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海螺靜躺在我書柜的格架上,在一個夏日的悠遠悠遠的午后,與我相隔著在日光中閃耀著的柜玻璃互相久久凝視——她在思念海么?我想……
你知道為什么海螺能吹響嗎?
這是潮汐——海的喜怒哀樂——在她胸中的蘊藏;
你知道為什么海螺會有波紋和斑點的膚色嗎?
這是水草和魚兒——那些水底的居民們——以及大海本身在她身上留下的終生記印;
你知道為什么海螺會有雪白無暇的內壁的嗎?
這是她純潔心境另一幅寫照,另一層切面,另一種剖白;
而你知道為什么海螺的形狀會是由一尖端點突然地旋渦向一片豁然開朗的嗎?
這是海螺的境界,當她成長成型成熟于寬廣無限的海的胸懷之中時,是海,潛移默化了她如此的一種信仰與思維模式——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可見,鉆牛角尖就絕非是海的氣質與本性。
你更是否知道:海螺的哨音為什么會如此深沉,如此凝重,如此粗獷,如此含有一種隱隱約約的迫切,且沖破烏云沉壓的海面猶若切割一片絕望之重圍的?
這是她底氣的迸發,對于遠方哪怕只留剩下的一片孤帆,她都不肯放棄希望,她都執著地相信:只有母親喚子式的真切才是令其能鼓起不顧一切而回歸之勇氣的保證。
海螺的孩子與母親的雙重人格包孕在她一動也不動的躺姿中,在那個悠遠悠遠的夏日的午后,在我書柜的格架上,與我相隔著在日光之中閃耀著的柜玻璃互相久久而無言地凝視,安靜、沉靜而平靜——她在思念海么?我想……
不論大海曾給過她多少狂暴、驚險與恐怖的記憶,但她仍不變地,也不肯有改變地屬于海,這份固執就如我們一見到她就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大海來一樣——海之于她,就如故鄉之于你我一樣。
海螺,以她特異的造型,色澤與觸感來讓你體念到另一度空間真切的存在:冰涼、流動,且貼切如絲帛。就是這種空間造就了她,舔呀舔地,將她周身的棱角都打磨成了一種精致與光滑。試想一件終生與水草、魚兒以及晶瑩透藍的背景為伴的生命,即使在她脫離了那種她以及她的祖祖輩輩們曾賴以生存的氛圍后又哪不可能不會在她的身上仍殘留有一份童話式的意境與靈性的?
海螺,便是這樣的一件曾經也都是生命。然而此刻,她卻在我書柜的格架上躺著,在一個悠遠悠遠的夏日的午后,與我相隔著柜門玻璃無言而久久地互相對視,安靜,平靜又沉靜——她在思念大海么?我想……
我打開柜門,嘗試著用耳朵去貼近她,去傾聽她的那種單調的“嗡”的心音。而這,又是一種什么樣意義的訊息的傳達呢?
是的,這是一道悟空的哲題。
她從水中來到陸地,來到這片我們靠肺葉呼吸的生物群中間,來到這片也都被我們稱作為絢爛多彩的世界上。當然,這兒再不會有魚兒與水草,在這豪華著干巴巴陳設的書房中,在這一排排中外名著們的包圍間,她在想些什么?她想說些什么?我細辨著她的心聲,但她仍以永恒的“嗡”聲來回答我。
人們掏空了她的心肺,再將她斑點的軀殼來裝點這一個與她完全無關的世界。對此,她又有何感觸?——沒有答復,甚至沒有丁點兒異聲的暗示,除了那“嗡”。
她不再,事實上也不需要再,發出任何聲響,在這書房的書柜的書架上,在這么個悠遠悠遠的夏日的午后。大海離她很遠,烏云離她很遠,船頭離她很遠,古銅色的肌臂與鼓起的腮幫都離她很遠很遠;而孤帆,即使再渴望能聽到她母親式的召喚,此刻的她亦都愛莫能助。她能甘心嗎?她會情愿嗎?——但她的回答仍是恒一的“嗡”。
于是,漸漸地,下午便向它的深處走去,再走去了。夕陽西沉,暮靄已不知在何時爬上了窗臺。但我不會去開燈,不會。只是為了她,為了那枚在書柜格架上靜躺著的她,為她能淹沒在一片不是水的,而只是黃昏時分光線的煙波浩淼之中,而她,會不會因此而有了些許回鄉的感覺呢?
我轉身離去,突然,我聽到了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自背后升起……
秋
秋是一種氣息,一種混合著枯葉以及陽光的高高遠遠的氣息。在故鄉的上海,你在九月初上便能嗅到;而在這南國的島域,陽歷的十一月尾它才開始深濃起來。
所謂“一葉而知秋”,其意境實在高邈。設想你在一個雨灰的清晨或者某回夕暉似金的傍晚獨自踱步在一條景深的林陰道上,緬懷而落寞。驀地,你見到一瓣孤零,脫離了它那群熱鬧的綠色,飄然而下,一縷無故的悲涼會自你的心頭升起:秋到了——秋,畢竟到了。你甚至會很動情地彎下腰去將那片枯葉拾起,恍若拾起了某種心情。你總覺得有某段類似于“黛玉葬花”式的典故在你心頭縈繞,揮之不去。這是一種溶解些許傷感的驟然清醒:夏季過去了,驕陽似火將愈來愈成為一種背景式的記憶,秋是一曲旋律,踏著明快的節奏乘風而來,沙沙的林間,起皺的湖面,都市無數的巷堂間,曬臺上迎風招展著的,內容大小不一的晾衫竿:秋臨人間,從一片飄零開始到一地枯黃完成。
秋是靜美的,不炫耀、不張揚,悲悲切切地走完了一程蕭瑟的人生;秋又是貢獻的,不吹噓、不索酬,扎扎實實地負重著一片收獲之田野。秋的雙重人格完美在她含蓄、矜持的姿態,表情以及目光中。秋屬于女性,而且是東方的,勞動女性——雖然無言,但看得出,秋,她鄙視春,鄙視這種歸于名門豪女式的濃妝、眩暈以及華而不實。
然而,我之對于秋的情有獨鐘卻是有關乎于她之靈性的。
我總愛在初秋,那個一年之中最輝煌的時節里去看望西子湖,去體會那種被醉美而透明的她充分擁入懷中的感覺。蘇堤的殘荷,白堤的衰蟬,這是秋曲演奏中顫音揪心的彌留;而無論是隱隱綽綽在湖水深處的三潭島,還是青巒綠水紫煙白霧盡處的,美麗著傳說的背景之后覆背景,整座杭城此刻也都沐浴在了秋的安詳中。一樣的湖光山色,一樣的悠悠歲月,這里一抹那里一筆地,造物主又到了往她那塊調色版的墨綠之中若有若無地注入一種叫金色的季節了——秋意濃化在悄悄間。
然而,品味秋韻的高潮似乎總要等到你去造訪靈隱寺的那一個下午連黃昏才來到。朱墻璃瓦隱蔽在竹林的幽深處,寬大茂密的竹葉沙沙地歌唱,搖入一地金黃,而你就踏著這一路松軟攀下、中、上天葵而去。一路無人,楓紅桂香,天高云淡,只有秋,這位迷人的女郎與你結伴同行:時而嘻笑,時而喃喃;時而穿肋挽臂,時而貼身纏綿。翻嶺之后的彼坡是龍井,古井古亭,流泉淙淙,這時的你才見到有幾疏人影散坐于深山的茶室內,并向你證實說,你還存在于這塵俗的人間。你喚來一杯清甜沁肺的碧茶,呷一口,看竹林稀疏之間,殘陽如何拖著余暉沉下,你向自己說,為什么拖不住呢?又一個秋日在逝去,這似乎每一寸都用金子鑄成的時光啊,白耗一日都是一種莫大的浪費呢!
于是,你便堅持要搭夜車趕回上海去,你憂思著從地曠的月臺上最后一個離去,再穿過秋涼如水的灰暗街道,回到你那間溫馨無比的斗室中去。
窗前一彎秋月,窗下一盞暖燈,寒暖、悲歡以及苦樂——秋的啟示有時又很深刻……
這樣的日子一年之中也不過二三十天,當朔風夾帶著寒流的先頭部隊在吳淞口岸首次登陸時,我便在策定著回港的種種計劃了——并不為了什么,而是為了去追秋。
因為那段日子中的香港,秋意正值興濃時。滿山滿坡滿露臺的臘杜鵑怒放,恍若一團團燃燒的火焰。而天空醉藍海水醉藍,將香港,這座神奇著世界最巍峨建筑群,豐富著全球最瑰麗色彩的國際都會也溶化進了被這雙重藍色浸染了的背景之中。我站在半山家居臨海的露臺上,重溫這秋在人間的金色夢幻:這是秋之奏鳴曲回旋式的再現部,而我,就是依靠了這現代航空技術的不可思議,才得以一路追蹤,抓住了這秋之裙邊的。盡管如此,但我知道,就當滬城西池正準備進入臃腫的寒冬時,我的心卻仍留在了蟹肥菊燦時節的江南。
[責任編輯張國增]
吳正,作家、詩人,出生于上海一個書香世家,1978年后定居香港。著有長篇小說《上海人》、中篇小說集《后窗》、詩集《起風的日子》、文藝隨筆集《黑白滬港》、譯著《墮入愛河》等350余萬字,獲得國內外各種文學獎項二十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