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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大戲院

2010-12-31 00:00:00
青年文學·下半月 2010年12期

我的星光燦爛時刻,是你們現在看到的,你們也許看我這樣年紀輕輕,咋就一步邁到了這么一個高度上來了,好像我有多么幸運似的,說到幸運,我承認,確實挺幸運,這里面的運氣成分很多,可是,人有時候不光是靠運氣的,要是那樣,誰都可能會有這樣的運氣。為了不讓你們大伙兒覺得運氣是那么的重要,我想給你們說說我那些星光暗淡的日子里的事兒,那是我從前的故事。

從哪兒說起呢?讓我想想,還是從頭兒說吧。俺就是地地道道的鄉下孩子,俺們那嘎噠老窮了。咋會窮呢?主要是地不好。俺家住在俺們省的最西頭,俺那兒的地都是鹽堿地,春天啊,你往房根兒前那么一站,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片片的,啥呀?鹽和堿唄。地里有了這么多的這玩藝兒,你說那上頭還咋長莊稼呀。聽俺娘說,俺沒生出來那會兒,俺爹就常常這么罵俺娘,說你個死老蒯,就你那個鹽堿地,俺播下啥好種子,你也給咱鼓搗不出個小子來。那年頭,村里計劃生育抓得緊,俺爹俺娘又都是個老實人,俺媽生完俺姐,就讓村婦女主任趕著去結扎了。俺娘結扎了,這一結呀就是十年,這十年頭上啊,別人家的老娘們兒東躲西藏地都生出兒子來了,有個我叫八姑的,生了仨丫頭,最后總算生了個小子,他當家的像供祖宗似地給供起來了,月子坐完了也不讓下地干活,把這八姑樂得屁顛屁顛的。

俺爹俺娘見村里情況有了變化,腸子都悔青了。后來,打南邊兒來了個游醫,游醫跟俺爹俺娘說,結了扎也能生出兒子來。俺爹聽了,眼珠子瞪得比牛還大,說,都扎死了,咋把那籽兒給灌進去呀?俺農村人兒說話老逗了,你以為二人轉里嘮的那些嗑兒都是瞎編出來的,不是,那都是俺們平時說的大實嗑。毛主席他老人家有句話說的好: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唉呀媽呀,你仔細咂摸咂摸,毛主席好像說的就是咱二人轉哪,你看,那些嗑吧,都是從咱老百姓的嘴里撈出來的,然后咱再演給老百姓看,這不就是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嘛。真是的,要不咋是偉人呢,說話就是精辟。

扯遠了,剛說哪兒了?啊,對,說的是打南邊兒來了個游醫。游醫跟俺爹說俺娘雖然結了扎,可還能整出個我來。俺爹立馬就把游醫請到了俺家炕頭上,鋪上飯桌,讓俺娘打酒燒飯。酒菜齊活了,游醫才開口說話,他說,大兄弟呀,有個法子可以讓你家大嫂給你生出個小子來。俺爹忙問啥法子?游醫說,城里頭的醫院能把結的那個扎再給打開。俺爹說,不是說結了扎就跟判了死刑似的,沒法子起死回生了嗎?游醫說,那說的是過去,現在醫學發達了,可以做一種手術,就是把那根扎在輸卵管兒上的繩子給解開,不是啥難事兒。俺爹說,俺還以為結扎就跟劁豬似的,再變不回來了呢。唉呀,這下可好了,這是老天不想讓我絕戶喲。

聽明白了吧,我是咋有的?我是打南邊兒來的那個游醫給游出來的呀。俺娘說俺生出來那天,俺爹見是個帶把兒的,樂得蹦到房頂上去了。俺娘說邪乎了,俺爹又不像俺似的后來會了輕功,俺爹哪能蹦上房呢,他是蹬梯子上去的。上去干啥了?放炮去了。俺爹那天在房頂上放了一掛鞭。

俺爹俺娘高興了沒幾天,就像霜打的茄子似地蔫了。俺家被罰了,因為超生,罰了好幾千。俺爹嘴上雖說罰了也值,可那好幾千塊錢俺家哪拿得起呀。俺爹俺娘東借西湊,湊了半年多才湊齊,欠下了一屁股債。為了還債,俺爹跟村上的老少爺們兒去了大石寨煤窯。大家伙兒都在電視上看到過,挖煤這活兒可危險哪,礦難一出,活著出不來幾個。俺爹他們走前,都跟礦上簽下了生死合約。

俺九歲那年,下晚兒,天剛擦黑,打西邊趕來了幾輛馬車,馬車上拉了二十三具尸體,俺爹也在馬車上。俺娘領著俺姐和俺在俺爹事先簽下的那份生死合約上按下了手印,領回了一筆補償金之后,就把俺爹埋在了村西頭一棵老槐樹底下。俺爹剛死那幾天,俺每天都站在俺家房頂上看那棵老槐樹。俺爹的棺材沖著俺家的小土房,俺爹的眼睛正好能看見俺家的后窗戶。

那年夏天,我和娘天沒亮就下地干活。夜里,娘常喊心口疼,有時說上不來氣兒。我起來給娘揉。我說,娘明天你別下地了,我自個兒去吧。娘說,沒事兒,都是老毛病了,死不了人。不知咋的,那天晚上,我一直有個不好的預感,就是俺娘要死了,俺那晚兒一宿沒睡,睜著眼睛到天亮。娘起來燒火做飯,我站在娘的背后給娘往灶坑里添柴火。我的鼻子一酸,眼淚掉了下來。娘回頭見我臉上有淚,就問我咋了?想你爹了?我說,煙熏的。中午,日頭毒,我挎著個籃子和娘一起掰苞米。娘走在頭前兒,我看見太陽上有一圈兒金黃色的光籠罩在了娘的頭上。我的頭很暈,眼睛晃得有些睜不開,我想喊娘,可是就像在夢里魘著了似的,張著嘴,無論咋用力也喊不出聲兒來。正在這時,我忽然發現娘倒在了壟溝上,手捂著胸口。

娘死于心肌梗死,這是縣醫院的大夫說的。娘的喪事全是二大媽一手操辦的。姐夫出錢請了個二人轉戲班子在俺家唱了三天。戲班子班主叫曹飛,藝名草上飛。鄉下藝人心眼兒實稱啊,那錢可真是不白花呀。戲班子唱得那個賣力呀,哭得那個呀,感天動地呀。嗩吶一響,那叫個悲呀,悲得透腔了。村里的老娘們兒扯著我的手跟我一起嚎。唉呀媽呀,嗓門那個大喲,隔二里地都能聽見。

戲班子里的人不光哭還給唱,唱詞兒是現編的,調兒用的是《哭墳》——這是我后來學了二人轉以后才知道的:

黑心煤窯害夫去呀,/一孤兒寡母命比黃蓮苦呀,/一可憐這孩兒呀,爹死娘去,/一哭嚎著對天,你說你讓他找誰去呀?/一孩兒哭娘啊,你咋怎狠心丟下我人一個,/一任雪打霜敲呀;/一孩兒哭娘啊,天寒地凍誰給我燒炕,/一誰給我做棉衣呀;/一孩兒哭娘啊,往后我沒人親來沒人疼,/一孤雁單飛飄落人間呀……

俺以前也聽過二人轉,大家可能也都聽說了,在俺們農村有這么一種說法,叫“寧舍一頓飯,不舍二人轉”。唉呀媽呀,那二人轉的魅力可老大了,鑼一敲,镲一打,俺就往當院跑。俺那時聽的二人轉都是喜興的,像這么傷這么悲的俺還是頭回聽。咋說呢,俺心里頭覺得吧,這悲的比喜的要好聽,那天《哭墳》的調一冒出來,俺打心眼兒里頭愛上了二人轉。俺后來不論走到哪兒,只要一聽《哭墳》的調兒,俺就流眼淚。

那天俺姐夫見俺哭成個淚人兒了,他對俺姐說,讓亮子跟咱走吧。俺忘說了,俺姓林,名亮,大名林亮。俺姐看著俺姐夫一個勁兒地點頭,哭得說不出話來。

下晚兒,俺鉆進了屋前搭的草棚子里,那是俺姐夫和村里人給戲班子搭的。俺一進去就給曹班主跪下了。俺說,俺要跟你走,你收下俺吧。曹班主把煙袋鍋兒在地上磕了磕,要扶我起來。我說,你不答應我我就一直跪在這兒。戲班子里的人紛紛圍攏過來,也有替我說情的,說這孩子怪可憐的,師傅你就收下他吧。曹班主盯著我的臉左看右瞧,還拔拉拔拉我的耳朵,然后說,從面相上看,你的心可老大了,你不會在我們這個草臺班子里停留多久,你遲早要遠走高飛,所以,你跟著我們可以,但我不收你為徒。我心想,啥徒不徒的,只要讓我跟他們走,就行。

俺姐俺姐夫一聽都說不行,俺姐哭著說,你讓我往后咋向爹娘交待?你讓村里人咋說你姐?俺說,俺去跟爹娘和村里人說,是俺自個兒要跟戲班子走的,俺心里有數,俺會一路走好的,等俺以后唱出名堂來,俺就把姐和姐夫接到城里去住高樓。曹班主說的沒錯,俺的心是很大,俺那時就對俺姐俺姐夫夸下海口,俺不是瞎吹,俺知道俺會紅。俺爹俺娘兩雙眼睛在黃泉路上看著俺哪,俺怎能不舍命去打拼呢。咱農村人有啥呀?咱啥也沒有,用崔健那句歌詞說是一無所有,咱光腳的,咱還怕鞋濕嗎?人生來平等,城里人的心肝肺和咱一樣,咱的大腦里的智慧也不比他們少,只因咱生在這窮鄉僻壤,咱就該一輩子受窮嗎?咱不服,咱要出去闖一闖,闖出來是條好漢,闖不出來咱也沒失去啥。咱是無產階級,毛主席說了,咱無產階級失去的是一雙鎖鏈,得到的是整個世界。俺那時還講不出啥大道理,可俺還是把俺姐給說服了。俺姐最后拉著俺的手說,那就出去闖闖吧,說不定還真能闖出個新天地哪。

像曹班主這樣的草臺班子,鄉下人也叫它“滾地包”。正月里,一跑完大秧歌,二人轉就開唱了,一直唱到樹關門了。樹關門了,你看俺農村人的語言多么形象生動啊,要咋說,民間真的是臥龍藏虎呢,你可千萬別小看俺農村藝人,能唱出點響頭的個個都是鬼靈精。樹關門了這話啥意思?說的是夏天來了,樹上的葉子都長全了。形象不?好玩兒吧,其實就是文人常說的夏天到了,俺農村人叫樹關門了。樹關門了,這時候呢,農民就都紛紛去鏟地去了,等到了割地時,又四散開,不唱了,所以說,二人轉它是土生土長的玩藝兒,它的演出也隨著農民時節的忙閑合理地安排。

俺跟著曹班主他們去的第一站是唱煤窯,就是大石寨砸死俺爹他們的那個該死的煤窯。煤窯該死的是黑心的窯主,咱不給他唱,咱給唱的是礦工,他們都很命苦。礦上干活兒的黑一水的男人,他們喜歡聽《劈關西》《十字坡》這樣的光棍曲,還有就是《水滸》那樣的英雄好漢的故事,有時俺們也唱《王二姐思夫》。俺那時還上不了臺面,曹班主沒收俺作徒,自然不會給俺傳藝,俺都是跑腿的時候偷著從他們身上捯扯來的。班子里有個叫王羅鍋子的藝人,是唱壓軸的,身上有些玩藝兒,他總是趁曹班主不注意,私下里給俺講些門道兒,加上俺眼勤手快,慢慢地就跑起了龍套,鼻頭上抹道粉筆,耍個怪呀啥的。

俺們還在參場和鹿場里唱過,在參場俺們唱《三放參姑娘》。關于人參,在俺們東北可有老鼻子的民間故事了,就是說上一天一宿怕是也說不完哪。梅花鹿也是,要說鹿啊,那可是一身全是寶啊,鹿茸,鹿血,鹿鞭,鹿胎膏,唉呀媽呀,我想起來了,要說這鹿胎膏還有個笑話呢,那回俺們在鹿場唱,唱完了吧,我餓了,我東找西尋也翻騰不出一丁點兒吃的,后來在窗臺上我發現了一個罐頭瓶子,里面黑乎乎的,我伸手進去了一塊,放嘴里吧嗒吧嗒,味道還不錯,我尋思這地方的東西全都跟鹿有關系,這說不定也是鹿身上淘弄下來的啥玩藝兒,不是說鹿身上都是好東西嗎,我就吭哧吭哧把那半瓶黑乎乎的東西全給吃了。

下晚兒,王羅鍋子在窗根底下直串當,我說你在那兒晃悠啥呀?他說,我放在窗臺上的罐頭瓶子誰給我拿走了?我說,唉呀,原來是你的呀,我還以為誰的呢,我餓了,找了半天找不到吃的,就把它給吃了。王羅鍋子聽了,笑得彎下了腰,他說,你知道那是啥不?啥呀?他那一笑還真把我嚇毛了。他說你說你吃點啥不好,你餓了,你說你啃個鹿鞭啥的,你吃我鹿胎膏干啥呢,我好不容易才淘弄來的。我那時還小,我還不知道鹿胎膏是啥,他笑得都喘不上氣來了,他說,那是婦女吃的,專治婦女病的。唉呀媽呀,我差點從炕上滾下來。后來,我演旦角演得好,別人夸我,我心里就尋思,八成是那年吃鹿胎膏吃的。

我那時跟王羅鍋子已經學會了耍手絹和耍扇子。耍手絹也有竅門的呢,用以前先噴上點兒水,手帕變沉,壓手,容易耍。扔手帕也很講究,要有文武場的配合,干扔沒勁,等弦子彈起來你再扔,他那邊“伶伶伶”拖著,你一接,這時鑼鼓“哐切”一聲響,這才提精神。耍扇子有不少種方式,比如:“蝴蝶飄”,要走橫錯步,抖腕子,這樣扇面才能上下飄,不翻個。我還學會了“臥魚”“撲虎”“翻身”“抖肩”“摸針”“閃樹”等動作,文嗨嗨武嗨嗨的調調也能舞扎兩下子了。

那年“唱木幫”時,曹班主突然發現了我不斷增長的藝技,用煙袋鍋子敲著我的頭說,好你個小家雀,怪機靈的,沒少在我這兒偷東西呀,趕明兒唱紅了,別忘了打酒孝敬我呀。我心想,要孝敬也得先孝敬完王羅鍋子再輪到你呀。

“唱木幫”就是去深山老林里給伐木工人和放木排的唱。一進山要先祭拜山神爺爺,祭拜完了才能開唱。山溝里的人可歡迎俺們了,給錢給的多不說,走時還給俺好多狗皮呀,木耳,蘑菇啥的。那回曹班主讓俺上臺唱小帽,唱小帽就是正戲開唱前暖場子的,俺那天唱的小帽,調兒用的是“寡婦十難調”。

唱木排那天俺第一次看見了放木排是咋回事,老壯觀了,俺站在岸上聽到哨子聲一響,木排排山倒海般地滾落下來,俺那個感動喲,眼淚都流出來了。那天俺心里突然有了一種氣勢,那是從大自然中來的天地之氣。多年以后這種氣勢一點點地在俺身體里積聚成了一種能,頂著俺向上攀騰,無論遇到多少艱難險阻,俺都能一往無前義無反顧地沖啊跑啊。俺后來練輕功也得益于這種氣。

唱完木幫俺們又轉回到了農村。俺后來在錄像廳看過港臺片,里面的人老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兩字讓俺心有所感,王羅鍋子說咱唱二人轉的,跟那跑江湖的也沒啥兩樣。俺倒覺得俺現在的生活更像毛主席當年率領紅軍戰士打游擊呢,要是俺生在那個年代,說不定,俺也跑到井岡山,跟毛主席打江山去了。曹班主說,唱木幫也好唱煤窯也罷,那都是過路,咱的根據地還是在農村。

那年,俺十五歲了,俺又回到了柳家窩棚。五月的大地,鮮花盛開,老槐樹上的槐花分外地香,俺跪在墳前跟俺爹娘說了俺這幾年的遭遇,俺讓他們放心,俺活得挺好。俺要走時,墳前刮起了一股東風,風呼呼地刮得賊拉地大,樹上的槐花落了俺一頭。俺心想剛還好好的,這是怎地了,莫非是俺爹娘告訴俺要跟著東風往東邊走,怪了,為啥要往東邊兒走呢?俺尋思半天也沒弄明白,后來俺見那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下來,就順著東風走了。

曹班主給俺放了兩天假,俺去看了俺姐。俺姐見俺長高了,沒缺胳膊沒少腿兒的,心里老高興了。俺走那天俺姐說啥也不讓俺走,俺跟俺姐說,俺晚上有演出。姐夫比較明白事理,說咱亮子大小也是個角兒了,咋能把觀眾給撂一邊兒呢。俺姐說,啥角兒不角兒的,還觀眾呢,就那柳家窩棚搭個戲臺子,那七大姑八大姨的,也能叫觀眾?俺姐夫說,你可別小看那七大姑八大姨啥的,再說那就不興打外邊兒來些客(讀qie)呀啥地?俺姐說,就那片鹽堿地,種啥啥不長的,能招來啥客兒呀?俺姐夫說,那可說不準。

俺可沒指望來啥客呀,俺趕回來是因為俺答應了曹班主,做人要講誠信,戲子更要如此這般行事,才能在江湖立穩腳跟兒,這是俺這幾年跑江湖跑出來的人生體會。

你還別說,還真讓俺姐夫給說中了。那天俺柳家窩棚還真是來了一幫客兒。有些事情說起來還真是挺神奇的,命里安排好的什么東西,有時你想躲都躲不及,無論是禍還是福,無論是悲還是喜。

我就是在那天晚上遇見小嚴姐姐的,小時候玩撲克,俺娘常常指著撲克牌上的紅桃Q說,這個代表貴人,小嚴姐姐就是俺生命里的那個紅桃Q。

小嚴姐姐叫嚴芳,是農業大學的學生,她們老師領著一批學生來俺村做土壤考察。小嚴姐姐的老師是西城專門研究如何治理鹽堿地的專家,他們把俺村里的土裝進白色的小瓶子里,說是要帶回去做化驗。俺見到小嚴姐姐那天,她的老師帶著那些瓶瓶罐罐已經返回西城化驗去了,他們幾個學生留在俺村繼續考察。

俺那天唱的是《水漫藍橋》。自打來到柳家窩棚,曹班主就不再讓俺唱小帽了。戲臺子搭在了村小學校的領操臺上,臺下擺著桌椅板凳。上臺前俺掃了眼俺姐夫說的臺下的觀眾,發現頭前兒坐了排陌生人,看模樣像是打城里來的。誰家來了這么多客?怪年輕的。俺正尋思著呢,鑼鼓,胡琴,喇叭,镲呀一齊響了起來,俺趕緊跑上臺:

一更里月牙兒出東山,/一在磨房里急壞了藍瑞蓮,/一心想念魏奎元。/二更里來難入眠,/站不穩來坐不安,/盼的是三更天,/三更里月牙照河灣,/藍橋上走來了魏奎元。

……

戲散場后,俺們戲班子和村里來的大學生在小學校操場上搞了個聯歡。俺們買了頭羊殺了,又從老鄉家借來了爐箅子,從山上揀些柴火,把爐箅子架起來烤羊肉串兒,土豆片兒,地瓜片和苞米。

小嚴姐姐和楊波坐在一起,楊波是小嚴姐姐的男朋友。那天晚上我就看出來了,因為小嚴姐姐總是把烤好的肉串呀土豆片呀啥地往楊波手里送,看他的眼神兒也跟看別的學生不一樣。俺走東串西,聽戲文看唱本,男女情感上的那點子事兒早已明了。后來小嚴姐姐回頭看見了我,就招呼我坐到他們那堆人里去,我手里舉著肉串走過去,楊波往旁邊挪了挪屁股,給我讓出個窩兒來,我就在他和小嚴姐姐中間坐下了。

小嚴姐姐說,你的嗓子真好,那段《藍橋》你唱得真棒。我說,你喜歡看二人轉?她說,嗯哪,我小時候跟我大姑學過。是嗎?我家也是農村的,后靠山那邊兒的,那兒離這兒不遠。我那時候老喜歡二人轉了,我大姑也說我唱得好,要接著教我,可我媽不讓了,她想讓我考學,死活把我從我大姑家給拉回來了。

你媽沒做錯啥,要不你就上不了大學了。

小嚴姐姐說,上大學和唱二人轉比,其實我更想去唱二人轉,她說,你師傅是誰呀?是那個曹班主嗎?我說,不是,他不收我為徒。

為什么?他說我的心太大,在這里不會久留。嗯,我也這么覺著。我是偷偷跟王羅鍋子學的,后來曹班主見我唱出點門道來了,有時也教我些玩藝,這次回我老家,曹班主是第一次讓我唱正戲,以前我在外面都是唱小帽的。

小嚴姐姐說,唉呀,我想起件事兒,我們來這兒前在縣里住宿時我在電視里看見,縣里的二人轉劇團正在招生哪,我覺得你該去報名。

我說,我也沒怎么正經學過呀,怕是考不上。小嚴姐姐說,肯定能考上,這樣吧,我們過兩天就離開這兒了,到時候你跟我們一起走,我陪你去看看。

我和小嚴姐姐說話的時候,楊波不知什么時候坐到另外一群人里邊兒去了。月亮升上了中天,圓圓的亮亮的,月光映射在小嚴姐姐的臉上,看上去,小嚴姐姐很像觀音菩薩。不知咋的,我第一眼看見小嚴姐姐就覺得她臉上很有佛相,四四方方的臉型,面目和善,眉寬眼大,下巴很圓,嘴唇厚厚的,一看就是個實在人兒,心眼兒好,重情重義,所以小嚴姐姐的話在我心里很有分量,我那天晚上便已決定我要跟她去縣里。

我和大學生們離開的那天,村民和戲班里的人都來送行。村民是為大學生們送行的,他們手里挎著籃子,籃子里裝著雞蛋,還有自家樹上結的沙果,梨呀啥的,大學生們說心意領了,東西不能要。村民說,你們回去好好給俺研究研究,要是能把這鹽堿地給治理好了,那可比啥都強。他們把水果雞蛋往學生的背包里塞,就像當年老百姓對待紅軍戰士似的,那個熱情啊,老讓人感動了。戲班子里的人是來送我的,我和他們一起呆了三年,每個人都和我有了感情,尤其是王羅鍋子,我在心底里一直把他當作我的師傅。

我考試那天,縣劇團的團長正好坐在下面,聽了我的唱,看了我的表演,他認為我是塊二人轉的好料子,當即決定收下我。那把我樂的呀,小嚴姐姐和楊波也替我高興。可是一聽學費要三千,我又傻眼了。小嚴姐姐說,別急,咱慢慢想辦法。劇團財務收費的人說了,可以寬限些日子。最后是姐姐姐夫賣了好多頭羊,小嚴姐姐在同學中借了些,還有我臨走前曹班主給的,加上我自己這幾年攢的點零花錢,總算湊齊了。

我們是縣劇團招的學員班,主要以學習為主,偶爾也參加些演出。每周都有西城戲曲學校的老師來給我們講課,除了形體唱功訓練,還有戲曲和文學鑒賞課。我就是在那時讀的四大名著,還有聊齋,西廂,白蛇傳啥的。二人轉和別的戲曲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它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唱,所以我們一開班,老師就給我們配對,配對可老有講究了,要看兩個人的面相放在一起是不是順溜,還要看性格呀,脾氣呀,個頭高矮,胖瘦,生辰八字兒,甚至血型,這些方面都有沒有啥犯沖的,挺像搞對象似的,還真別說,配完對的兩個人唱著唱著,最后差不多都成了夫妻。

和我配對的女孩兒叫錢紅,榆木縣櫻桃溝的,長得還挺好看,一笑兩酒窩,扮相好,唱功也不錯。管學員班的老師叫許明,我們私底下都叫他許大馬棒。

配好對兒以后,許大馬棒就給我們起藝名。那天,他衣服上的扣子掉了一顆,他就說你叫林扣子吧,又問錢紅幾歲開始唱二人轉的,錢紅說是九歲,他說那你就叫九歲紅吧。你還真別說,他就這么順嘴一說,沒想到還挺響亮,俺越咂摸越覺得有味道。另外幾對的藝名也很有意思,比如:萬盞燈和關東花,陳縮脖子和老瞎丫頭,婁小辮和大鴨梨,孫破褲子和高粱翠。

錢紅和我同歲,腦袋瓜子可靈了,啥東西一學就會,人也特別勤快,許大馬棒常拿她來激勵我們,什么動作做不好了,就讓她到前面給我們做示范,說你們看,要像錢紅這樣才對。后來他一讓錢紅到前面去,我們就齊刷刷地舉起拳頭高喊,向錢紅同志學習。

萬盞燈人很孤傲,不大愛搭理人兒,陳縮脖子和孫破褲子又太能鬧人了,婁小辮身上沒啥大毛病,人也平實,我和他走得挺近乎。

有天我倆出去逛街,看見電影院里正在演《霸王別姬》,就買票進去了。唉呀媽呀,這電影好的呀,把我倆整得那是眼淚嘩嘩地,張國榮演的程蝶衣實在是太漂亮了,少年程蝶衣的經歷和我們現在的生活很相似,戲班子里的那個老班主很像我們的許大馬棒。許大馬棒每次在練功房手里都要杵個木頭棒子,誰的動作沒做到位他就在他屁股上掄上一棒子。我們每個人都挨過他的棒子。棒子打到屁股上疼得我們喊爹叫娘的。還有少年蝶衣和小伙伴互相舉著看戲的那一幕,看得我那是心驚肉跳啊,蝶衣老愛唱錯的那段《思凡》俺也曾唱過:“我本是男兒身,又不是女嬌娥”。不知是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還是咋的,有些事情真的是沒法說清楚的,俺覺得那天的《霸王別姬》就仿佛是專門為俺演的似的,每一句臺詞都說到了俺的心坎里去了,這個電影對俺的影響可是老大了。做個像程蝶衣那樣的藝人是俺那天默默跟自個兒下的決心。

看完電影天剛擦黑,我和婁小辮坐在街邊兒吃麻辣燙,忽然看見一輛“板的”上坐著的人很像小嚴姐姐,我站起身追過去大聲喊了句,小嚴姐姐。“板的”停住了,果然是小嚴姐姐。她從“板的”上跳下來。小嚴姐姐怎么瘦成這樣了,出啥事兒了?原來四四方方的臉龐變成了窄窄的一小條,寬寬的下巴也變尖了,面容憔悴,眼神也暗淡無光。

她說,他們又回柳家窩棚考察土壤來了,她來縣城辦點兒事兒,正要回去。我問她,出什么事兒了?咋成這樣了呢?她用手攏了攏頭發,說你吃飯了嗎?我朝前面指了指說正吃著哪,說著我拉起她的手往小攤那兒走。

婁小辮已經吃完了,見我領著小嚴姐姐走過來,他趕緊站起來。小嚴姐姐跟他打了個招呼,婁小辮說,他先回團里了。

我和小嚴姐姐坐下,我給她要了碗麻辣燙,我問她,楊波呢?他咋沒跟你一塊兒來呢?她喝了口熱湯,垂下眼簾,淡淡地說,他去美國了。啥?去美國了?那你們?我們分手了。

有好長時間,我們誰也沒有說話。天慢慢黑下來,街道兩旁的霓虹燈亮了起來。其實也不叫啥霓虹燈,就是些紅綠色的彩色燈泡串聯在一起,一閃一閃的,一看就是小縣城里的夜景,跟電視上看的大城市里的霓虹燈相差十萬八千里呢。

小嚴姐姐看了看手表,說得去趕長途車了,一會兒該沒有了。我們站起來。她說你快回劇團去吧,晚了,老師該說你了。我說我送你去車站。

我們往長途汽車站那兒走。路上,遇上一群女孩子,化著濃妝,背著小皮包進到旁邊的夜總會里面去了,不知是陪酒的還是去里面喝酒的。小嚴姐姐的臉色很不好,蠟黃蠟黃的,我問她你病了嗎?她說沒有。我說是不是為楊波的事兒難過?她說不是。見她不怎么愛說話,我也不敢問太多,就默默跟隨她的腳步一直往前面走。

來的是最后一趟去往柳家窩棚的汽車。小嚴姐姐上車了。我說,你們是不是還要在那邊呆段時間呢?她說,嗯,可能要呆段時間吧。我說我過幾天去看你。她說你沒課時再來,記住別忘了跟老師請假。汽車開走了,卷起了一陣塵埃。小嚴姐姐的樣子讓我很是揪心。

快到劇團的時候,誰家院子里的狗汪汪叫了起來,路上黑燈瞎火的沒個人影。這條道兒挺背靜的,狗這一叫還真挺讓人瘮得慌的,我不禁加快了腳步。突然,從樹后猛地飄出個人來,一身白,在月光下亮閃閃的,頭發長長的,身形小小的,瘦瘦的,她說,你去哪兒了?咋才回來呀?從聲音上聽像是錢紅,臉我還沒看清。我又往前走了幾步,錢紅已經站在了我面前。我說,你咋像個女鬼似地呀,嚇得我快沒魂兒了。她說,那是你心里頭有鬼,你才覺得別人像鬼。我說我心里頭有啥鬼呀?她說,婁小辮說你跟一個女的走了。我說,那是小嚴姐姐。她說,小嚴姐姐是誰?我停住腳步望著她,我說錢紅咱倆好像沒啥特殊關系呀,你咋監管起我來了呢。她說,咱倆是對兒,許大馬棒說了,配了對兒平時就要像兩口子那樣互相關心和愛護,這樣在臺上才能找到感覺,你看陳縮脖子和孫破褲子人倆就領著自己的對兒走了,就你和婁小辮光顧著自個兒跑,把我和大鴨梨丟下不管了。我看著錢紅,可憐兮兮的小樣兒,心軟了下來,扯住她的手說,走吧。她的手拔涼拔涼的,一定是在外面站了好半天了,這大冷天的,真難為她了。她跟著我走了幾步,看看四周沒人,說不行,我得罰你背我。我說你咋還得寸進尺了呢。她從后面敲著我的背說,快彎下腰讓我上去。我說你以為這是在臺上演戲呢,讓人看見像個啥呀。她說,那咋的了,誰要說,我就說咱倆在這兒搭戲呢。得了吧,你,哪有大半夜在這黑燈瞎火地對戲的,快走吧,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我扯著她的手,一同走進了劇團大院。在宿舍門口,她還想黏乎我,我說我累了,頭也疼得不行,我要回去睡覺了,說完我就撒腿跑進了大門洞,鉆進了男生宿舍。

許大馬棒說過些天縣里有個調演,團里準備派我們學員班去。他給我們分別安排了不同的曲目,我和錢紅唱《樓臺會》,婁小辮和大鴨梨唱《馬前潑水》,陳縮脖子和老瞎丫頭演《鋸大缸》,孫破褲子和高粱翠演《楊八姐游春》,萬盞燈和關東花演《回杯記》。

下午的文學戲曲鑒賞課暫時停了下來,換成了排練的時間。這回錢紅可以明目張膽地和我黏乎在一起了。中午一下課,她就扯著我一塊兒往食堂里跑,打完飯又拉我坐下一起吃,吃完也不讓我回宿舍,直接拉到練功房去排戲。我心里惦記著小嚴姐姐,總想抽空溜走。有天許大馬棒去城里辦事,我沒等下課就溜出教室,跑到了長途汽車站。

小嚴姐姐他們這回沒住在小學校,他們住到了大隊部里。我去的時候,小嚴姐姐沒在屋,大隊部看門兒的老常頭兒說這回就來了倆丫頭,住西屋炕上,大冷天的也不知道燒炕,下晚兒凍得絲絲呵呵的。我問老常頭柴火堆在哪兒?他指給我,我說我去給她們燒炕去。老常頭披件棉襖領我到院里抱了捆柴火。后來小嚴姐姐回來了,一進院兒就喊,煙囪怎么冒煙兒了,唉呀,原來是你,你怎么來了?我說,我不是說了要來看你的嗎?她拉住我的手說你今天沒有課嗎?我說沒課。又問我吃沒吃飯?我說沒吃。她說正好她也沒吃,咱倆下面條吧。

她燒水刷鍋,下了點兒掛面,還臥了倆雞蛋。她說,脫鞋上炕吃吧。我們放了張小飯桌,坐在炕上吃面條。我問她楊波為啥要去美國呀?她說楊波其實是個高材生,他那年高考發揮失常,被農大給揀去了。他當時想復讀一年再考,可他們家說反正早晚也是要出國的,先上農大,然后就辦出國吧。要不是認識了我,他早就出去了。

天快黑下來時她說你該回去了,晚了該挨說了,你不是說,你們那個許大馬棒整天提拉個大棒子,誰犯了紀律就掄上幾下子嗎?你可別惹事兒,早些回吧,省得他朝你掄棒子。我說,掄就掄吧,我才不怕呢。她說,那可不行,掄壞了,俺以后就看不到你冉冉升起的那一天了。我說,你對我抱著這么高的愿望呢?她說,那可不,那天我坐在下邊兒第一次看見你唱,我就有一種直覺,覺得你以后會像那些大明星一樣紅得發紫。我說你也太高估我了。她說,別把自個兒往小了看,要有自信,你是棵唱二人轉的好苗子,你臉上有種東西是別人沒有的,你知道那叫啥嗎?用我大姑的話說,那叫買賣,就是說你臉上有買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有觀眾緣兒,招人稀罕。當然光有這些還不夠,你要勤奮刻苦好好練功,好好做人,這樣等機遇一旦降臨到你的身上,你就可以一炮而紅,不是有那么一句話嗎:機遇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現在你啥也別管啥也別想,就是好好地長本事,聽見了嗎?聽見了,姐。她說,那現在聽姐的話,早點回去吧。

我們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槐樹旁,老槐樹下面埋的是俺爹俺娘。那天一路上都沒有一絲風,可俺一站到老槐樹下,就刮起了一陣東風,俺上了車,小嚴姐姐說,回去好好練功,別老往外跑。我說我還會再來看你。她說,別來了,好好用功吧,等你演出時姐去看你的戲。

會演那天小嚴姐姐來了,小嚴姐姐那天是頭回跟錢紅見面。演出完,她把我和錢紅拉到了一家小飯館里。她說,姐現在只能在這個小飯館里給你倆慶功,委屈你們了,等以后姐有了錢,姐請你們去西城的大飯店大酒樓去吃。我說,姐你說啥呢,要是沒有姐,俺還跟著曹班主的那個草臺班子東跑西顛呢,姐的大恩大德弟不知咋樣才能相報。小嚴姐姐說,啥也別說了,來,咱先喝酒。

小嚴姐姐是真心地喜歡俺,也喜歡錢紅。錢紅對小嚴姐姐的感情很復雜,看得出她也喜歡小嚴姐姐,可那種喜歡又帶著種深深的醋意,有些發酸,這一點打從一進飯館尋找座位時我就發現了。小嚴姐姐似乎想挨著我坐,可錢紅搶先一步把我倆給隔離開了,當時她插進來的速度快得讓人吃驚,腳底下絆得凳子噼哩叭啦地響,好在小飯館里人聲嘈雜沒人往這邊看。她自個兒可能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舉動有點小心眼兒,坐下后直摸頭發掩飾她剛才的動作。小嚴姐姐顯然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不過,她很大度地表示,看到我倆這么和諧般配,她真是打心眼兒里高興,她說你倆好好唱,將來一定能紅。

學員班快結束的時候,許大馬棒對我們不像從前那么嚴厲了,手里的棒子也不知扔哪兒去了。結業那天他自掏腰包請我們去飯店吃了頓散伙兒飯。他說,我知道你們大伙兒心里頭挺恨我的,其實我管你們真的是為了你們好。你們都是農村來的孩子,你們爹媽給你們掏的學費都是他們的血汗錢,我家以前也是農村的,我知道莊稼人的不容易,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呀,我對你們管的嚴是想讓你們爹媽的錢沒白花,讓你們都學到真本事,將來混好了,自個養活自個還能好好孝敬你們的爹娘。他的話把女同學都給說哭了,俺們哥幾個紛紛站起來給許大馬棒敬酒。孫破褲子說許老師真對不起俺們私底下還給你起了個外號,叫……許大馬棒。許大馬棒說,我早知道,我們唱戲那會兒也給師傅起外號,都打那個年紀過來的,理解,理解。

走前,我和錢紅去柳家窩棚看小嚴姐姐,可是撲了個空,大隊部的人說他們回西城了。我和錢紅沒趕上回來的長途汽車,就在二大媽家里借住了一宿。晚上,我和錢紅去老槐樹下看我爹我娘。錢紅給他們磕了個頭,說往后不管走到哪兒都要和我在一起,永不分離,還說,讓他們倆放心,有她一口吃的,就有我一口,決不會讓我餓著。從墳上回來路過苞米地時,錢紅扯了扯我的衣襟,領我鉆了進去。

那天我就是站在苞米地里接受了她對我的表白。我倆親了嘴,我擁抱了她,別的事兒咱沒再往下做。那年俺倆十六歲,無論是對她還是對俺,都是初戀,雖說不像戲文里唱的那般轟轟烈烈,可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鶴城沒我們想象得那么富裕,挖煤的只夠養家糊口,大錢全讓窯主們掙去了,而窯主畢竟是少數的,所以傳說中的鶴城貧富差距實在是太大了。街上跑的寶馬奔馳全是那些窯主的,而老百姓坐的還是像樺樹縣那樣的板的。

我和錢紅在城里轉悠了兩天也沒找到活兒。有天下晚兒,我倆轉到了一條偏僻的小街上,街上有排紅磚房,大鐵門緊鎖著,紅磚房的墻皮已經脫落,一看這房子可老有年頭了,透過斑駁的磚墻隱隱能看見幾十年前用紅漆刷寫的標語口號:抓革命,促生產。還有:工人階級領導一切。大鐵門旁邊立著一塊牌子,白底黑字:紅光機械廠。

我倆走累了,就坐在了大鐵門那兒,這時我忽然發現有三三兩兩的人低著頭匆匆往這家廠子的后院那兒走,我把錢紅從地上拽起來,跟過去,發現是個俱樂部。窗口那兒立了塊牌子,上面寫著:二人轉。我和錢紅買了票走進去,原來是個黑場子。臺上演的跟窗口上掛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全是粉詞和臟口。我倆聽了一半兒就出來了,這時已快半夜了,北風呼呼地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錢紅說餓了,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吧。街上沒有多少人了,十字路口那兒有烤羊肉串兒的,我倆過去一摸兜兒,發現兜里只剩下五毛錢。錢紅說我記著我褲兜里有個五十塊的票子咋沒了呢?我說你不是記錯了就是弄丟了。這咋辦?我說先買個饅頭再說吧。我手里拿著五毛錢,花兩毛跟賣羊肉串兒的買了兩個饅頭,也沒敢讓人給烤,我倆捧著饅頭走到了地下通道,就著北風,啃著冰冷冰冷的硬饅頭。我對錢紅說,都怪我沒本事,讓你跟著我受苦了。錢紅把頭埋在我懷里,說我愿意。

那天晚上我倆就在地下通道里過的夜,第二天一早錢紅就被凍感冒了,發燒燒得渾身滾燙滾燙的,我把她背到了一家個體診所,診所是個老頭兒開的,俺求他給錢紅扎個點滴,俺身上沒帶錢,這就回去取,一會兒就給送過來。老頭兒說,沒錢我咋給你扎,我這里不賒賬。我說,大爺你行行好,她人在這兒又跑不了,我回去拿錢,肯定不會欠你賬的。好說歹說,老頭兒總算答應了。錢紅問我去哪兒?我說你別管了,你好好在這兒扎針,我過會兒就回來,記住,哪兒也別去,等我回來。

我去了市中心醫院,我想賣血。可醫院的人說,現在管的嚴了,賣血要有健康證。我說我沒病,要不信你這就給我檢查。她說,化驗要收費的。我一聽收費,我知道沒戲了。

出了醫院我在街上晃啊晃,眼看日頭快要偏西了,我想錢紅的吊瓶該打完了,怎么辦呢?我跑到了紅光機械廠,那個小窗口開著,原來這里白天也演。這回我沒錢買票了,我跟窗口里的人說我是唱二人轉的,想來這兒唱。窗口里賣票的是個小姑娘,說話甕聲甕氣地,她說得去問老板。我說那麻煩你幫我問問去吧,我著急等錢用。小姑娘看外面沒人買票,就去里面了。過了一會兒出來說,進來吧。

俺在曹班主那兒王羅鍋子曾經教過俺一些粉詞和臟口,他說不到萬不得已,這東西誰也不稀罕唱,我教你是為了哪天你沒飯吃了別把自個餓死。俺心里也理解這家黑場子的老板,他要交租金要給演員開支還要打點地痞無賴,到他手上的錢也沒有多少,來這兒看二人轉的大多奔著那粉詞臟口來的,你要是不唱不說,人家來一回下次就不再來了。有時若是遇上些不講理的主兒,掏錢點名讓你唱,你不唱他就砸你的場子。其實二人轉唱粉詞說臟口由來已久,早年的二人轉像《西廂記》啥的,里面都有粉詞臟口,這是二人轉的一大特色,如果一點兒“色”兒都沒有,那也就不叫二人轉了。現在有德行的二人轉演員在臺上都會講究個限度,粉詞唱到什么程度,臟口哪些話堅決不講,這都對自己有要求的。

俺那天一直唱到天黑,雖然俺心里一心要掙到錢回去救錢紅,可俺也沒有亂來,粉詞唱了,臟口也說了,但俺是把握了那個度的。

俺趕回醫院時錢紅被那家個體診所的老頭兒扣在了注射室里。俺把錢還上,領錢紅去了一家小飯館。錢紅問我從哪兒拿到的錢?我說你放心,我一沒偷二沒搶。錢紅說你去唱那家黑場子了?我說是。她看著我沒再說話。我們拉著手從飯館里出來,天已經很黑了。

那天晚上我和錢紅是在澡堂子里過的夜。我后來又去那個黑場子唱了幾次,錢紅也要去,我沒讓。星期天上午十點,我們如約在鶴城廣場那兩個泥塑的丹頂鶴前跟婁小辮和大鴨梨見面。他們兩個在鶴城一家叫東方好萊塢的娛樂城里找到了活兒。聽完我和錢紅這幾天的遭遇,婁小辮讓我倆跟他們去那家娛樂城,他說他們這里專門有個唱二人轉的場子,經營得還不錯,他說要是早知道你倆這樣子我不如早些喊你們過來了。

當天晚上我和錢紅就跟婁小辮和大鴨梨去了娛樂城。娛樂城在鶴城最繁華的丹頂鶴大街上。俺還是頭回看見這么漂亮的樓房,跟電影里看到的城堡似的。紅色的尖頂塔樓,綠色的墻面,可像過圣誕節時電視里演的美國英國啥的他們那邊兒的房子了,霓虹燈也不像俺樺樹縣的夜總會門前掛的小彩燈,這里的霓虹燈可是真的,燈光從樓頂塔尖上投射下來,照在人的臉上,唉呀媽呀人臉青的,跟小鬼兒似的。

聽婁小辮說,經營這家娛樂城的老板叫徐冰,早年在廣州那邊唱過通俗歌曲,跟他一撥兒的有的現在已經成了大明星,他沒混出來,跑回老家開了這家娛樂城。娛樂城開的挺大扯,有飯店,洗浴中心,臺球室,酒吧,還有二人轉等等。

俺那天沒見到徐冰,婁小辮領俺和錢紅見的是管二人轉的老板,叫徐濤,是徐冰的表弟,小時候跟徐冰一塊兒學過二人轉。

俺和錢紅,還有婁小辮和大鴨梨很快便成了娛樂城二人轉劇場里的頂梁柱兒。每晚的演出都是圍繞著俺們四個人展開。徐冰有時也來劇場看演出,他不是很愛說話,一來就坐在前排的一個角落里。有時要瓶啤酒,有時默默抽煙。有段時間他一直沒來,他的那個座位上坐了一個臉上有條刀疤的人。聽婁小辮講,此人是一家煤窯窯主,外號趙大疤拉,鶴城人說他的心比窯底的煤還黑,他手上有上百條的人命。

起初俺以為他是個喜歡二人轉的主兒,每次俺和錢紅唱完他都讓人往臺上送花籃和小費。在俺們劇場送花籃和小費是很正常的,婁小辮和大鴨梨也有人捧。趙大疤拉的小費給的比別人多,有人羨慕我和錢紅,說我倆傍了個有錢的主兒,這話俺聽著特別不順耳。其實小費收完也不是自己留著,都要交給上面,上面再按比例分發給我們。我們的小費越收越大,別人看著眼紅俺心里也不舒服,俺擔心他是看上了錢紅。

每回趙大疤拉來看演出,身邊一左一右都跟著兩個保鏢。聽說,在鶴城,很多人想要趙大疤拉的命。有天晚上,演出結束,徐濤說趙大疤拉要請大伙兒去吃霄夜。我拉著錢紅要走,徐濤攔住我低聲說,此人輕易不要得罪,他是奔著你倆來的,還是應付一下吧。

吃飯的時候徐濤讓我和錢紅坐在徐大疤拉的旁邊,我怕他對錢紅動手動腳就挨著他坐下了。還好,席間,他基本上沒怎么看錢紅,倒是對我格外熱情,又是倒酒又是夾菜,把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后來吃完飯他又領大伙兒去KTV唱歌,他點了瓶XO,非要跟我喝,喝完又拉著我的手,讓我和他一起唱首歌。他點的是電影《霸王別姬》里張國榮演唱的主題曲《往事不要再提》。唱歌的時候他的手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直沒松開,音樂間歇時,從他望我的眼神兒里我基本上弄明白了他是怎樣的一個人。

歌一唱完,我馬上從他手里抽出我的手,走回錢紅身邊。那一晚,我故意和錢紅表現得過份親密,我想讓他明白我不是像他一樣的那種人,想讓他對我斷了那個念頭。

現如今的二人轉演出跟早先已有很大不同,最早的二人轉都是二個人在臺上扭啊唱啊,現在不一樣了,除了兩個人的扭啊唱啊,更多的是增加了許多與臺下觀眾的互動環節,說口比早先多了。俺唱一段下來,下面就有人遞上啤酒,俺要喝上一瓶之后再接著唱。與觀眾要求的唱粉詞相比,俺更愿意讓他們灌俺啤酒。有回俺一晚上喝了一打兒,十二瓶,喝得俺暈頭轉向兩眼直冒金花,把錢紅心疼得直掉眼淚。

李蟈蟈和王喜小時候得病個頭兒沒長起來,他倆不會唱二人轉,每回出來都是串個場啥的,逗逗樂子。有天晚上,趙大疤拉見俺一連幾天都不搭理他,就把氣撒在了李蟈蟈和王喜身上。他在臺上擺了一排啤酒,讓他倆一瓶接一瓶對著吹,誰喝慢了,就要被另一個扇嘴巴子。俺在后臺實在看不下眼兒,沖出來對趙大疤拉說,你有啥事兒沖俺來別折磨他倆。趙大疤拉說,你回去唱你的戲,這事兒跟你沒關系。然后他讓李蟈蟈和王喜繼續喝繼續互相扇對方嘴巴子。俺彎下腰把李蟈蟈和王喜拽住往后臺推,這時趙大疤拉身邊的兩個保鏢沖上臺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俺爬起來正要起身,一個保鏢抓起臺上的啤酒瓶子沖著俺的頭砸了下來,血順著俺額頭直往下流,俺伸手摸到了一個酒瓶子,趙大疤拉見俺頭上流了血,想過來撫住俺,俺以為是剛才砸俺的那個保鏢,掄起手里的酒瓶子就砸了過去。趙大疤拉的臉上頓時開了花,砸碎的玻璃茬子崩進了我的眼睛,鉆心的疼。

俺的腦袋被縫了十好幾針,幾天后摘下眼罩,才知道右眼的視力只有0.01了,基本上廢了。趙大疤拉右臉被俺砸破了相,也縫了針,據說拆完線原來左臉上的那塊刀疤和他右臉上被我砸的傷疤正好成了個“八”字。這個“八”字徹底激怒了趙大疤拉,要不是徐冰出面,我的小命恐怕早沒了。

我的小命兒保住了,但是,徐冰說他只能罩我到這個份兒上了,趙大疤拉發誓要把我從此趕出鶴城,他說,要是讓我在鶴城再看見他我就打折他的腿。徐冰說,此人心狠手辣,跟鶴城黑道上的人也有往來,他讓我和錢紅離開鶴城,他說,就是沒這事兒,我心里也已經盤算好了,等你們再唱些時候就介紹你倆去西城,你是棵二人轉的好苗子,窩在俺這兒嗄噠白瞎了,俗話說,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走吧,去西城吧,去西城找孟秧歌,就說是我讓你們去的,他會接收你們。

孟秧歌在西城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開的幸福大戲院是專唱二人轉的場子。沒見他時俺心里撲騰撲騰直跳,可等真見了他本人俺一看他心里就踏實下來了。他說怎么,聽說你惹了那個黑心窯主趙大疤拉?我聽徐冰說,你為那兩個小孩兒打抱不平還受了傷。我說,怪我當時太不冷靜,不該下手砸他。孟秧歌說,可以理解,都打那時候過來的,咋樣?眼睛好點兒了嗎?我說,就一只眼睛傷了,那只沒問題。他說,再去西城醫院治治看,趁早治沒準兒還有救兒。又指著錢紅說,你陪他去,缺錢了就吱一聲,一會兒我讓會計先支些錢給你們,跟我不用客氣,你是徐冰介紹來的,聽他說你倆二人轉唱得好,我和徐冰那是沒啥說的,用現在話說是發小,光屁股一起長大的。

我和錢紅留在了幸福大戲院里。幸福大戲院是二人轉里的好萊塢,就像每個演電影的都往好萊塢跑,俺唱二人轉的,能進到幸福大戲院等于說是已經站到了最高的那個塔尖尖兒上了。沒想到俺一啤酒瓶子砸下去,竟然砸出了個新世界。

有一天我跑到了農業大學,我知道小嚴姐姐已經畢業,可我還想試試看能不能打聽到小嚴姐姐的下落。讓我高興的是,小嚴姐姐竟然還在農業大學,她考上了研究生。但那天我并沒見到小嚴姐姐,小嚴姐姐下鄉去了,我給她同學留下了我的電話。

小嚴姐姐從鄉下一回來就跑到戲院來找我,錢紅既吃驚又有些醋意,說我還以為你早就離開西城了呢。小嚴姐姐說,我是想離開西城來著,可現在工作實在是太難找了,一想不如在學校再呆三年,就考了研究生。

其實在鶴城那些日子里我之所以沒跟小嚴姐姐聯系,主要是顧忌錢紅的感受,我知道她不喜歡我跟小嚴姐姐來往過密。這次來西城不知為啥心里老是放不下小嚴姐姐,想知道她過得好不好?是不是已經畢業結婚了?就偷偷跑去了農業大學。

那天小嚴姐姐一眼就看到了我眼睛上的那道傷疤,問我是不是跟人打架了?錢紅說,是打架了,而且還打大發了,打得都在鶴城呆不下去被人趕到了西城。小嚴姐姐就問是咋回事?我說沒啥,都過去了。錢紅說,事兒是過去了,可他一只眼睛已經快要廢了。小嚴姐姐忙問眼睛里面也打壞了嗎?她說我還以為只是外面破了一層皮兒呢。錢紅說,他那只眼睛基本上看不見啥了。小嚴姐姐說,這么嚴重,那可不行,得抓緊治啊,趁早咱再去西城的大醫院看看,說不定還有救兒。

隔天,小嚴姐姐打來電話說她已聯系好了大夫,大夫看完說是角膜出了問題,他說如果能夠找到合適的角膜換上,視力問題就會解決。小嚴姐姐的同學在法院工作,通過關系給我從法場上弄來了一個犯人的角膜。一個月后我換上了那個犯人的角膜,眼睛又重見光明。

聽小嚴姐姐說,那個犯人是個高官,早年留學蘇聯,因為犯了嚴重的貪污罪被執行死刑。臨刑前,他主動提出要把他的角膜捐出來給一個更需要它的人。換上他的角膜后,我好像變得比以前更機靈了。小嚴姐姐說,那個高官從前在蘇聯學的是汽車制造,回國后做過汽車廠的高級工程師,人家可是有大學問的人,說不定他的靈氣也隨著他的角膜跑到了你身上呢。后來我和錢紅還有小嚴姐姐我們在清明節那天給他燒了三柱香。

對于我的一只眼睛重見光明這件事,錢紅既歡喜又難過,歡喜的是我的眼睛好了,難過的是她發現小嚴姐姐對我實在是太好了,這讓她感到非常不得勁兒。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和錢紅去錄像廳里看電影,電影的名字叫《紅與黑》,法國的。看完我倆在塞林大街上溜達,錢紅氣呼呼地在頭前兒走,開始我沒在意,后來我喊她她也不理我,我就問她咋了?她不說話,悶頭往前走。我追上去扯住她的手,我說你這是咋了?咋看場電影,完了看成了這個德行?她還是不說話。后來我倆走到了青年廣場,她蹲在那個裸體男子的銅像前,指著我說,你就是于連,于連·索黑爾。我以為她在跟我演戲,就配合她說,那誰是我的德·瑞那夫人呢?她臉色突然一變,咬牙切齒地沖我喊著,她……她就是你的德·瑞那夫人。誰?你說誰?芳姐。錢紅沖我大喊。錢紅一直都叫小嚴姐姐為芳姐。她說,她就是你的德·瑞那夫人,看看她有多愛你,為了你……,我說你給我住嘴,不許你這樣說小嚴姐姐,她是我的大恩人,沒有她就沒有我的今天,我不許你用這樣的語氣來說她。

錢紅見我發了火,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她說,我就知道你對她比對我好,我就知道其實你心里也是喜歡她的。我說,我一直把她當作我的親姐姐,我對她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她說,不對,你有,你只是不敢面對和承認。

轉年,孟秧歌牽頭組織了一次二人轉比賽,演出就在幸福大戲院里。那天我和錢紅唱的是《大西廂》。小嚴姐姐領著她的一幫同學來給我們捧場。不知為啥每回俺一站臺上看見底下的小嚴姐姐俺心里頭就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唱出來的味道跟排練時總有些不一樣。這回俺一開口,本來喜興興的調兒,從俺嘴里冒出來竟有些含悲帶切的:

一輪明月照西廂/二八佳人巧忙梳妝/三請張生來赴宴/四顧無人跳過粉墻/五更夫人知道了/六花板拷打鴛鴦審問紅娘/七夕膽大佳期會/八寶亭前降夜香/九有恩愛難以割舍/十時想念小張郎

……

當俺唱完“九有恩愛難以割舍”,錢紅唱完“十時想念小張郎啊”,俺含在眼里的淚水終于滴落下來。俺那天自己也說不清楚悲從何來,也許是老天讓俺提前預知了什么。

俺和錢紅唱的《大西廂》獲得了一等獎,孟秧歌給俺的評語是,喜中帶悲,悲中含淚,把二人轉唱出了個大境界。

比賽結束不久,我和錢紅被孟秧歌正式收為了徒弟。

孟秧歌說,咱二人轉演員不光要演得好浪得好,還得做得好,做是什么?做人。人做好了,戲才能演好。手,眼,身,法,步,這是功夫,除了師傅教,還要靠自己個琢磨,而做人是教不來的,要靠個人先天的品德,沒有這功夫和品德,全仗著表面那一套,頂多是“臺下紅”,不算“臺上紅”,即使趕巧你“臺上紅”了,也不過是“頭三天紅”,后三天就不紅了,道行淺,只能唬人家幾天,站不長遠。

一天俺突然接到了小嚴姐姐的一個短信,約我晚上在綠島咖啡跟她見面,說有事情要和我說。我去的時候小嚴姐姐已經到了,她坐在靠窗的一張木椅上,咖啡廳里播放著謝雨欣演唱的歌曲《遙望》:

望見你從門前經過似有一些悲哀,于是就輕輕唱了起來,所以你我從此被愛緊緊鎖起來,卻又不能一生相守,這到底是誰在安排。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來人往,依然有愛情在游蕩,在你我相愛的地方依然有人在唱,依然還是年少無知的感傷。

小嚴姐姐的臉有些發胖,有段時間沒看見她了,沒想到她的變化這么大。待我走近發現她的身材也變得粗壯起來,長頭發剪短了,看上去有些顯老。

她問我要茶還是咖啡?我說咖啡。她要了兩杯咖啡。我說你怎么變樣子了呢?她用手捋了捋頭發,說,姐是不是變得難看了。我說,不是。她說,姐明天就要結婚了。我說怎么這么突然,你咋不早點告訴我呢?她說,姐也是這幾天才決定的。我說,咋這么匆忙呢?她說,姐也老大不小了,再不嫁就該嫁不出去了。我問她姐夫是誰呀?她說是她農科所的同事。

咖啡送來了,小嚴姐姐喝了口咖啡,然后從包里掏出一個牛皮紙口袋,她說,這是楊波以前給我寫的信還有我過生日他送我的一些禮物,姐結婚這事搞得很匆忙,這些東西姐沒來得及處理,我不想讓俺家老劉看見。老劉叫劉鴻,也就是小嚴姐姐的老公,他們已經登了記,明天就要舉行婚禮,老劉比小嚴姐姐大五歲。

關于劉鴻那天我沒有問小嚴姐姐太多,我心里一直自責自己對小嚴姐姐的事情關心得太少,也許是錢紅鬧的,有時我很怕主動接近小嚴姐姐,一是怕錢紅生氣,二是我自己也有些畏懼,具體畏懼些什么我自個兒心里也說不大清。其實小嚴姐姐對于我的重要是許多年后我才真正意識到的,在我那時年少無知的心里,小嚴姐姐對于我更多的是一種親情,友情,像親人般的溫暖。我心里雖然有時也會有些朦朧的愛意,可這念頭一閃現就被我給壓到了心底深處,狠狠地按住不讓它冒出頭兒來。我無意中發現的兩次都是我站在臺上唱二人轉時看見小嚴姐姐坐在臺下,那時我忽然覺得我是在唱給她聽,而她也是真正懂我的一個人。

那天從咖啡廳出來我和小嚴姐姐走到了英雄廣場,在蘇聯英雄紀念碑下,小嚴姐姐跟我說,我們都是農村來的孩子,沒有那么多非分的想法,對我來說,是找個好人家,踏踏實實過日子,對你來說,就是好好唱二人轉,錢紅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對待她,姐還等著有一天吃你倆的喜糖呢。我說,你看你這時候才跟我說你結婚,我們倆連禮物都沒法給你準備了。她說,姐不要你的什么禮物,明兒領錢紅一塊兒來參加姐的婚禮,到時候,你倆給姐唱段二人轉,就是送姐最好的禮物。

第二天,俺不光把錢紅帶去了,俺還把幸福大戲院的二人轉演員都帶到了小嚴姐姐的婚禮上,俺們熱熱鬧鬧地給她唱了整整一天。小嚴姐姐和劉鴻樂得不得了,最高興的還數錢紅,一直以來小嚴姐姐都是她的一塊心病,如今看見小嚴姐姐已經嫁人,她的心總算可以放回肚子里了。那天晚上回來的路上,錢紅偷偷跟我說,小嚴姐姐已經懷孕了。我說是嗎?你咋知道的?錢紅說,看出來的唄,你們男人就是粗心,你沒見她肚子都已經鼓起來了嗎?我說,還是你們女人心細。

小嚴姐姐的女兒三個月大時,正是夏天,那天小嚴姐姐剛剛休完產假去單位上班,和她一個科研組的李研究員正好從俺老家柳家窩棚回來取一份有關鹽堿地的實驗藥品。李研究員看見小嚴姐姐說你可來了,咱們的實驗就要出結果了,估計這次成功的幾率很大。治理鹽堿地是小嚴姐姐從大學到研究生一直都在研究的課題,為此她無數次地奔走于西城和柳家窩棚,現在聽李研究員說實驗就要成功,她的心情非常激動,她非要和李研究員一同去柳家窩棚看看這次實驗的結果如何。李研究員說你家孩子還小,她能離得了你嗎?小嚴姐姐說,我已經給她忌奶了,這些天她正在喝奶粉,沒事兒,家里有老劉照顧。李研究員見小嚴姐姐這么說也不好再說什么,就讓小嚴姐姐跟她一起去了火車站。

那天,她們一到火車站天就開始下雨,雨一直下到樺樹縣。樺樹縣的長途公共汽車停發,小嚴姐姐和李研究員知道,雨天是實驗的最好時機,她們不想錯過,就在長途公共汽車站準備攔車趕回柳家窩棚。什么事兒就怕趕巧,趕巧趕好了是好事,趕不好就釀成了大禍。那天趕巧的是柳家窩棚二大媽家的二柱子正好開輛三輪子往回趕,小嚴姐姐老去柳家窩棚,村子里的人差不多她都認識。她看見二柱子就問他是不是要回柳家窩棚,二柱子說,是呀,小嚴老師你咋在這兒呢?小嚴姐姐說,長途汽車停發了,俺想早點趕回去。二柱子說那坐我的車回吧。小嚴姐姐就和李研究員上了二柱子的三輪子。

我后來去過小嚴姐姐出事的地方,那兒離埋我爹我娘的那棵老槐樹不遠,就快到村口了。那座橋已經有些年頭了,那天二柱子為了躲避迎面走來的一頭牛和放牛的孩子,三輪車滑到了橋下,李研究員摔折了一條腿,二柱子當場喪命,小嚴姐姐送到醫院時還活著。我趕到醫院看見她躺在搶救室里,她好像意識到我來了,嘴里斷斷續續地喊著:扣兒……扣兒……,我走過去,蹲在她身邊,她慢慢把手伸給我,我握住了它,把頭伏在了她的胸前,我說,姐,你要挺住,我給你找來了西城最好的大夫,讓他來給你治病,你會好的,姐,你一定會好的。我的眼淚滴在了雪白的被單上。小嚴姐姐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跟我說,不管以后遇到多大的困難,你都要往前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她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我不敢讓她再說下去,流著眼淚使勁地點頭。等到劉鴻抱著孩子趕到醫院,小嚴姐姐已經永遠閉上了眼睛,她連自己的孩子也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匆匆離開了這個世界。

小嚴姐姐的葬禮是在西城舉行的,火化時俺把小嚴姐姐讓俺替她保存的楊波的信和禮物悄悄跟她的遺體一起燒掉了。俺心里知道,楊波是小嚴姐姐的愛情,劉鴻是小嚴姐姐的婚姻,俺是小嚴姐姐永遠的弟弟。

小嚴姐姐是在趕往實驗基地的路上出的車禍,單位給她算的是因公殉職,可俺心里頭一直覺得小嚴姐姐應該是個烈士。俺沒多大學問,不懂得烈士的評選標準是什么,可俺認為和平年代像小嚴姐姐這樣的人,她的死應該比泰山還要重,搶救落水兒童的解放軍戰士可以算烈士,為柳家窩棚幾千萬人消滅鹽堿地解除貧困的小嚴姐姐為什么不能算作烈士?

事實證明我的判斷并沒有錯,就在小嚴姐姐去世不久,改良鹽堿地的實驗獲得了成功,其實這個課題一直都是小嚴姐姐親自做的,她上大學時由她的老師帶著,讀研究生時又由她的導師指導著她,親歷親為的實驗員是她,研究課題,撰寫論文的人也是她,如果不是為了那天的實驗她也不會死。真的可以說小嚴姐姐是為了這塊鹽堿地而獻出了她年輕而寶貴的生命,跟那個尋找丹頂鶴而死的女孩基本上沒啥差別。

小嚴姐姐死后的第二年,柳家窩棚的那塊鹽堿地已被徹底治理好了,白花花的鹽堿地上種上了綠油油的莊稼,秋天,金黃色的麥浪隨著秋風一同翻滾,苞米熟了,長出了褐色的胡須,大豆高粱漫山遍野,飄著花香。柳家窩棚的老百姓們捧著打下來的糧食,眼含熱淚,念叨著小嚴姐姐的名字,他們說,嚴芳,小嚴老師,多好的一個姑娘啊,咋說沒就沒了呢?也有人說,小嚴老師是用自己的生命給俺們帶來了豐收,咱這嘎噠的鹽堿地要是沒她來給咱考察,研究和治理,咱哪有今天呢。村民們把小嚴姐姐她們治理出來的這塊鹽堿地叫做嚴芳實驗基地,雖然沒有豎碑立傳,但其實小嚴姐姐的名字早已刻在了柳家窩棚老百姓的心里。

后來俺和錢紅有了錢之后,回到柳家窩棚把小嚴姐姐出事的那座橋拆了重新修了座新橋,新橋修好后,俺請石匠在橋頭刻上了小嚴姐姐的名字。從此,俺村里的那座橋變成了嚴芳橋。俺在這兒跟大伙兒先說一聲,如果哪天有俺的粉絲或記者啥地要去俺家鄉參觀或采訪,經過那座橋時,請你們千萬要放輕腳步,別驚醒了我心愛的小嚴姐姐。

小嚴姐姐的死使我和錢紅的婚期變得遙遙無期,本來我倆決定近期把婚事辦了,可現在對于結婚的事我一點兒心思也沒有了。萬盞燈和關東花剛剛舉行完婚禮,婁小辮和大鴨梨早在鶴城那會兒就把婚結了,如今孩子都有了,孫破褲子和高粱翠也已經結婚了。孟秧歌一看見我就說你咋還不辦喜事呢,你師娘和我都等著喝你倆的喜酒呢,咋還不著急,這是咋的了?出了啥事情嗎?俺說俺年紀還小,想再多唱幾年。孟秧歌說,沒聽說這結婚和唱二人轉有啥沖突啊?咋還有這多顧慮了呢?小人不大,咋還心事重重的,麻溜的,別讓我們等急了啊。

那年冬天天氣那是賊拉地冷啊,走在街上戴著口罩還把臉凍得生疼,聽說是打西伯利亞那邊吹來的一股寒流。

有天下晚兒,俺和錢紅站在臺上唱二人轉,發現頭前坐著的那一排人有些與眾不同。這么些年的演出下來,俺站在臺上往下掃一眼,基本上就能判斷出觀眾的大致身份,這個對于二人轉演員來說很重要,你得根據臺下大多數人的口味來調節現場氣氛,說什么話,嘮啥嗑都得看人下菜碟。那天晚上,頭前坐著的那群人看上去跟普通老百姓很不一樣,像是藝術圈子里的什么人兒,其中有個人很像西城電影制片廠的著名導演黃志堅。俺沒啥反常的,在俺們戲院,咱啥人兒都見識過,有的來聽二人轉的名人怕暴露自己的身份就戴個墨鏡口罩啥的,還有身份特殊的人物坐在包間,總之咱是見過世面的,俺該咋唱還咋唱,管他黃志堅還是什么大人物小人物的,只要是來聽咱唱二人轉的都是咱的觀眾,咱一律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

那天俺唱完戲,黃志堅來到了俺們化妝間。黃志堅比傳說中的黃志堅還要平易近人,俺一看見他的眼睛俺就覺得他是個特別真誠的人。做藝術的,俺覺得首先要真誠,無論是對人對事還是對待你所從事的事業,真誠是第一位的。

黃志堅問俺,能不能跟我去拍一部電影?俺說,俺喜歡電影也喜歡演電影,可俺一直都是唱二人轉的,怕是演不好電影。他說,沒關系,我不要你演,你是啥樣,你就啥樣就行。俺說,那你得先去問問俺師傅同不同意?他說,你師傅是誰?俺說是孟秧歌。他說,啊,孟秧歌,我跟他很熟。

俺師傅當然是一口答應了,俺離開戲院前他跟俺說,你可得好好把握住這個機會,這可是大導演,大藝術家啊,咱是啥啊?咱就是個農民,咱能有這么好的運氣跟人家去拍電影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跟你說,你可得好好演啊,完事了,學些真本事回來,聽見沒?俺說俺知道,俺一定好好表現,不讓師傅失望。師傅說,不是不讓我失望,是別讓人家導演失望。我說,是,我一定讓黃導演滿意。我說,我走了錢紅沒有對兒了怎么辦?師傅說這個不用你操心,她或者單獨唱或者我再給她配個對兒,你放心去吧。

臨行前,俺和錢紅回了趟老家,在俺爹俺娘的墳前,俺對錢紅說,俺拍完這個電影就回來娶你。俺走時,俺爹俺娘墳上刮起了一股旋風,旋風盤旋著一直升上了老槐樹的樹梢頂上,把一張沒燒完的黃紙刮到了天上。

俺拍的電影叫《黑城》,說的是一家黑煤窯里礦工們的生活,俺演的男主角,其中有場戲是俺的爹在一次礦難中死了,俺給他送葬的場面。那天俺臨場發揮,把那年俺爹死的時候曹班主他們給他唱的那段二人轉加到了里面,演完,黃導演特別激動,他說你演的太好了,真是絕了,這段戲加的特別好。

一年以后電影拍完了,黃導演把它送到了國外去參加一個國際電影節,結果獲了個大獎。

說來很是奇怪,那一年咱們國家特別風靡草根明星,各地電視臺紛紛舉辦什么超級男孩超級女孩的唱歌比賽,唉呀媽呀,這比賽可是鬧騰得老邪乎了,投票呀,粉絲呀,搞得天翻地覆,真可謂是掀起了一場全民造星運動。那幾個比賽中冒出來的明星,一水是咱草根階層的孩子,家里窮,身世悲慘,但卻默默無聞地奮斗,最后星運降臨,光芒四射。

沒想到的是,俺演的這部電影獲獎的消息就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傳到了國內,與此同時,《黑城》投資方展開了火力強勁的宣傳攻勢,于是俺就像乘火箭似地被這股攻勢發射到了天上,加入到了那些紅遍全國乃至全世界的草根明星中去了。媒體和老百姓把俺和那些明星并列排放在一起,俺死去的爹娘,俺的姐姐姐夫,俺的師傅,師娘,師兄師弟,錢紅,還有俺一直小心翼翼保存在心底深處的俺心愛的小嚴姐姐,甚至那個俺最初跟著走鄉串戶的草臺班子的班主草上飛,全都被媒體和粉絲們像尋寶似地紛紛挖了出來。廣告商像蝗蟲似地追在俺屁股后面,手里拎著大把的現金恨不得立馬就把俺按住給他們拍廣告。

完嘍,都是這電影給鬧的呀。這家伙,把俺嚇得呀,抱頭鼠躥。可無論俺躥到哪兒,人們挖地三尺也能把俺給掘巴出來,唉呀媽呀,俺可是上老鼻子火了,俺哪見過這架式,這家伙把俺轟得這是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好在俺這幾年唱二人轉也練就了一身鐵板鋼功,要不然非讓人給整散架子了不可。就在報紙,電視,網絡把俺炒得快煳巴了時,俺和錢紅在師傅孟秧歌的帶領下回到了俺老家,原以為這里能消停消停,沒想到的是如今的世界早已成了國際大聯網時代,你跑哪兒人家都能把你逮住。小報記者那是一路跟蹤一直追到了柳家窩棚,采訪村民,俺爹俺娘的墳,俺給小嚴姐姐修的橋,小嚴姐姐治理好的那塊鹽堿地,總之,一切跟俺有關的事情全都逃不過記者的眼睛和嘴巴。

既然逃不是個辦法,那就直接面對吧。在師傅的教導下,我開始學習如可面對媒體和輿論,慢慢地我學會了和粉絲交流,并和他們成了朋友,廣告也接拍了,錢也掙到了。我和錢紅的婚禮也在媒體的直播下舉行完了。我們在西城買了房子,把錢紅父母接到了城里,本來我還想再買一套讓我姐和我姐夫也到城里來,可他倆說啥也不干,說是離不開那片草原,聽他們這樣說,我就沒再勉強他們,我心里知道對于他們來說城里的生活未必就是幸福。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沸騰和喧鬧,我的心已經歸于平淡。最初火起來的那些日子,說心里話,我確實有些飄浮,那感覺就跟在游樂場里坐過山車似地,但現在我已經不再那么心浮氣躁了。

如今我還在幸福大戲院里唱二人轉,喜歡二人轉的朋友,如果你來到西城,從火車站坐汽車坐到百貨大樓下車,然后走大約五百米左右你就能看到幸福大戲院的牌子,每晚七點鐘我都在那兒等您。

我真是喜歡這里呀,幸福大戲院,這幸福兩字,讓我心里也時常感到幸福,我知道幸福是咋來的,那是要靠奮斗,才能得來,明白這個理兒就行,現在你們也該知道,我的那星光燦爛時刻,是咋來的了吧,好了,我那星光暗淡的日子里的故事就跟你說到這兒了。鑼敲起來了,鼓也響了,我該上場了。

[責任編輯 雪媛]

宣兒,畢業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隨風飄逝》《拷問鮮花》《太陽落山》《城市記憶》,中短篇小說集《夏日迎風》,散文集《月桂樹上的花冠》《為夢想的天堂》《為藝術為愛情》等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女性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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