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冬天的太陽,像張掉進灰里的大餅,模模糊糊的,一點生氣也沒有。
桌子上的電話響起來,嘀鈴鈴——嘀鈴鈴,一聲緊一聲地叫著,像惡狗咬人時的狂吠。一種莫名的恐懼捉住了正在拖地的唐雪玲,她的心緊張地一縮,又一縮,身子也就哆嗦起來。自從那個女人給她家打電話以來,她患了嚴重的恐電話癥,就像電話是個不定時炸彈,一響鈴兒就要爆炸似的。
該死的!她咬牙咒罵著,肯定又是那個該死的女人打來的!抓起話筒就喂,死——,可死去吧還沒說完,就聽到一個渾厚的男聲在電話里說,是唐雪玲嗎?
是,請問您是?
派出所的……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警察就是好??!幸虧自己當初報了警。
半年前,她第一次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女人在電話里甕聲甕氣地說要找她丈夫王大成,卻不告訴她是誰。唐雪玲本能地想問,你找我老公卻不告訴我是誰,什么意思嘛。但她沒問,問了就顯得小氣,甚至讓人覺出心虛。再說,也沒必要問,她對王大成是很信任的。便喊正在廚房洗碗的王大成接電話。
王大成挽著袖子,低頭把矮胖的身子從廚房里移出來,在胸前干凈的白圍裙上擦幾擦手,接過話筒喂一聲,電話里的女人就捏著鼻子告訴他,唐雪玲成了吳廠長的“小蜜”,他的醋壇子立刻就翻了。
他一直就是個醋壇子。剛談戀愛那會兒,別的男的多跟唐雪玲說幾句話,他就不高興,倆人老為吃醋的事吵個不停,可每次吵完,王大成總是說,這不是怕別人把你搶走了嘛,唐雪玲也就原諒了他,心想也許是他太自卑了,他內向寡言,其貌不揚,誰叫自己漂亮呢,不少人都說他配不上她。她總是偷著樂,心想他這么在乎自己,日后肯定會珍惜自己,一定會對自己好的。后來結了婚,他還是老吃醋,就連那次去好友賈清蓉家吃飯,賈清蓉老公說她會帶孩子,他都不高興了。不過,每次她解釋清楚了,他似乎也就沒多計較。
果然,他很疼她。他現在一家公司做銷售經理,工作很忙,壓力很大,還要經常出差,但只要在家,總是盡量替她分擔一些家務。
王大成聽電話里的人說唐雪玲不軌,頭頂立刻就炸響了雷,腦子嗡嗡一片,眼前全是老婆跟別人黏在一起的鏡頭。人家都告訴他具體人了,又知道他家電話,肯定是個知情的熟人,他想不信都不行。他怒不可遏,要唐雪玲給他說清楚。唐雪玲面對空穴來風的誣蔑,氣不打一處來,但還是耐心解釋,說自己是清白的。她是廠辦秘書,但與廠長吳銘除了工作往來,并無其他。活潑開朗的她,雖然很有男人緣,但很自重,與男人交往的分寸拿捏得很好??扇螒{她怎么解釋,王大成都覺得她是在想辦法遮掩,難以自圓其說。唐雪玲越解釋越說不清,本來干干凈凈的一張白紙,卻越描越黑,又氣又恨又傷心,都想跳黃河了。
匿名電話十天半月就打來一回,王大成每次都能得到唐雪玲的“新情況”。人家說得有鼻子有眼,他氣得不行,卻又沒有實際的證據,就要唐雪玲向他坦白,希望從她的說法中求證。唐雪玲是又氣又傷心,每回都喊冤,連辯駁帶哭的,后來急了,就質問王大成說,我什么事也沒做,你到底要讓我承認什么?難道要我編個下流故事,把它當成真的向你坦白,然后向你保證決不再犯,求你原諒不成?她建議他去看心理醫(yī)生,可他每次都是氣咻咻的,我沒病,我不去!家里充滿了爭吵,唐雪玲覺得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蓻]法過也得過,女兒都這么大了,她不甘心好好的家就這么毀了,再說兩個人過了這么多年,有感情。她是個樂觀的人,相信事實總是能澄清的,誤會總是能消除的,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王大成越想越不值。他為這個家拼死拼活的,老婆卻給他戴綠帽子,還毫無悔改的意思。為了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開始了無休止的調查。越調查越覺得有問題,越覺得有問題就調查越細,細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發(fā)現一點兒不對就和唐雪玲吵,唐雪玲有理也說不清,整天提心吊膽的,又不知他會在哪個小細節(jié)上較真兒,簡直防不勝防,都快崩潰了。她恨死了那個打匿名電話的女人,卻又把她莫奈何,無奈之極,就報了警,讓警察來抓那個罪魁禍首。
2.警察沒有抓到那個罪魁禍首,卻證明了唐雪玲的清白。
從派出所回來的路上,唐雪玲望著慢慢從烏云里鉆出來的太陽,止不住想笑。警察就是好啊,終于給她平反昭雪了,他們的好日子又回來了。
王大成卻高興不起來,一直沉默不語。他覺得警察是“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是在給他們勸和,沒有對他講真話,或者是為他們沒抓到打電話的人而找臺階下。唐雪玲和吳銘明明是有問題的,警察不可能沒查出什么證據來,只是不想告訴他。
唐雪玲高興地把身子往王大成身上靠了靠,就像戀愛時一樣。王大成卻沒反應。要是她真的還是原來的她,他準保會順勢摟住她的腰,可今天他沒心情理她,甚至碰都不想碰。
唐雪玲覺得真掃興,滿腔的熱情被一盆涼水澆了,很不甘心,忍不住問道,大成你怎么了?事情都調查清楚了,警察不都說了?讓我們好好過日子,別再受那破電話的折磨了。
唉,沒什么。王大成嘆了口氣,努力提起嘴角,勉強笑笑。連警察都幫著她遮掩,他還能說什么呢?直覺告訴他,那個警察有問題,他看唐雪玲的眼神不對。他本來還想說,那幫警察吃干飯的呀,連個打電話的人都抓不住。但他沒說,說了有什么用?
唐雪玲分明感覺到了有什么,可還能有什么呢?也許是她和吳銘的事情調查清楚了,可打匿名電話害他們的人還沒抓到,他有些失望吧。可失望有什么用呢?警察總得慢慢抓,哪那么容易!反正警察已經證明她是清白的,這就足夠了。也就沒再說什么了。
晚上吃餃子,韭菜雞蛋餡兒的。唐雪玲高興,包的餡兒特別多,煮的時候,有的都撐破皮了。唐雪玲還在廚房里忙時,女兒王語就已經吃上了。好久沒包餃子,她的小嘴實在忍不住。她咬了一大口,好燙,小嘴哈著氣,喊道,媽,真好吃,您也快來吃吧!王大成看著盤子里露餡兒的餃子,突然一股無名的火就上來了。看著唐雪玲又端著一盤餃子走到桌前,再也忍不住了。手不聽使喚似的,一下就把桌上的餃子扒拉到了地上,同時還重重地甩了一句:怎么都是破的!唐雪玲瞪著他,生咽了一口氣,把手里的餃子放到女兒跟前,沒說話。王大成也沒再說話,只是喘著粗氣。王語被爸爸的舉動嚇得直哆嗦,滿臉的恐懼和不知所措。她看了爸爸一眼,又看著媽媽,眼淚開始轉圈兒,很快就無聲地落下來。小小年紀的她不敢說話,只是低著頭吃餃子,一口一個,和著大顆的眼淚,熱氣騰騰的餃子被她整個送進嘴里,幾乎沒嚼就吞下去了……
這時,桌上的電話響了。唐雪玲哆嗦了一下,憑直覺,又是那個女人打來的。該死的,你還想咋樣?她挺直了身子,咬緊了牙,兩眼狠狠地盯著那部紅色的電話機,好像電話機就是那個該死的女人。突然,她覺得恨死那個電話機了,想用拳頭把它砸爛。就像一只母雞,被老鷹啄傷了,反抗的時候傷了翅膀下的小雞,卻只能忍著痛,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流血?,F在,該死的老鷹又冒出來啄她了,她突然變得異常兇猛,要跟它拼個你死我活。她奔到電話機邊,抓起話筒。果然又是那個女人。對方又要找王大成,她對著話筒就嚷,該死的,說瞎話的,有膽量你就把臉露出來呀!對方只是甕著鼻子怪笑一聲,就把電話掛了。唐雪玲一把甩了話筒,狠狠地說,該死的,我一定把你揪出來!那一刻,她真想把她揪出來一刀捅了,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抓住她。
3.唐雪玲把電話增加了來電顯示功能,并征得警察同意,購買了錄音筆、望遠鏡和專用相機,卻總也抓不著打電話的女人。那女人太狡猾了,現在每個把月打來一次電話,每次都是公用電話,而且老換地方,讓唐雪玲無可奈何。但她的電話對王大成仍是莫大的刺激,家里仍舊爭吵不斷。
人在艱難的時候,朋友往往是強有力的支撐。唐雪玲覺得實在扛不住了,就想到了好友賈清蓉。
賈清蓉是她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倆人兒時住在一個院子,從小學到中專都是同學,好得讓人忌妒。她倆是典型的互補型。她急躁,活潑外向,賈清蓉溫和,嫻靜內向;她馬大哈,賈清蓉心細;她矮,賈清蓉高;她五官沒有一樣突出的,眼睛不大還單眼皮,鼻梁不高,嘴唇也厚,牙還不齊,可組合在一起卻顯得很端莊,有點像山口百惠。賈清蓉五官樣樣好看,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上下唇厚比例是標準的二比三,細牙齊整,還有一個酒窩,但組合到一起就顯不出好來。她倆連丈夫的類型也是互補的。漂亮的唐雪玲找的老公其貌不揚,內向古板,不善言辭,工作單位也不好,卻疼老婆顧家。而相貌不怎么樣的賈清蓉找的老公卻風流倜儻,風趣隨和,能說會道,捧著國家公務員的鐵飯碗,但總等著老婆疼也不管家。好在兩家都能各得其所,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這種種的截然,讓唐雪玲和賈清蓉之間沒有多少可比性,倆人從小一直好到今天。倆人是彼此心情的垃圾桶,可以在彼此面前毫無顧及地大放悲聲。
古人說,人生有一知己足已,唐雪玲對這句話的體會尤其深刻,也常常因為有賈清蓉這樣的好朋友而自豪。自從匿名電話事件以來,多虧有賈清蓉這個“垃圾桶”耐心地聽她傾訴,賈清蓉每次都是支起耳朵在電話那頭耐心地聽她說,偶爾說一聲他怎么這樣,或者真是的,表示她在認真地聽,也表示對她的理解和支持。雖從沒幫她出過什么主意,但也充當了她的港灣和加油站,讓她能夠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來。
可賈清蓉總是很忙,她單位倒閉下崗了,在潘家園舊貨市場弄了個店,每天都得盯著,走不開,她們都好久沒見面了,自從匿名電話事件以來,一直還沒見過面。禁不住唐雪玲的再三央求,賈清蓉才答應與她見面。
金色的夕陽爬進了窗,照在唐雪玲有些零亂的烏發(fā)上。她雙肘支在餐桌上,大拇指摁著太陽穴,手搭涼棚,罩著額頭。當她見到賈清蓉,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止不住地說起來,你說我這都過的什么日子呀,他對我連一點起碼的信任都沒有了,整個兒一疑心偷斧的主,他連警察調查的都不信,就信那破女人的,可那破女人又老抓不著……
賈清蓉沉默不語,擰著眉耐心聽唐雪玲說完,才深表同情地說,真是的,王大成怎么這樣?唉,你真是太苦了!都說婚姻有個七年之癢,可你們都過七年了,怎么還在癢呢?
賈清蓉說完,看到唐雪玲無助的模樣,心里難受的同時,卻生出一絲莫名的快意。人真是個復雜的動物,常常是個正邪并存的矛盾體,面對同一件事情,可能喜憂參半,可能同情與高興共存。
從小到大,誰都知道賈清蓉和唐雪玲是好朋友,賈清蓉總想超過唐雪玲,卻又不能明著跟唐雪玲較勁,只能暗暗地跟唐雪玲比,卻總也比不過,唐雪玲總是耀眼的紅花,而她一直充當著暗淡的綠葉,只好把嫉妒深埋在心底,暗中發(fā)誓一定要超過她,只是一直沒能如愿。如今更是沒法比了,唐雪玲在國營單位工作好好的,而她卻因為單位倒閉下崗了,只能在潘家園跟擺地攤的人擠在一起混口飯吃。唯一讓她出頭的事情,是找了個比王大成強的老公,可不成想,老公太招女人喜歡,又喜歡交朋結友,男女朋友一大堆,成天不著家門,讓她一點安全感都沒有。尤其是今年,他常常很晚才回家,問他原因,總說別人請他喝酒。這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是稅務局的,求他的人多。她心里清楚,他絕非單純出去喝酒或者真的出去喝酒,現在假借喝酒的名義可做的事情太多了,就常在夜里打他的手機,以關心他身體為由,催他回家,他總是不耐煩,說兩句就掛,后來干脆就不接。她就與他吵,他卻理直氣壯,說我喝酒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難道你想把家里的財源暗流挖斷不成?
她是個要面子的人,也是個善于掩飾的人,所有的這一切從不對任何人講,也沒告訴過唐雪玲。友誼要講個禮尚往來,唐雪玲對她無話不談,她也得對唐雪玲講很多事情,卻從不涉及感情方面的不如意,所以,唐雪玲一直以為她的婚姻很幸福,豈不知她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F在,唐雪玲的婚姻紅燈閃閃,她心里就莫名地找到了一絲平衡,甚至有點幸災樂禍,或者是一種勝利的喜悅。
唐雪玲搖搖頭道,你知道嗎?我們這種癢比疼還難受啊,疼能忍,癢卻忍不住,總是想用吵架這只手拼命地抓,越抓越癢,越癢越抓,我們早已抓出個大傷疤來,傷口都感染化膿了,也沒止住癢,還是忍不住要抓,恐怕最終要抓成個敗血癥,只有死的份兒了。
賈清蓉暗自佩服起唐雪玲來,不愧是寫詩的,想象力就是豐富,好家伙,連吵架也成了一只手??赏蝗挥钟X得她可悲至極,她那富有詩意的總結,簡直就是婚姻的死刑判決書。心中那莫名的快意就要拱出頭來,但很快又被她摁下去了,轉而貼心貼肺地勸道,你說的可真貼切。不過,事情總是有辦法解決的,你別灰心,這個坎兒你們一定過得去,過去就好了!你是個樂觀的人,也是個堅強的人,總會有辦法的。
有什么辦法呀?辦法我都想盡了,已經沒辦法了。唐雪玲絕望地說道。
也許,也許你可以找個人幫忙勸勸他,找個他信得過的人。賈清蓉小心建議道。
沒用的,他就跟著了魔一樣。我找過他姐,他姐不止一次地勸過他,還當著我的面說過他,叫他別理那個女人的電話,好好過日子,可一點兒用也沒有;我也找過他的好朋友,他朋友也好心地勸他,可他什么也聽不進,還罵我不該把我們的事告訴別人。唐雪玲的鼻子就酸了,鼻腔里的液體開始往下流,伸手抓了張餐巾紙把鼻子捂住。
唉,怎么就這么難呢?賈清蓉無限同情地說道,心里卻在偷偷地樂。
唐雪玲沒說話,哭得厲害了。這在別人很好解決的事,在他們就是這么難。很多人為錢吵,為老人吵,為孩子吵,這些眾多夫妻很難避免的矛盾,他們都處理得很好,可偏偏為這種根本不存在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冤枉啊。
賈清蓉看到唐雪玲如此傷心,心里又涌起那種莫名的快意,還有一種真心的同情,到底哪種感覺更多一點,她卻理不清。但理智告訴她,朋友現在需要她的安慰,這是面子上的事情,便習慣性地把一只手搭到唐雪玲肩上,拍了拍,勸慰道,還記得嗎?羅曼·羅蘭說的,如果有一雙忠實的眼睛陪我一同哭泣,就值得我為生命而受苦。我知道你正在受苦,也許我不能幫你解決,但我能幫你承擔。
唐雪玲淚眼凝視朋友關切的雙眼,慢慢地,看不清朋友的模樣了。她看到了一個港灣,讓她在苦惱中有所依傍,有個溫柔而安全的托身之處,使她在驚魂未定之時能夠喘息一會兒。她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4.唐雪玲怎么也沒想到女兒會離家出走。
那天那個女人又來了電話,夫妻倆吵得剎不住車,鬧到半夜,唐雪玲氣極了,想躲到隔壁女兒房間去,抱著枕頭一開門,卻發(fā)現女兒蹲在門外抹眼淚,一臉的恐懼與無助。
第二天快放學的時候,唐雪玲正在等女兒放學回來,老師的電話就來了,說王語今天一天都沒來上課,是不是病了,怎么連個電話都不打?
唐雪玲就傻了,冰凍住了一樣。僵了片刻,又回過神來,鬼使神差地跑進女兒的房間。書桌上放著一本書,她瘋子一樣快速地抓起書。就像眼看著女兒掉進水里時,一把抓住了她的裙角。書里夾著一張紙條,紙條是這樣寫的:
爸爸媽媽:
我走了。你們老吵架,我好怕。我知道,你們早就不想要我了。
唐雪玲拿著紙條,怔怔地看著,兩眼睜得老大。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乖女兒啊,我的命根子!她想哭,可是哭不出來,胸口被什么東西堵著,身子一下子就軟了,像一根煮熟的面條,整個身子都癱到地板上去了。
王大成也傻了,一拳捶在大腿上,悔恨不已。趕緊給所有熟悉的人打電話,只要覺得女兒有一點兒可能去的地方都打過了,可誰也沒有見到她。他亂了方寸,急得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動不動就捶一下腿,嘴里不停地說,會去哪兒呢,會到哪兒去呢?
王大成很快報了警,然后瘋子一樣在屋里亂轉。
唐雪玲眼淚都快流干了,嘴里不停地哭喊,小語,小語??!她害怕急了,擔心女兒有什么不測。一個才十歲的孩子呀!天都快黑了,碰到壞人怎么辦?她似乎看到可憐的女兒被壞人綁著,嘴巴上捂著厚厚的毛巾;又好像看到女兒的腿被人打斷了,正汩汩地流著鮮紅的血;她甚至看到小語長大些了,在一間簡陋的客房里,被一個老男人抱著,捏她的小臉蛋……
所有這些恐怖的畫面,在唐雪玲的腦海里快速交織著,最后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吼叫:王大成,你給我聽著,要是小語找不回來,我跟你沒完!
對,找!我們這就去找!王大成答非所問地喊道。
他們飛身就下了樓,開始滿大街地找。他們要把女兒找回來!就算找遍北京城的每一個角落,也要把女兒找回來!爭吵了這么久,他們這時的目標卻是驚人的一致。他們不能在家里干等,不能只是被動無助地等著警察幫他們找。他們自己也要找,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希望,女兒回家的路就近一點了。
風在大街小巷里嗚咽,像迷了路找不著家的孩子在傷心地哭。他們四只眼睛篩子一樣篩著街道,碰到小店便問是否見到了女兒模樣的孩子,碰到餐館也問,也到商場超市咖啡廳網吧里找,可沒有任何消息。
夜晚的鞭子把街上的燈都抽亮了,街邊的霓虹燈開始鬼影子一樣地閃爍。
他們茫然地在街上找著,肯德基門前一個小女孩的笑聲拖住了他們的雙腳。小女孩穿著漂亮的裙子,走在爸爸媽媽中間,一手拉著爸爸,一手拉著媽媽,奶聲奶氣地說,我要飛,我要飛嘛!爸爸媽媽幾乎同時說,好好好,讓你飛!說完一人捉住女兒的一只胳膊,笑著喊道,一二三,飛嘍!小女孩就被父母提著“飛”了起來,一邊飛一邊咯咯地笑……
唐雪玲就忍不住哭了。女兒小時候也喜歡這樣“飛”。那時候,一家人多快樂呀??涩F在,除了爭吵就是冷戰(zhàn),所以女兒走了,女兒沒家了。唉,女兒是被他們吵走的!早知如此,打死她也不會與王大成吵的。清者自清,可總是有個過程,自己為何就沒有耐心等,非要跟王大成吵個不停呢?
王大成的喉頭也開始發(fā)硬,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刺痛了。他也想到了女兒小時候“飛”的樣子,深深的悔意襲上心頭。自從他們吵架以來,孩子無意中就成了他的出氣筒,他動不動就吼她,更沒帶她玩過了。他要是能寬容一些,冷靜一些,事情肯定不是這個樣子。
還是警察找到了王語。有個警察在街上巡邏時,發(fā)現一個女孩靠在小商店旁邊的墻角睡著了,眼淚還掛在臉蛋上……
王大成和唐雪玲奔到派出所認領時,可憐的女兒還在哭,瘦弱的她蜷縮在一位警察的懷里,像一頭受驚的小鹿。那個中年女警察一手摟著她,一手握著她的小手,就像媽媽一樣……
5.女兒的失而復得,讓唐雪玲和王大成驚醒了,他們都說不能再吵了,女兒不能再受傷害了,她需要一個安寧的家,一個父母不再爭吵的家。他們都是愛孩子的人。他們約定,為了女兒,和過去一刀兩斷,以前的事,誰也不準再提,一家人把日子好好地往前過,不管以前的傷害有多深,都讓它過去,就當是二婚,一切從頭開始。那個女人也不抓了,盡快把家里的電話號碼換掉,免得她再干擾他們的生活。
正逢周末,全家人一起包餃子,唐雪玲特意做了女兒愛吃的水果沙拉,王大成也做了女兒愛吃的油燜大蝦,一家人圍在桌子邊,努力其樂融融地吃著,王大成甚至還開了個玩笑,唐雪玲也故意開心地笑了,王語別提有多開心了,在她眼里,以前的好日子又回來了,爸爸媽媽又和從前一樣愛她了。一家人沉浸在久違的溫馨快樂里。
突然,桌子上的電話響了,唐雪玲又條件反射地哆嗦起來,直后悔當天沒去把電話號碼換了,但很快就不怕了,現在用不著怕了,她看也沒看號碼就抓起話筒,很平靜地喂了一聲。
是派出所打來的,警察告訴她,打電話的女人抓著了,現在就在派出所。
唐雪玲笑了,笑出了眼淚,大成,大成,那個女人抓著了,警察把那個女人抓著了!
當唐雪玲與王大成走進派出所時,賈清蓉也在,她表情木然地坐在墻邊的椅子上,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唐雪玲的第一反應是賈清蓉來報案了。媽呀,她家出什么事了?她顧不得問警察那個打電話的女人在哪兒,脫口便問賈清蓉,清蓉,你怎么在這兒?出什么事了??。?/p>
賈清蓉沒答理她,仍舊木然地坐著。這時一個警察說話了,打電話的人就是她。
唐雪玲當時就成了木頭,要不是王大成扶著,肯定倒下去了。
警察告訴他們,賈清蓉懷疑唐雪玲搶她老公,因為有一次家庭聚會的時候,她老公當著眾人的面夸唐雪玲會帶孩子,說唐雪玲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而且看唐雪玲的眼神也不對,她覺得唐雪玲在勾引她老公破壞她的家庭,所以才打匿名電話報復的。
就在唐雪玲驚詫于賈清蓉的無端多疑時,警察告訴她,經司法鑒定,賈清蓉患有情緒障礙型精神病,醫(yī)生說,要是她早點去看心理醫(yī)生,就不會這樣了。
唐雪玲差點暈過去了,絕望和憤怒像兩個有力的大鐵錘,猛然間從前后兩個方向同時擊中了她……
[責任編輯 張國增]
石竹,本名秦彩明,土家族,湖北長陽人,現居北京,自由職業(yè)者,小說、散文散見于《民族文學》《世界文藝》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