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戰爭體驗

摘要:“大場”，一個上海不起眼的小地名出現在張愛玲的小說中，究竟意味著什么?張愛玲的小說并非只是十里洋場的情緣傳奇，風花雪月的背后是亂世蒼涼的深刻體驗。戰爭的大背景籠罩了她的一生，這種戰爭情境下的獨特表達成為張愛玲的書寫策略，戰時體驗的巧妙轉化也讓我們看到了她創作的靈魂，而這一切往往會被有意無意地忽略。

關鍵詞:張愛玲;小說;戰爭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8122(2010)11-0082-02

“大場，即今上海市寶山區大場鎮，位于寶山區境西南部。原名錢溪，又作潛溪，本為產鹽之地，宋代始設鹽場，故名大場。” [1]這是今人所編《大場里志》的記載。大場這個地名并不著名，似乎也難以和張愛玲這樣的名人扯上關系。可在張愛玲后期的小說《同學少年都不賤》中卻醒目地出現了這個地名。小說中的原文是:“恩娟講起她在大場看護傷兵。”[2]雖只有這短短的一句話，卻很耐人尋味。

要想全面了解張愛玲小說中的這句話，我們需要回到歷史的情境中去。“八一三”淞滬會戰的時候，大場是一個主要的戰場。中國軍隊在大場與日軍浴血奮戰，日軍出動飛機一百五十余架次向鎮區投彈一百六十多噸，整個大場成為一片焦土，并在鎮東北圈地四千多畝，毀村莊十七個，建大場機場，文物古跡毀壞殆盡。”[1]《大場里志》還通過條目“竹籬笆”、“戰壕”、“碉堡”、“地雷”、“大場飛行場”等介紹了戰時的情形。為什么可以確定“在大場看護傷兵”這件事是發生在“八一三”淞滬會戰呢?在“八一三”淞滬會戰之前的1932年，上海曾經有十九路軍英勇抗擊日軍的“一二八”淞滬抗戰，上海民眾踴躍支援前線，看護傷兵的事情也會發生。不過1932年的張愛玲才12周歲，對于這一篇具有紀實風格的小說而言，年齡不符。因為小說中所講述的時間應該處在恩娟讀大學期間，而恩娟與趙玨(張愛玲在小說中的形象)是同寢室的同學，年紀相仿，所以據此推斷1937年的“八一三”淞滬會戰正是小說所寫“看護傷兵”的發生時間。

對于一個曾經備受指責的“漢奸之妻”，怎么會在若干年以后寫到“八#8226;一三”淞滬會戰呢?盡管不是大篇幅和正面去寫，但也多少涉及到了中國軍民抗戰的事實。在小說接下來的文字里，恩娟這樣講述:“有一個才十八歲，炸掉三只手指，疼哦!腿上也有好大的傷口，不過不像‘十指通心口’，那才真是疼。他真好，一聲不響，從來不說什么。給他做點事，還一臉過意不去，簡直受罪似的。長得也秀氣。”看到這段文字不由地會讓我們聯想到張愛玲在《燼余錄》中對港戰的看法。“……然而香港之戰予我的印象幾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我沒有寫歷史的志愿，也沒有資格評論史家應持何種態度，可是私下里總希望他們多說點不相干的話。”[3]她很坦然自己對戰爭的描繪并不是那種大場景的記錄，反而傾心于寫一些平凡人的瑣事，就是她所言的“不相干的事”。這“不相干的事”真的就和歷史與戰爭“不相干”了嗎?顯然不是這樣，張愛玲用的是“反語”的表達策略，她對戰爭中平凡瑣事的描寫恰恰是她認為的“歷史記錄”，用現在的流行話語來說即為具有“現場感”，在她看來這種記錄更加有意義。《燼余錄》與《同學少年都不賤》對待戰爭的歷史觀是一致的，不過感情上還是存在明顯的差別。在張愛玲文學創作的前期(姑且以1949年為界)，文筆中不乏年輕氣盛的玩世不恭，《燼余錄》里刻畫戰爭情形下人們之間的冷漠占了很大的篇幅，還原了人在特殊情況中的“自然本性”;而張愛玲文學創作的后期，人世閱歷的增加和世事無常的變化漸漸讓她的心態趨于平和，所以可以看到在《同學少年都不賤》里回憶戰爭給我們留下的片段是一幅溫馨的畫面。我們看到小說往下又寫道:“她愛他，趙玨想，心里凜然，有點像宗教的感情。”張愛玲筆下的戰爭突然間充滿著溫暖的“人性”，“看護”與“傷兵”是用“愛”連接在一起的。

張愛玲在香港之戰期間當過看護，小說中的恩娟是趙玨的好朋友，不可否認她身上也會有張愛玲的影子。張愛鈴將自己在現實中的經驗移植到了小說當中，并且又轉嫁到了另外的女主角身上，細細考察還是能發現其中的來龍去脈。張愛玲后期的文學作品有一種回歸自身的傾向，比如《小團圓》和這里探討的《同學少年都不賤》。其前后期文學風格的差異也是十分明顯的，不過這不是本文要解決的問題，暫且不論。繼續回到有關戰爭體驗的問題上，我們知道張愛玲對戰爭并不陌生，身處于那個亂世，在上海和香港兩地都經歷過戰爭的切膚之痛，所以她是不會不對戰爭有所思考的。如果我們僅僅將目光停留在那些“沉香屑”故事的身上，而看不到故事背后的戰爭大背景，這樣多少會對張愛鈴及其作品有所誤讀的。正如有學者所言，在張愛玲的作品里，“我們似乎看不到戰時作品通常有的興奮、激動、熱烈、歡呼，看不到革命兒女的成長，甚至也看不到暴露與歌頌、善與惡的道德標桿，但這并不就意味著張愛玲遠離時代、國家，并不意味著她對這些宏大主題未曾做過深入思考”，如果我們“僅僅將張愛玲作為‘海派消費'的商品，津津樂道于從傳奇故事中尋找舊上海的影子，尋找三四十年代海上生活的細枝末節，我們仿佛又一次疏遠了張愛玲。”[4]

綜觀而論，張愛鈴的一生可以說都籠罩在戰爭的背景之中。中國長期的內戰、抗日戰爭、太平洋戰爭、二戰后的“冷戰”，一直伴隨著張愛鈴的人生歲月，戰爭對她和她的創作影響是刻骨銘心的。作為一名本來可以由上海直接去倫敦大學讀書而有大好前程的好學生，因為戰爭的緣故卻改入了香港大學;作為一名在香港大學刻苦努力讀書而獲得獎學金的好學生，因為戰爭的突然爆發，卻中斷了學業，最后連成績單都化成灰燼;作為一名家境已經不再優越、身處香港求學的異鄉學生，為了解決自己的膳宿，她參加了守城;作為一名日軍占領香港后實行“人口疏散計劃”的對象，她不得不回到上海;作為一名需要在淪陷的土地上自食其力的弱女子，她在“危險的文字”中找到了自己的棲身之地。再來看她的作品:《傾城之戀》中戰爭醞釀了本來不存在的婚姻，《封鎖》中戰時的“常態”褪下了都市男女的“面具”，《色，戒》中戰爭政治勢力的斗爭犧牲了寶貴的“青春”，《半生緣》中戰時亂世的無常動遷了人生的軌跡……戰爭之于張愛鈴不可謂不熟悉，身處于那個亂世，有誰又能夠置身于世外呢?在日本占領下的上海所實施的嚴密文化控制中，張愛玲創造了可以風行的文字，這本身就是一種戰時書寫的獨特“智慧”。張愛玲在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說上海人“有一種奇異的智慧”，我想她的“奇異智慧”就在于能夠別開生面地在五四文學革命后、用女性的眼光、在異族統治下的都市書寫著雅俗共賞的故事，并且能暢銷一時，這是令人欽佩的。

如果說家族的故事給了張愛玲寫作的底稿，那么戰爭的體驗則給了她寫作的靈魂。張愛玲的作品總給人以“黑暗”、“世故”、“冷漠”的感覺，其“貴族氣，隱藏著式微破落的頹勢;對私人生活的關注似乎很犬儒，實有悲憫之心;對價值的消解，體察女性的背后，是對人性近乎殘酷的解剖”。[5]沒有戰爭的體驗、沒有那亂世的滄桑之感、沒有經受坎坷與磨礪，張愛玲是寫不出那些獨特的文字的。所以我們看到在張愛玲的作品中，兒女情長、小資生活的浮華外表下是無盡的蒼涼;所以我們看到在張愛玲孤傲冷酷、孤獨清絕的華麗面孔下實際上掩藏著一顆滾燙的熱心。可以不夸張地說，不能體會張愛玲對戰爭的獨特體驗，就不能真正穿越重重迷霧來讀懂張愛玲的“蒼涼”。張愛玲說:“真的革命與革命的戰爭，在情調上我想應當和戀愛是近親，和戀愛一樣是放恣的滲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對于自己是和諧。”[5]戰爭給張愛玲帶來了“樸實的底子”，即使才華橫溢和曾經家世顯赫，也要如普通人一般“茍延殘喘”。戰爭也給她的作品帶來了表里不一的“層次性”，這就是在蕓蕓眾生的日常生活中消解了戰爭破壞的威脅感，讓久遠的回憶輕輕撫去眼前的傷痛，“戰爭”、“戀愛”、“人生”在她這里取得了“和諧”，這種寫作技巧可謂是十分高妙的。

至此，我們大概可以知道為什么在若干年之后，張愛玲會在她的小說中寫到“大場”這個不起眼的地名。因為戰爭體驗相伴一生，盡管飄零海外，她也無法讓戰時的記憶在自己的腦海里抹去，所以她寫下了它，雖然只有短短的文字。當然也有可能是一種“無意”，她或許曾經聽到過這個地名和那段抗戰事實，但不可否認的是張愛玲確實記住了大場和那場戰爭中的“細節”。不過還有一條線索可以供我們揣測，那就是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曾于1951年在人民銀行上海分行的大場辦事處任文書，[6]張愛玲這樣寫是否代表思念弟弟了呢?在沒有確切的證據前，我不敢妄加判斷。

毋庸置疑的是，戰爭體驗給張愛玲和她的作品帶來的影響是十分深刻的。如果我們僅僅在洋樓、公寓、咖啡館、電影院里追尋張愛玲的足跡，而忽略了弄堂、菜場里她的影蹤;如果我們僅僅把張愛玲與風花雪月、亂世情緣相聯系，而忽視了她孤單影只、獨立堅強的一面;如果我們僅僅將她看作貴族的后裔、時尚的先鋒，而不見了她的平民處境、素樸生活，那么顯然我們沒有完整地看待她。戰爭破碎了張愛玲的“天才夢”，讓她以平民的姿態去生活，也讓她的文字更貼近大眾。20世紀40年代中國文學的一個特質就是“戰爭”的因素凸顯出來，無論是國統區還是解放區，“戰爭”表達成為文學的主流。而在淪陷區，盡管有這樣那樣的制約，但無形之中的戰爭背景對各位作家創作的影響也是存在的，只是這種影響潛伏得更深而已。張愛玲用她獨特的文字成功地在淪陷區的文化控制中突圍，也正是戰時特殊情境的一種反映。所以我們會看到她在自己的婚約上鄭重寫下“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話語，唯有戰時的人才更懂得和平生活的珍貴!

1995年9月，她在太平洋那一端的洛杉磯離我們而去;1920年9月，張愛玲出生在我們這座城市的蘇州河畔。生命的開始和結束都相逢于9月，9月對于張愛玲而言，確實是一個有著特別意義的月份。于是我寫下了以上文字，以示我對她的紀念吧。

參考文獻:

[1]張仰先.楊軍益標點.大場里志[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2]張愛玲.同學少年都不賤[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4.

[3]張愛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4]李歐梵等著，陳子善編.重讀張愛玲[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

[5]溫儒敏.中國現當代文學學科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6]張子靜，季季.我的姐姐張愛玲[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