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2月9日,黃靜(龍思思)在北京新人偉業科技有限公司(華碩計算機代理商)以人民幣20900元價格購買了一臺華碩筆記本計算機,后因使用異常,經檢測發現該計算機內部原配的原裝正式版pentium-m CPU被更換成了工程樣品處理器。按英特兒公司相關規定,工程樣品處理器CPU是不允許使用到最終用戶產品上的。2月14日-3月7日,黃靜在朋友和律師的陪同下,先后多次與華碩公司協商談判,并提出要求華碩出資500萬美元用于成立中國反消費欺詐基金會的建議作為和解條件,如果和解不成將向新聞媒體曝光或向法院起訴。華碩遂以敲詐勒索報警,3月8日,黃靜及其代理人周成宇被北京市海淀區公安分局以涉嫌敲詐勒索罪刑事拘留,4月14日,被海淀區人民檢察院以涉嫌敲詐勒索罪批準逮捕。2007年11月9日,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檢察以證據不足為由,對黃靜作出存疑不起訴決定。2008年12月,黃靜起訴華碩侵犯名譽權被北京朝陽區法院受理。2009年5月8日,黃靜獲得國家賠償2.9萬余元。2010年3月15日,黃靜向北京市宣武區法院起訴中國消費者協會不履行法定職責,并宣稱要將維權進行到底。黃靜案案發4年有余,但實踐中,有關“天價索賠”的案件層出不窮,盡管案件性質相同,但有的消費者被處以敲詐勒索罪,有的被認為是“維權過度”而宣告無罪,消費者應如何正當維權以及如何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依然是社會輿論關注的熱點,消費者以威脅方式維權與敲詐勒索罪的界限更是司法機關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
一、黃靜“天價索賠”行為的一般認識
隨著社會法治程度和公民法律意識的不斷增強,因合法權益受到損害而要求賠償已經成為現實生活中越來越普遍的現象,特別是加害方又存在明顯的過錯或責任的情況下,受害方因此提出高額賠償要求的現象也屢見不鮮。所以,類似黃靜“天價索賠”的“高價”索賠現象絕非個別,作為一種社會現象,究竟應該怎么認識?對此,作為普通的社會公眾,往往會基于一般的生活觀念以及對《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與生活緊密相關的法律規定的大致了解,作出直觀的認識和判斷。
根據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消費者享有知悉其購買、使用的商品或者接受的服務的真實情況的權利,其合法權益受到損害的,可以要求賠償。 所以,索賠是消費者權益受到侵害時的基本權利。至于可以要求賠償多少,根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應當按照消費者的要求增加賠償其受到的損失,增加賠償的金額為消費者購買商品的價款或者接受服務的費用的一倍。但這只是對經營者賠償的上限規定,我國法律并沒有對消費者索賠的金額作出上限規定,所以,法律沒有禁止消費者提出明顯不合理的高額賠償要求,只不過其高額索賠要求最終不受法律的保護。而且,盡管“天價索賠”在國內不受法律支持,但在西方國家,消費者獲得高額“懲罰性賠償”卻屢見不鮮。1995年,一名79歲美國老太太在麥當勞被燙傷,法院判決麥當勞賠償270萬美元。美國法官解釋判決說為什么要判這么多,不是因為老太太需要這么多賠償,而是懲罰性賠償。面對麥當勞這樣一個跨國大公司,如果不賠償這么多錢,對他沒有懲罰警示的意義。所以,作為普通的社會公眾,完全可能出于對相關法律和案例的粗淺了解,提出高額的賠償要求,對此,法律可以不予保護,但不能給予責難。
同時,相對于實力龐大的公司企業而言,消費者處于明顯的弱者地位。所以,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是全社會的共同責任。國家鼓勵、支持一切組織和個人對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行為進行社會監督。近年來,不少媒體都開設有專門幫助消費者維權的欄目,以維護廣大消費者合法權益為宗旨,對損害消費者合法權益的行為進行輿論監督,并被實踐證明為行之有效的維權舉措,被譽為“維權利劍”。不少消費者在維權的時候,首先想到通過媒體曝光。社會輿論普遍認為,向媒體曝光本身是消費者維權的一種合法手段。
所以,就一般公民的權利意識和法治觀念,結合社會公眾的普遍心態而言,權利受到侵害后提出高價賠償實際上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的從眾心理,而為了想在協商談判中爭取一定的主動地位,往往會聯系并借助媒體監督的力量。就一般公眾的樸素認識,以媒體曝光為條件的“天價索賠”行為更多的是一種“得理不饒人”的道德操守問題,很難要求其在行為的法律性質上作深刻的認識,特別是與敲詐勒索的犯罪行為劃等號。
二、黃靜“天價索賠”行為的法律思考
當然,在法治社會,行為的法律性質應該為法律原則和規定所決定,而不能被社會公眾的一般、樸素認識所左右。黃靜之所以被以涉嫌敲詐勒索罪受到刑事追究并最終被存疑不起訴,并不能簡單地歸咎于司法的肆意擅斷,特別是案件發生在執法水平較高、法學專家云集的北京海淀區,相信司法應該不是草率的。
事實上,案件的查處是得到過有關法學專家的論證支持的。有法學專家學者論證指出應以犯罪論處。例如:中國政法大學于志剛教授認為,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在于要挾行為是否存在。一般認為,向媒體曝光本身不存在正當不正當的問題。但到底構不構成要挾要考慮向媒體曝光的目的和性質。本案中,黃某和周某除漫天要價外還威脅要向媒體曝光,并不在于通過曝光解決賠償問題,不是要通告其他消費者以此為鑒,而是將其作為迫使對方屈服的砝碼,其曝光行為是一種客觀的要挾方式,應當認定為敲詐勒索。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理論研究所研究員劉方也認為,本案中,黃、周二人非法索取華碩公司500萬美元的賠款,要求賠償的標的遠遠超出了法律所保護的范圍,應該認定其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的主觀故意。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的教授韓玉勝也認為,私下天價索賠,正是常見的敲詐勒索的一種手段,如果我們能夠允許或者鼓勵這種行為不斷發生的話,那么社會秩序將會非常混亂。
對此,筆者不能茍同。所謂敲詐勒索罪,根據我國刑法第274條的規定,一般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對被害人實施威脅或者要挾的方法,強行索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還原整個事件的起源和過程,結合刑法中敲詐勒索罪的規定精神,筆者認為,黃靜的行為顯然不能構成敲詐勒索罪。
首先,黃靜的索賠行為并不具有刑法上“非法占有”的目的。黃靜因購買的計算機內部原配的原裝正式版CPU被更換成了工程樣品處理器,其作為消費者的權益受到了侵害,提出索賠是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明確賦予的權利;同時,盡管《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規定了“雙倍賠償”原則,但這只是針對經營者的欺詐行為而言,并不包括物質損害賠償和精神損害賠償,法律并不禁止受到侵害的消費者在“雙倍”范圍之外提出索賠要求,也不禁止經營者在“雙倍”范圍之外給予賠償。當然,提出索賠以及索賠多少是一回事,是否賠償以及賠償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這是消費者和經營者雙方博弈的過程,只要雙方協商一致,不論數額高低,法律都不會干預;如果不能達成共識,完全可以通過仲裁或法院進行最終裁決。不論協商成功與否,都屬于民事糾紛的范疇。從司法實踐看,消費者直接向法院提出巨額索賠的案例屢見不鮮,雖然最終不能為法院支持,但也絕非違法行為,更談不上是犯罪。既然在訴訟階段都允許提出巨額賠償的訴訟請求,何以在協商階段就不能提高額賠償要求呢!所以,不能從索賠或賠償數額上推斷出維權消費者是否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否則,現實生活中在“雙倍”之外獲得賠償的消費者,都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之嫌,其中數額較大的,都應以犯罪論處。
其次,以“向媒體曝光”相威脅不構成刑法上敲詐勒索罪的威脅要挾行為。敲詐勒索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以威脅或要挾的手段迫使對方在某個時間向自己交付財物的行為。而這個威脅或要挾手段的前提應該是該手段行為本身是非法的。例如,以揭發他人隱私相威脅強行索取他人財物的,盡管所欲揭露的隱私客觀真實,但揭露行為侵害了他人受法律保護的隱私權,屬于違法行為,所以,構成敲詐勒索罪的威脅或要挾行為。本案中,黃靜向華碩公司提出如果不接受索賠的金額,就將華碩使用測試版芯片的事實向媒體曝光。盡管這對華碩公司構成了威脅和要挾,但黃靜并沒有偽造事實以詆毀污蔑華碩,她所要爆光的完全是自己遭到侵害的客觀事實,并沒有對華碩公司造成非法侵害。同時,不論黃靜是出于什么目的提出曝光威脅,其行為本身沒有對社會造成危害,反而是對純潔市場、維護消費者合法權益有利的行為。所以,判定是否構成敲詐勒索罪,關鍵要看消費者在維護自身權益并向商家索賠時,是否使用了非法的手段。黃靜在索賠過程中,使用了“向媒體曝光”等威脅性言辭,給華碩公司造成了一定的精神上的強制,但這種手段具有一定社會容忍度,能夠為現階段社會公眾所認同或容忍,雖然不為法律所鼓勵和支持,但也不具備相當的社會危害性,不能與敲詐勒索罪的威脅要挾行為相等同。
三、由此引發的深入思考
總之,筆者認為,就社會公眾的直觀和樸素認識,“天價索賠”行為很難與犯罪劃等號,但為什么社會公眾普遍認為不構成犯罪的行為,在我們執法者眼中和法學專家的論證中,成為了嚴重的犯罪行為呢?這實際就涉及執法者的執法理念和法學家的思維方式問題。
首先,重刑輕民思想根深蒂固,難以輕易轉變。在我國,刑民不分的立法狀況以及重刑輕民的思想可謂是源遠流長,直到近代甚至近幾十年來,才逐步建立了相對完善的刑法、民法、行政法等法律體系。但是,時至今日,重刑輕民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習慣于從犯罪角度思考社會問題的刑法本位主義思維依然占據著刑法學家的頭腦。純粹就刑法視野看,黃靜的行為能夠直觀地與敲詐勒索犯罪對應起來,按刑法的思維邏輯也能論證出符合敲詐勒索罪的構成要件。但是,這忽視了一個重要的問題,即黃靜的行為是否可以歸屬于民法領域,是否可以通過民法調整即能夠達到規范相關權利義務的效果。正如前所述,消費者因權利受到侵害而以曝光等威脅方式提出高額索賠,作為經營者完全可以有兩種選擇:其一,要求走仲裁或訴訟程序,依法賠償。其效果是直接賠償少,但需要承受被曝光后帶來的損失;其二,對直接賠償和曝光后帶來的間接損失進行綜合權衡,在可能造成的間接損失范圍內決定賠償的數額。其效果是直接賠償的數額遠遠超出法律規定,但避免了曝光可能帶來的更大的損失,仍不失為一種有利的選擇。無論采取哪種方式解決,都屬于民事糾紛與訴訟的范疇。即使是消費者執意不愿走仲裁或訴訟程序,經營者又執意不接受索賠數額的,最終實施曝光行為而給經營者造成損失的,該損失也是經營者對自己的非法或違規經營行為所應該接受和承受的結果,不存在經營者合法權益被非法侵害的問題,當然也就不存在犯罪問題,不需要刑法的介入,即便公安機關接到報警也應該引導雙方按民事訴訟方式解決。所以,不同的思維方式決定了以威脅方式維權行為的不同定性。只有徹底擯棄刑法本位主義思想,切實貫徹刑法謙抑原則精神,才能將威脅方式維權行為準確定性并明確排斥在刑法調整的范圍之外,才能避免類似錯案的再次發生。
其次,執法方式粗糙簡單,不能以人為本。即便黃靜案作為一宗“非常離譜”的維權案例而無法逃脫“敲詐勒索”的嫌疑,相關司法機關也沒必要堅持對黃靜采取審前羈押。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60條的規定:“對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可能判處徒刑以上刑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采取取保候審,監視居住等方法,尚不足以防止發生社會危險性,而有逮捕必要的,應即依法逮捕”。換言之,逮捕除了犯罪的事實證據審查外,還有逮捕必要性審查原則,即只有在不逮捕就不足以防止發生社會危險性的情況下,才能對犯罪嫌疑人采用逮捕羈押措施。黃靜涉嫌的是“敲詐勒索”,而非暴力犯罪,不采取逮捕羈押措施也不至于會對社會構成危險,而且案情簡單,不至于會發生翻供串供等而影響刑事訴訟的進行。沒有跡象表明對其具有逮捕的必要性。執法方式的簡單粗糙,不僅造成了黃靜被錯誤羈押295天的嚴重后果,也使司法機關承擔了國家賠償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