蹌就能走，吃牛奶吃米粉吃蛋羹，出牙了長高了長胖了，一塊水果糖就能引得哈哈笑，一個布娃娃就能伴著入睡。生兒育女才是女人最大的幸福，那苦和痛都是一時的，身上掉下來的血肉是心連著心的親。她扎著花圍裙做好飯菜，盛在碗里的湯還冒著熱氣，寶寶在膝下轉悠，一不小心被凳子絆了個跟頭，一張小嘴咧成瓢，鼻涕眼淚一起滾下來。爸爸回來了，寶寶用手背蹭一把臉忘了疼，像小燕子似的張著翅膀飛過去……溫情脈脈安定康樂殷實不受侵擾的日子，慵懶且緩慢。

生孩子再容易不過的事，可她不會這么做。自己一個人在鋼絲上走，前途未卜，說不定哪天就從上面掉下來，粉身碎骨委地成泥。再叫個無辜的孩子一出世就面對這個亂攤子，和她一起鋌而走險，怎么能忍心，不缺德吧。

小時候聽奶奶說過，嬰兒在睡夢中笑是月下老人正給你拴紅線，一頭拴在你身上一頭拴在他身上，以后不知在哪里不論在何方，倆人總要在路上相遇，然后變成幸福的一家人。月下老人給她和海鵬拴的這根紅線啊！小青常想，如果當初不是她死纏亂打跟了海鵬，如果她的腿沒有毛病，又將是個怎樣的結果？如果當初在海鵬這里收兵，現在又會在哪個屋檐下偷生。那另一個他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如果沒有那半寸的煩惱，她和海鵬肯定會順理成章結婚，她會為自己營造一個浪漫又溫馨的婚禮，然后生一個寶寶。肯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在嗎，不是她的錯，也不是海鵬的錯，錯在命運讓她天生就是個跛子。

小青現在的日子可以算得上深居簡出，搬過來不久，父母可憐他們癡情又跛腳的小女兒，把自己的房子簡單裝修后租給別人開飯店，全部租金留給小青當生活費，他們自己回鄉下老屋住。哥哥姐姐為此很不滿意，現在他們看望父母得坐三個多小時火車。都是小青害的，姐姐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憤怒。對父母那筆租金她欣然接受，不接受怎么辦？還能手背朝下跟海鵬討錢花，尷尬死了。依仗著這租金她才能堅持到現在，那錢比海鵬工資還多出幾百，趕上個公務員了。現在她和親人之間很少走動。在愛情面前，親情當然可以忽略不計，甚至是可以背叛的。有多少年輕的姑娘肩上背著小包，手里攥著私房錢大義滅親就跟男人跑了，私奔了，離家出走了，不管最后的結果怎樣，也不管明日是怎樣的肝腸寸斷落花流水，開弓哪里還有回頭箭。從前要好的幾個姐妹也早斷了來往。她們都已結婚生子，有人孩子都上中學了。小青不愿和她們來往，有心里障礙。出來這么久也沒混上個許可證，臉面上說不過去。雖然如今同居是個時髦事，參與者個個臉不變色心不跳，但她還是覺著矮人三分，自知跟這時代接不上茬口。

海鵬鬧大了，她真想卷著鋪蓋一走了之，就去父母住的鄉下，去那里做個隱士算了，樣樣事情眼不見心不煩，多好！那樣人煙稀少的地方，一百年都和一天一樣，沒什么過去和將來。轉念想想現在去有點晚了，既然一切都是老天爺安排的那就聽天由命，她倒要看看最后的結果。

小青意志堅定，馬拉松再遠只要不停下來終究會有終點。跑不動了就走，走不動了就爬，關鍵是目的地。在她耐心的底層還潛伏著一個叫自卑的東西。耐心是她咬緊牙關為自己建造的一層防衛殼，殼里邊藏匿著自尊和自卑。因為處境，她的那個自卑慢慢就演變成謙虛，由這謙虛出發，她看別人的目光里多多少少都帶著崇拜，她崇拜市場里賣魚的姑娘，崇拜送報紙的小伙子還有隔壁的王老太。看他們活得那么從容篤定，賣魚姑娘的吆喝聲像唱歌，送報紙的小伙子一天能跑上幾百里。隔壁王老太也了不起，她早年在食堂里當過廚，做得一手好菜，她還會講好多故事，《天仙配》《西廂記》《紅樓夢》……講起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身邊發生的事，聽上去并不遙遠也不陳舊。開始小青是隔著柵欄聽，后來干脆抽掉幾根柵欄做成個角門，期間還向王老太討教了不少菜譜。上街前她從角門進去拍王老太窗子，問用不用捎些油鹽醬醋回來。倆人現在成了親近的忘年朋友。

王老太愛養花，她院子里有一棵丁香，開花時就像是起了煙，香霧繚繞。小青僅喜歡養仙人球仙人掌蘆薈之類，她說花紅短暫，綠葉倒還長久。有時倆人能從正午聊到日落，可能是長久的寂寞，王老太恨不能把她這輩子經的見的統統倒給小青，雖說是南朝北國由古到今，可她說起來不絮叨不混亂，有條有理有次有序。小青樂意聽，沒弄明白還插嘴問問，王老太就再細說一遍。

倆人偶爾還湊一起吃頓午飯，特別簡單，有時候剩米飯做成蛋炒飯就點小咸菜，多數是前一天給海鵬準備的他卻沒回來，有時是實驗室里不太成功的作品。她們也不計較口味，關鍵是倆人一起吃飯熱鬧，東一句西一句的就把一大碗飯送下去，沒菜都成。王老太的話還常滲透著大小道理，她說早年她單位有個女人，一輩子最大心愿就想生個兒子，生一個是女兒，又生也是女兒，再生還是女兒，她不氣餒就一直生下去，直到第七個女兒落地讓她家變成七仙女的樂園，才就此收兵去做絕育，可轉過年她又懷上了，這回真是個大胖小子。還有她老家一個人，從小迷唱戲，就想進戲園子當演員，無論是哪里招生，只要知道信兒就跑去面試，光車費就花去一大筆，家里為這還欠下不少債，他一氣就此打住，不再去白費工夫。那天他一邊鋤草一邊在地里唱，正巧讓一個過路的劇團導演相中，直接就給領了回去。王老太說有些事就這樣，不是你努力就能做得到的。追著趕著反而不成，晾著曬著不理不睬卻遂了心愿，凡事不能太強求，上天自會有定數。

小青覺得這話是王老太有意點給自己，隔墻有耳，現在沒有人比王老太更了解她的處境了。她最清楚上趕著不是買賣，更清楚男人的狗秉性，要曬要涼要有間隔感。可萬一給曬跑了怎么辦，已經付出的那些，難道算徒勞都不計結果了？豈不吃了大虧，豈不半途而廢。海鵬卻在她這取了真經，到別人那就溫柔了就懂事了，人都是活一輩子誰活該是為誰墊底兒的，自己半老徐娘還沒嫁出去，倒要為別人做嫁衣裳，門都沒有。小青對王老太笑笑，船已經劃到中心，離岸太遠了，開弓沒有回頭箭，要上也只能上對面的岸了。王老太也笑了，可孩子，人這一輩子太短，其實還不是自己苦自己。這話像家長般親昵，都要叫人掉淚了。現在，小青離疼她愛她的父母越來越遠，她跑出來多少年那距離就有多遠。她也不愿意和他們多見，那憐惜和哀怨的眼神，那一連聲的嘆息都像錐子一樣扎人心，其實憐惜對人也是一種負擔甚至是負罪，對父母的話她會在不經意間就心浮氣躁，都想沖動地撲過去堵住他們的嘴，她還會豪不節制和他們大喊大叫，這喊聲是火上淋著油，不叫出來都要出人命了似的。怪事，這于她平日里的耐心差距太大，都十萬九千里了。

小青告訴王老太，她相信船到橋頭自會直，就順了現在的自然，只需有個耐心。她一副將日子化成虔誠等待的表情。可心里卻明白，這是茫然加茫然的等待，等到等不到是一個茫然，等到的是什么又是一個茫然。有個名詞叫咫尺天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別說花，霧里看狗尾草都無限美艷，影影綽綽，多一半在自己的想當然中，想象多好啊，可以是玫瑰可以是牡丹還可以是百合，其實此岸和彼岸的人才有可能成為知音，距離太近，人人都能成為敵人仇人。下午四五點鐘的太陽有點人意闌珊，風貼著地吹，吹起倆人的頭發。王老太起身收她晾在外邊的衣服，小青也該回屋做飯了。

現在每天和王老太聊天講故事成了小青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一天她們正坐在丁香樹下，忽然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轟然響起，這是隔壁人家迎親的爆竹，有硝煙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小風把散碎的紙屑送進院子，它們像一朵朵紅梅落在樹上，落在衣服上。天氣好時小青愿意把衣服拿出來曬陽，她喜歡讓衣服上灑點陽光的味道，竹竿上像升彩旗那樣曬了滿滿一堆，從剛來那年的亮片毛衫，一直到眼下流行的韓式連衣裙，有的瘦了過時了還有的因為年齡關系早已格格不入。其實人的年紀最能從衣服上體現了，歲月就藏在衣服的褶皺里，那一件件一片片不再是衣服，倒像蟬蛻，一層一層往下剝，人也隨之一天天老去，全是流逝時光的痕跡。小青起身去摘落在衣服上的紙屑，王老太說你等下我就來。再回來時她手上拿個方盒，打開來里面是件棗紅色金絲絨旗袍，衣領和袖子都滾著黑邊，束腰大開衩，底邊繡著淡紫色小花。王老太把它攤在陽光下，漂亮不？我的嫁衣。又鋪在自己身上讓小青端詳，我們那時不興婚紗，旗袍最講究。我這件是托人從蘇州帶回的料子，你摸摸這手感。那天太陽很足卻不熱，我穿著它嫁給明圓爸……

小青看見王老太目光曼妙，那刻著年輪的臉上是嫵媚的姿態，她鼻子酸了。

王老太講結婚時還帶了個雙綾金戒指，是婆家給的，那時也沒有鉆戒，全是金的，她那個分量足，后來被明圓給媳婦磨去了。媳婦想要卻不好意思說，就讓明圓來磨，明圓待人好，待老婆更好，唉，寵來寵去卻是現在的結果。王老太兒媳七八年前去了日本，前兩年又把孫子接走了。聽別人講兒媳在那邊找個日本老頭，也不知真假，她又不好深問。不用多問，分開七八年了還能怎么樣。孫子也就每年打個拜年電話，他明年就上大學了。只可憐明圓孤孤單單一個人，可惜我們明圓像侍候花一樣侍候她，現在的事上哪兒說理去。原來王老太家還有這么一段，陽光直射玻璃，每家窗戶上都有一個小太陽，每扇門里都有一支難唱的歌。

那個雨天小青收養了一只流浪貓，后來起名雪兒。雪兒過來沒幾天，又陸陸續續來了十幾只。小青和王老太又齊心協力打理這些無家可歸的小東西，以小青為主，王老太只做些輔助工作。她在院子里放了飯盆水盆，王老太還用雨布做成個大號貓窩，像貓的集體宿舍。雪兒不住宿舍不吃大鍋飯，小青每天給它洗澡吹風，脖子上還掛一串花鈴鐺。小餅干面包，有時候還跟小青同桌共餐。它不太愛吃魚，喜歡醬牛肉香腸一類。可以在屋子里自由出入，睡覺當然要在床上，又干凈又舒服，因為雪兒腿不方便就給它在床邊支個板凳。小青用碎布給它縫了件花衣服，又拿紅毛線織成四個小鞋套，雪兒被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個驕傲的公主。這小貓興奮得一個高蹦到院子里向同伙顯擺，再進屋時花衣服被撕爛鞋套也丟了兩只。小青跑到院里找那些貓算賬，見它們一個個正玩得熱鬧，看不出誰是元兇，于是對著一群罵，再敢欺負雪兒把你們統統趕出去。回去拍著雪兒腦袋說，看看得瑟大了吧，以后要學會保護自己呀！

這小貓也乖巧，一大早就拱在床邊和她貼鼻子，晚上洗腳還能把擦腳布叼來，白天小青和王老太在院子里聊天，它就像鴨子孵蛋那樣彎著前爪趴在小青腿上，一副無限依賴的模樣。膩歪了就跳下去和伙伴們玩球花，那是小青給它買的玩具，只有它不玩時才讓給其他小貓，雪兒知道它的特權，玩具被霸占或是遭欺負馬上跑到小青眼前喵喵尋求聲援，像在說快把東西給我要回來，快替我報仇去。這時候小青真會跑過去把一伙貓正玩熱鬧的玩具給搶下來，雪兒得意地沖那些貓嗚嗚，一副勝利者的姿態，那些貓氣得圍著它團團轉就是沒辦法。這時王老太和小青也被逗得前仰后合。雪兒居然會按摩，它用兩個小爪子在你身上一下一下蹬著敲，節奏平穩力度均勻，蠻舒服的。雪兒還蠻顧家的，常揀些亂七八糟的回來，一只爛襪子一個掉底兒的小孩鞋一把沒幾根毛的牙刷，有天這家伙竟在外邊揀了一塊錢硬幣啪地放在小青眼前，很有成就感的模樣。小青開心好幾天，小東西都能幫著致富了。

小青大張旗鼓養貓海鵬沒反對，現在她把一部分精力集中在貓身上，讓海鵬的空間更大了，空間當然越大越好，身和心都處在自由自在狀態里。有時他還能給貓帶回些剩飯殘羹，這時候外邊那些吃大鍋飯的貓可美壞了，都當年過。大鍋飯小青沒下本錢，她到農貿市場買最便宜的魚回來放鹽煮煮，拌上米飯就成，其實這費用也不小，架不住貓多。她要寵的是雪兒，其他貓都是玩伴陪襯。

雪兒生病了，鼻頭燙燙的，胳膊腿都不能打彎。把它抱到寵物醫院時，連叫的力氣都沒了，打吊針時小青的心也在咚咚打鼓，眼下雪兒于她是最親密的朋友，多少個寂寞的夜晚都是雪兒陪在她身邊，又安慰又溫暖。傷心時雪兒會懂事地趴在她身上添她手心，那次海鵬跟她發難，雪兒氣得瞪眼翹胡子，跳過去在他臉上撓一把刺溜鉆到床底下，海鵬都被逗樂了。有時候動物真比人還懂得感情。扎了七天吊針雪兒總算好了，中間王老太還來看過一次，給雪兒帶來兩根雙匯火腿腸，王老太說她要去老家住一陣，正好明圓休假過來看房子，家里的貓窩總漏雨，讓他順便修一下。

明圓是個大塊頭，寬肩厚背大臉盤，給人的印象很踏實，有港灣感。他在市郊的造船廠干火電焊，焊接技術一流，常去國外幫著焊大船。來的當天明圓就造了個別具一格的貓屋，用陽光板和鐵架做成雨搭，雨搭下面是兩排泡沫箱，泡沫箱之間用細鐵絲連著起固定作用，每個箱子上都掏出個洞來，里邊墊上舊棉花，小貓們由原來的集體大通鋪搬進了一個個干凈的單間，居住條件從根本上得到了改善。明圓是個勤快人，來了沒幾天院子上上下下都被收拾得整齊一新，花盆里換了土，柵欄重新捋直，丁香樹下圈上磚頭，涼衣服的竹竿也換成鋼絲。他還建議小青去東城的水產批發市場買魚雜喂貓，一斤魚最少也要三四塊，魚雜一斤還不到一塊錢，做熟了比魚口味好，飯店里的醬燜魚雜都比魚貴。米買陳的就行，這樣能節省不少，效果卻不差。

那天明圓用摩托車載著小青去東城批發市場，小青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真是大開眼界。好多魚她還是第一次看見，還有螃蟹蝦和各種貝類。明圓好像每一種都能叫出名字，何止名字，哪種適合紅燒哪種適合清蒸哪種適合油炸講得條條是道。他們用泡沫箱裝了十斤魚雜，只花了八塊錢，沒多買，怕家里冰箱沒地方，明圓還買了二斤泥鰍，說晚上請小青吃干煸泥鰍。中午他們就在道邊小店要了兩碗牛肉拉面。店是兩口子開的，男人上面，女人跑堂，一副樂呵呵的樣子，一個小半導體放在滿是油漬的木架上，里面說著小沈陽的小品，男人隨著小品不時哈哈大笑。小店里的氣氛讓人舒服又踏實。明圓把頭一碗面推給小青，醬油醋辣椒面也隨手拿給她，這是個細心人，剛剛他把椅子拉開讓小青先坐，抽煙時煙圈吐在外側還一邊用手趕。

上車時他讓小青坐穩然后再騎上去。明圓說這些魚雜夠吃好幾天的，等冰箱騰出地方再多買些。小青挺開心，節省出一塊開銷，都有收獲感。這時天空中的云彩被夕陽染成好幾種顏色，紅、黃、青、紫，一直鋪到天邊，這情景是舊相識，像多年前海鵬用自行車帶著她在街巷里穿行，那時的天空和現在一樣好看，她伏在海鵬背上，幻想著那個美好的將來……

有心跳的聲音鉆進耳朵，嘣嘣，嘣嘣，是自己還是？前邊有個溝，抓住了，明圓給她提醒。路口那有個賣青菜的，我們買一把吧。好。

大鍋的貓食做好了，燉魚雜和米飯。忽然換了口味，一群貓吃得肚滿腸肥。吃飽了就相互追著玩，還有幾個懶蛋跑單間里睡下。倆人一起摘菜，那青菜一小棵一小棵的，他們把老葉放一堆嫩葉放一堆。明圓燒菜時小青拿火腿腸去喂雪兒，明圓把泥鰍洗凈，用細鹽抓抓淋上點淀粉放鍋里干煸，不一會兒泥鰍端上來，香香的一根是一根，像小孩子愛吃的手指餅。小青不客氣地抓兩根放嘴里，香酥嫩鮮，哇，真是美味。桌子擺在院里，一盤青菜和一小盆泥鰍送飯，碗邊已聚起一小堆魚刺，一只大黃貓在明圓腿邊蹭來蹭去，小青說，它在感謝你，說你帶領它們奔小康了。

第二天中午小青做了魚雜粥，這么多年錘煉下來她的廚藝也相當有一套，以前在菜譜上見過魚雜粥。細細的白粥里摻著新鮮的魚籽魚腸魚肝，上邊還灑著青菜葉。叫明圓過來吃時她還有點不好意思，本來是給貓買的。誰知明圓卻拍著手說，哈哈，魚雜粥，估計今天不用刷鍋了。那個大黃貓又跑過來纏他，這家伙現在一有機會就過來討好明圓。

雪兒又病了，呼呼喘粗氣，真是越寵毛病越多，看看那些吃大鍋飯的，一個個活蹦亂跳啥事沒有。小青本來要送它上寵物醫院，明圓說這點事不算什么，人得個小病也不見得非上醫院。先吃點消炎藥試試，他去藥房買來“安必仙”膠囊，看過說明書后，把膠囊里的藥面兒倒在碗里用清水化開，又用個空塑料眼藥瓶把藥水吸進去一半。一只手把雪兒的嘴巴按出一條縫，另一只手快速將眼藥瓶伸進去啪一擠，沒等雪兒明白怎么回事藥已經下肚了。明圓告訴她就這樣每天喂兩次，沒出幾天雪兒就精神了，就是胃口遠不如從前。明圓又找來一管多維糖糕，說能刺激食欲，這東西貌似牙膏，抹在雪兒鼻頭下邊，讓它伸著小舌頭夠著舔，舔著舔著胃口就開了。

明圓手也巧，上次在批發市場里小青把背包刮了個大口子，本來想扔掉的，他不知從哪找塊紅皮子，破口那就開出一朵好看的花來，中間還有花蕊，花蕊下邊拴著小珠子。小青屋里的漏洞也叫他給統統擺平，擰不嚴的水籠頭，掉下來的門把手，漏水的馬桶，瘸腿的桌子，活動的床板。他還一邊給小青講些在外焊船的趣事，日子在丁丁當當中不知不覺溜過去。

明圓這人沒什么抱負更沒什么事業心，是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居家過日子男人。他生來就喜歡在螺螄殼里度日，那種井底之蛙式的，用不著看太多，眼界開見識多又有什么好處？看太遠人心就長草了，有見識就不安分守已了。在井底那一畝三分地里過日子也沒什么不好，寥寥無幾的人，巴掌大的天，事端和爭斗也只巴掌大，得過且過。在小門小戶里過自己的小日子，也有一股感人的味道，因陋就簡什么都不浪費，卻也是細水長流的生計。

小青還拿給明圓一盒缺胳膊少腿的裝飾鏈，什么耳環手鏈項鏈鑰匙鏈，讓明圓得空也給它們來個畫腐朽為神奇。日子在不知不覺中輕松下來，之前小青睡眠一直都不好，海鵬不回來她睡不踏實，海鵬卻沒個準時辰。這里于他只是一個休憩的客棧，吃飯、睡覺。他睡下，小青才一點點把自己往夢里邊趕，那夢卻懸浮在海鵬的呼嚕聲上，海鵬的呼嚕偶爾還夾雜著尖利的口哨，說不定哪一下子就讓小青像坐滑梯似地從夢里出溜出來，都說蛙鳴是夏天的一部分，鳥叫是春天的一部分，那么海鵬別具一格的呼嚕就是小青夜晚的一部分啦！即便鉆進夢里也不得安寧，海鵬時隱時現，好似在眼前，又神龍不見首尾，摸不到也抓不著，她就翻江倒海費盡周折去找。她還夢見小時候跳皮筋大家都不愿帶她，連姐姐都不愿意，她哭呀哭，就把自己哭醒了。眼下天還沒夜她就已經睡了，睡得死心踏地，沒有噩夢也沒有驚擾。真是，有時候一個很小的契機就會把人帶到另一種境界里。

明圓提前回去了，那天中午剛把熱騰騰的灌湯包揀出鍋，他單位就來了電話。明圓走時懷里還抱個盒子，小青讓他改造的那堆破爛。他朝小青搖晃搖晃，等著，一定把它們統統變廢為寶。拿上兩個包子吧。呵呵，你就代我多吃幾個。

太陽就要下班了，手邊冒熱氣的包子正等著她吃，前陣結婚的那戶人家陽臺上已曬起了紅尿布，早上同學來電話說她婆婆去世了。一切都在無聲無息中進行著，就像她的頭發在悄悄長長，小青知道就算自己不吃這包子，就算這么靜止著一直坐到老，她也無法改變任何進程，這只不過是一種存在方式，她更清楚只要自己還活著就已經在某個途中，某段路上。

院子里的花香漸漸淡去，秋天已經撲在了夏天上，秋天本來是個沉甸甸的季節，那個愛黏著明圓的大黃貓就要做媽媽了。王老太在自己院里給它造個單獨的窩，小青也悄悄關照它，趁雪兒不注意把火腿腸醬牛肉拿給它。王老太從老家回來精神頭似乎比先前足了，待小青也更親近。她還偷偷告訴小青自己還存著一份私房錢。小青也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她，說等家里外租的房子合同到期就把它收回來開個特色包子鋪，憑那地界兒和自己現在的手藝前景應該可以。她會照現在的價付給父母房租，等以后賺了錢再給他們買套新房。倆人在院子里用炭火烤地瓜，濃濃的香氣一波波升騰，似乎正醞釀著一個預知和未知，那里面好像還隱藏著星星點點的希望。

一天小青買菜回來，王老太說明圓剛剛來過。在哪？剛走，他要出遠門了。去外地焊船嗎？不是，去日本，去日本定居。兒媳在那邊手續都辦妥了。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分開這么久卻又聚一起。好啊！男人有老婆女人有丈夫，我那孫子最美了，親爹親媽。哪能想到呢？不成想啊，王老太眼神里似乎帶著一絲歉意，不過只是一閃就被更多的喜悅淹得無影無蹤。

小青回屋時看見窗臺上有個盒子，是明圓變廢為寶的作品。一個多層項鏈，上邊墜著五顏六色的小鈴鐺小珠子小飾物，按大小依次排列著，最外層還有個骨制項墜，那是一只溫順的小貓，乖乖趴在那，像正等著誰把它抱回家去。小青回身把項鏈掛在那棵丁香樹上，項鏈丁丁當當搖晃著，像在講述著此岸和彼崖的故事，像在講述著一個浪漫的傳說。

這是夢吧，一定是夢，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院子里的丁香樹還是那一棵，屋里的人還是這一個。有個石子兒一不小心掉進河里，激起一個不起眼的漣漪。這能算做漣漪嗎？

她看見鏡子里那個叫小青的女人，臉上掛著滄桑的痕跡，她的好時光早在晨曦和暮色里流走，挽也挽不住，抽刀斷水水還流。鏡子里這個沒有表情的人，她的生命可以繼續延長，也可立即終止。

真是讓人窒息的一天，下午不到三點海鵬竟回家了，這讓小青有點措手不及甚至慌亂，正常他都不到午夜不進家門，這會兒一下子出現在眼前，倒叫人莫名緊張，手和腳都沒處擱沒處放。摸條帚拿抹布，想找個話題卻不知說什么好。海鵬打開電視一頭拱到床上，眼睛盯著足球心里卻在翻騰另外一件事。

海鵬在單位里有個紅顏知己，海鵬幫過她好多忙，包括單位分的一百斤大米都是他幫著扛上樓的，她住八樓。現在這女人竟投身于海鵬的死對頭，他們科主任。海鵬背地里沒少罵他，都和她謀劃過要搞政變，現在這女人將政變方案當做投誠見面禮物全盤托出。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初怎么會看好這么個人，媽的，腦袋讓驢踢了。等著以后穿小鞋吧。

雪兒跳到床上添他手背，海鵬摸摸它小腦袋瓜。這小東西來家少說也有五六年了。小青泡杯茶放床頭，這女人老黃牛一樣跟著自己也有十幾年了吧。天，想到這他竟嚇了一跳。那天在街上見她居然能用流利的英語和老外對話。看她臉面還那么年輕，身段還那么苗條，歲月好像在她這沒留下多少痕跡。再看看自己，腦袋上冒出不少白發，肚子上凹凸著輪胎，雖穿著前邊印卡通圖案后邊背小帽子的青年裝，可他早已不再是青年啦！晚上我們一起出去吃吧，海鵬說。

第二天雪兒這個小淘氣把個乒乓球吞嘴里吐不出來了，在寵物醫院廢了好大力氣才弄出來，嘴角卻被撕出血，又給它打個消炎吊針，一直折騰到傍晚，秋風已有了明顯的涼意，小青想該給雪兒織件毛衣了。

屋子里開著燈，門把手上竟拴著一根紅毛線，小青捋著毛線拽呀拽，一個系在線上的小圓盒被拽出來，天，里面居然是一只鉆戒，茶幾上還放著玫瑰，衣架上掛著白色婚紗。

戒指玫瑰婚紗，小青從二十幾歲直至人到中年艱苦卓絕的收獲，是她用半生時間爭取的成果。而眼前的一切已不在是此情此景一人一物，卻是多年來瑣瑣碎碎的濃縮。它一點一滴積累，天長日久那是結結實實一個大塊壘，當飯吃能解連日餓，當水飲能解數日渴，壓在心里也是沉甸甸的好分量。想想這么多年她把希望寄托在事上，卻總事與愿違，她把希望寄托在人上，卻又人心叵測。什么都靠不住，萬般無奈的日子里父母那老屋的租金竟是她唯一的支撐唯一的退路。而她的父母也一天天在衰老，她欠他們的實在太多，如果不著手回報哪還有多少機會？包子鋪，還等什么？

日子多像串在項鏈上的珠子，想把某一顆單獨取下來并不容易。同樣的東西放在不同的時間和場景里，效果一定是迥然的，看看信仰是一個多么虛妄的東西，有時候，它的崩潰僅僅來自于一次心里活動。

小青懷里抱著雪兒，手里拖著拉桿箱，有點疲憊還有點漠然，像是長途跋涉的旅行者，正在趕往歸家的路上。步子雖跛，卻是踏踏實實心安理得，外邊的燈光一處一處，都是過日子的燈光。屋里的鉆戒正在燈下閃爍，好似一滴晶瑩的眼淚。懸掛在衣架上的婚紗被晚風吹得搖呀搖，那是傳說中的開頭，好多好多年以前……

[責任編輯雪媛]

張魯鐳，曾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山花》等雜志發表作品，出版有小說集《小日子》，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遼寧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