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曾祺的《老舍先生》通過幾樁事情展現(xiàn)了老舍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初讀文章會覺得此文十分淺易,并且亦如汪曾祺其他作品,少有感情的大起大落,但其實他的散文“絢爛至極歸于平淡”,文中有許多潛藏的話語,需要讀者去細(xì)細(xì)揣摩。
【關(guān)鍵詞】《老舍先生》 絢爛 平淡
汪曾祺散文文字雅潔,少雕飾,委婉恬淡,舒卷自如,恰如行云流水,他的記人散文涉及人物有父母親、恩師沈從文,以及鄰里、師長、朋友。《老舍先生》即是其記人散文中的一篇。
縱觀全文,汪曾祺寫了老舍先生的幾樁事情——為花操勞、擺杏聞香、收藏畫作、交友聚會、為客人親自倒茶、為盲藝人的生計謀劃、關(guān)心百姓生活等,向我們展現(xiàn)了老舍先生留在他心中的印象:富有情趣,認(rèn)真嚴(yán)肅,講骨氣,寧折不彎,和人交往坦誠相待,并且能善待百姓、窮人、弱者甚至動植物,是一個人道主義者。初讀文章會覺得此文十分淺易,并且亦如汪老其他作品,少有感情的大起大落,但其實他的散文“絢爛至極歸于平淡”,文中有許多潛藏的話語,需要讀者去細(xì)細(xì)揣摩。
老舍先生1966年8月辭世,自沉于太平湖而死。汪曾祺與他共事是1951年至1954年,文章記錄的就是那一段歲月,但是在這篇文章里并沒有向讀者直接展示時代背景。
品讀文章的辦法之一就是找出作者行文的矛盾處。本文最明顯的當(dāng)屬第13段中的一句:“《當(dāng)皮箱》和‘燕樂’的下文如何,我就不知道了。”《當(dāng)皮箱》是盲藝人唱的“牌子曲”,“燕樂”是智化寺和尚演奏的唐代古樂,汪曾祺先生歷經(jīng)社會動蕩,怎會不知道曾經(jīng)的“破四舊”、曾經(jīng)的“反封資修”?像這些舊東西,在那樣的年代結(jié)果是什么,人人都知道,他故意不說。這是他行文的妙處。
1966年“文革”開始,在那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強調(diào)工農(nóng)化、革命化,按毛主席指示“砸爛一切舊思想、舊文化、舊習(xí)俗、舊習(xí)慣”,全國上下將一切外來的、古代文化的象征和物品砸個粉碎。再回顧全文,老舍先生喜歡的東西——為花操勞、擺杏聞香、收藏畫作等,在那時都可歸結(jié)為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有哪樣不是被砸的對象呢?季羨林《幽徑悲劇》里寫道:“藤蘿們和其他一些古丁香樹等等,被異化為‘修正主義’,遭到了無情的誅伐。六院前的和紅二三樓之間的那兩棵著名的古藤,被堅決、徹底、干凈、全部地消滅掉。是否也被踏上一千只腳,沒有調(diào)查研究,不敢瞎說;永世不得翻身,則是鐵一般的事實了。”不僅是古樹,巴金《小狗包弟》里被遺棄的狗,汪曾祺《虐貓》中被虐殺的貓,無不從另一個側(cè)面揭示了十年浩劫中的悲劇。再看看文中老舍先生的為人處世——“文雅”、“彬彬有禮”,在那個美丑不分的年代,甚至連這也是被攻擊的一點。
汪曾祺一句“我就不知道了”,淡然中蘊涵著的是憤慨、無奈之情。
另一句是文章第1段中的一句:“走進小院,就覺得特別安靜,異常豁亮。這院子似乎經(jīng)常布滿陽光。”明明老舍先生家中“每天下午,來訪的客人不斷”,應(yīng)該是熱鬧非凡,而絕非安靜。汪老又說小院“異常豁亮”,那么小院外呢?1951年至1954年的政治環(huán)境對于老舍、汪曾祺這些傳統(tǒng)知識分子來說,尚是相對寬松的,但不久之后,各項運動不斷,傳統(tǒng)知識分子漸漸成為政治運動打擊的對象,他們的喜好、他們的習(xí)慣為當(dāng)時社會所不容。回想起老舍的小院,汪曾祺們曾經(jīng)找到過精神的暫時歸宿,得到過片刻的安寧,能夠暫時與外界的紛擾告別。汪曾祺說“似乎經(jīng)常布滿陽光”,絕非過頭話,而是他內(nèi)心的流露。
再看文章的選材,回憶老舍的文章很多,老舍先生可寫之事極多,汪曾祺在選材上乍看平淡無奇,似乎隨意擷取了生活的幾個片段,但仔細(xì)品讀,會發(fā)現(xiàn)那么多的瑣碎之事都有一個指向,就是都能充分體現(xiàn)出老舍先生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特點,或者說是“士大夫”的特點,就像《四世同堂》中的祁家,講究禮儀、講究文化、講究生活、講究人情。而汪曾祺自己,愛好書畫,樂談醫(yī)道,汪曾祺把自己的散文定位于寫凡人小事的小品,也正是“平民意識”的體現(xiàn)。
從這點來說,老舍先生對于汪曾祺就不僅僅意味著是一位老領(lǐng)導(dǎo),一位賞識他才華的長輩,更是一個惺惺相惜、志趣相投的摯友。老舍的小院,更是那群在新時代有些無所適從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們寄寓情懷的所在。
可是,這樣一位可親可愛的知識分子卻在文革中慘遭橫禍。老舍的投湖而死,汪曾祺在《八月驕陽》一文的結(jié)尾,寫有一段令人心碎的對話:“這么個人,我想他本人是想說共產(chǎn)黨好啊!”“這么個人,舊社會能容得他,怎么咱這新社會倒容不得他呢?”“‘千古艱難唯一死’呀!‘我本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這大概就是他想不通的地方。”所有悲哀的情緒都掩蓋在平常的人事中,文化大革命中太平湖有些荒涼的景,深藏在凄清和冷寂中的是他的一腔憤懣。本文之中,似乎絲毫不流露情感,但聯(lián)系時代背景,卻能讓人深思。
對汪曾祺來說,老舍對他有知遇之恩,老舍先生最為賞識的就是汪曾祺和林斤瀾,曾在多個場合說,這兩人能寫出名堂來,正如文中提到:“老舍先生愛才,對有才華的青年,常常在各種場合稱道,‘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而且所用的語言在有些人聽起來是有點過甚其詞,不留余地的。”
但是,汪曾祺先生幾乎所有的重要作品都發(fā)表于1980—1983年之間,是在他60歲以后,這在文學(xué)史上是個奇異的現(xiàn)象。一個寫出了《落魄》(1946年)、《雞鴨名家》(1947年)、《異秉》(1948年),出版了《邂逅集》(1949年)的風(fēng)格剛剛成形的青年作家,因為歷史、因為政治、因為生活和生存,沉寂整整三十年才重新開始真正意義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這對作家個體而言無疑是莫大的悲哀。當(dāng)1984年65歲的他在寫到“老舍先生愛才,對有才華的青年,常常在各種場合稱道……”,回想起那段往事,回想起自己的青春歲月,也許該淚痕隱現(xiàn)了;文末提到“1954年,我調(diào)離北京市文聯(lián),以后就很少上老舍先生家里去了。聽說他有時還提到我”,老舍先生不會知道自己曾經(jīng)如此賞識的汪曾祺會被時代耽誤30年之久!人生有多少個30年呢?也不會知道自己會在若干年后懷揣著手抄的《毛主席詩詞》而死,身邊還帶著的是一包茉莉花茶。而老舍先生、汪曾祺先生的際遇,不正是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縮影嗎?他們愛生活、有情趣,愛人民、愛文化,也愛毛主席,但是,卻被那個時代徹底拋棄。
這最后一句“聽說他有時還提到我”,乍看平平淡淡,但其實是作者有意為之,令人想到明代散文家歸有光《項脊軒志》的結(jié)尾:“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其間飽含著的是對老舍先生的懷念,對逝去青春歲月的追憶,對黑暗時代的憤懣,苦澀、酸楚,意蘊深厚。正如他寫恩師沈從文的死:“我走近他身邊,看著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我哭了。”(《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他知道恩師本來可以寫出更多的作品,他知道不能寫作的老師心里積藏著沉沉的郁悶,知道了又不能說,只好讓理解與愛化入告別遺體時的淚水里。簡簡單單的詞句——“這樣”、“就這樣”、“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蘊藏了許許多多復(fù)雜的情感。
汪曾祺散文“于平淡中暗響驚雷”,只有深入文章,挖掘作者潛藏在文中的話語,才能讀出妙處。
★作者單位:江蘇省如皋市江安高級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