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界對魯迅作品的研究與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存在嚴重的離異和背棄。魯迅先生的散文集《野草》很難懂,而一些專家研究《野草》的文章并不比《野草》好懂。所以,我們祈求專家學(xué)者對入選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魯迅作品的研究,要少談些精深的思想要義,少用些聱牙玄妙的術(shù)語,多一些通俗的文本解釋和結(jié)構(gòu)解析。這就是我們寫作這篇短文的初衷。
《野草·題辭》寫于1927年4月26日,最初發(fā)表于1927年7月2日的《語絲》138期,是魯迅先生為《野草》所寫的序文。寫作此文時,正值蔣介石“四·一二”大屠殺之后,魯迅曾經(jīng)對革命的向往和希冀,被一盆血水澆滅了。陰森恐怖的社會現(xiàn)實,使魯迅“有無量的悲哀,苦惱,零落,死滅”(《三閑集·我怎么寫〈夜記之一〉》)。這是作者寫作此文的主因。其次,自1925年“女師大風(fēng)潮”以來,作者歷經(jīng)了諸多的人和事,北京—廈門—廣州—上海的行蹤變換,也使作者經(jīng)歷了種種不愿或難以為人所道的苦悶。以上兩個方面,構(gòu)成了作者寫作《野草·題辭》的背景,這也是此文寫得特別含蓄隱晦的原因。
下面對《野草·題辭》一文的結(jié)構(gòu)做一個簡單的解析,以探究魯迅寫作此文的真正用意。全文共十一個段落,分為四節(jié):
第一節(jié)(第1段),苦悶矛盾的心理?!爱?dāng)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背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生命的靜止?fàn)顟B(tài),是一種生物人的自然常態(tài)。一個人如果可以不思不想,沒有欲念,沒有悲哀和痛苦,沒有希望和絕望,也就沒有價值判斷。個體生命即使在黑夜中獨自存在,也可以獨自感受肉體的真實。這種狀態(tài)下的人,雖然形同死尸,卻有一種沒有精神苦痛的充實。開口說話,是人的社會性的復(fù)蘇,就不能不面對生命所遭受的嗜嚙,精神所蒙受的壓抑?,F(xiàn)實的慘烈,希望的覆滅,就像一個人遭受雷轟電擊一樣,魯迅此時也許根本無法找到情感的依存,理想的指引,精神的寄托,所以便感到了一種生命的空虛。沉默——充實,開口——空虛,這正是作者當(dāng)時極度矛盾心情的真實吐露?!翱仗摗笔求@懼狀態(tài)下的呆滯無語,又是一種無路可走的絕望。照直了說,就是肉體與靈魂背離狀態(tài)下的無奈和空虛。事實上,魯迅當(dāng)然不會選擇“充實”時的“沉默”,盡管感到“空虛”,但他仍然會選擇“開口”。這是毫無疑問的,這也才是我們的魯迅。
第二節(jié)(第2、3段),野草死亡與新生。詩的第二段如何解讀,孫玉石先生曾說:“這段話包含了魯迅對于過去自己生命存在價值的思考與確認?!斞傅倪@些話既是對自我生命的一個總結(jié),也是對人的生與死的價值論的哲學(xué)思考。”(《現(xiàn)實的哲學(xué)的〈野草〉》第6頁,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9月)這話是非常準確的。
但這里還應(yīng)該從更深層來理解,這些文字不僅僅是“對于過去自己生命存在價值的思考與確認”,更是魯迅向舊我的告別和對舊我的否定。魯迅在總結(jié)過去的同時,含笑與之訣別?!斑^去的生命”是包含著思想、行為的生命體,對于它的死亡,作者沒有留戀,沒有悲觀,甚至對于它的朽腐,作者報之以“大歡喜”,因為他至少證明了這個生命個體曾經(jīng)存在的價值:曾經(jīng)的追尋,曾經(jīng)的奮斗,曾經(jīng)的一切,都表明它的存活是有意義的;即使在生命個體的朽腐過程中,依然會存有奮斗過程和思想探索的烙印。魯迅不是虛無主義者,也不會全盤否定過去。他在追訴自己生命的過往歷程中,給予了舊我充分的肯定和認同。
告別過去預(yù)示著作者要探索和追尋一個新的未來?!吧哪辔瘲壴诘孛嫔希簧鷨棠?,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生命的泥”指前面生命死亡和朽腐之后的塵埃,野草是舊我死亡和朽腐后生命的更生。野草是作者個體生命的象征,是鳳凰涅磐的新生。雖然微小如野草,不是喬木,但作者依然自喜、自戀、自愛?!斑@是我的罪過”全然是自謙。孫玉石先生認為“是一種自謙,也是自責(zé)”,細想一下,造物主使生命得以蘇生,是拋棄自我的再造。從下文來看,作者“坦然,欣然”,“大笑,歌唱”,包含著對那些蔑視“野草”渺小卑微的抗?fàn)?,情感上予以完美的稱頌,也就絲毫沒有“自責(zé)”的必要。
第三節(jié)(4—8)野草是反抗與獻身者的化身。這一節(jié)又分兩層。四、五兩段為第一層:贊美和謳歌野草的反抗精神。第四段作者用了極為平實的文字,“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描述了野草純真樸實的特征,心存眷愛。接著筆鋒一轉(zhuǎn),寫野草從過往的歷史陳跡中吸取露水、養(yǎng)分,滋養(yǎng)自己的生命,在與陳舊丑惡的腐朽勢力的斗爭中,剝奪他們的生存,獲得個體生命的存活;即便是在生命成長的途中“遭踐踏”“遭刪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其中盡管有奮斗的艱辛和慘烈,可作者依然樂觀豁達,“坦然”“欣然”地接受,在大笑和歌唱中直面這“慘淡的人生”。這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氣宇,也是對魯迅先生一貫的精神品格的寫照。
新事物、新思想的誕生和成長無不經(jīng)歷著這樣的砥礪和磨難。思想的野草之花,在與舊制度、舊思想的斗爭中艱難地存活著,雖屢遭不幸,或生或死,依然壯烈。生不足為喜,死不足為憂,作者一以貫之地“坦然,欣然”,“大笑”“歌唱”,這是戰(zhàn)士的精神,是超越了狹隘的生死的崇高境界。魯迅是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具有“韌性的戰(zhàn)斗”,在向舊我的告別中,他沒有貪生退卻,沒有畏葸不前,以一種生命的姿態(tài)來傲視,表現(xiàn)出斗爭的堅決,包含著一種必勝的信念。
第六至八段為第二層:呼喚“地火”噴發(fā),與這丑陋的社會一同滅亡。這里作者將思考又深入到一個新的層面,把生命個體的存在與整個社會變革結(jié)合在一起,表現(xiàn)出強烈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耙砸安葑餮b飾的地面”指野草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魯迅全集》解釋“地面”為“比喻黑暗的舊社會”。白色恐怖籠罩和壓抑在人們的心頭上,野草也遭遇了生命中最艱難而沉重的考驗。作為野草隱喻或象征性主體的“我”作出了毫不猶豫的選擇,以自己微小孱弱的軀體,與這罪惡的社會一同消亡,即使同歸于盡,也在所不惜。這與作者早期“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思想是一致的。
“地火”在作者的意識里,也許未必有一個明確的指向,但作者清醒地預(yù)感到“在地下運行,奔突”的“地火”,“熔巖一旦爆發(fā)”,將燒盡連同野草在內(nèi)的整個世界。這是一種對個體生命力量的堅信,與作者在《燈下漫筆》之二《春末閑談》中宣揚的“掃蕩這人肉的宴席”的旨意是一致的。
第四節(jié)(9—11)野草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前一句“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睂O玉石先生認為“天地‘靜穆’,是一處反語,指當(dāng)時的白色恐怖造成的‘殺人如草不聞聲’的社會現(xiàn)實”(《現(xiàn)實的哲學(xué)的〈野草〉》5頁,同上)?!办o穆”寫法上應(yīng)該是一種象征,修辭上屬借代,特征代?!办o穆”,《現(xiàn)代漢語詞典》解釋為“安靜莊嚴”,作者此處用來形容“天地”,一是指蔣介石黑暗統(tǒng)治下的白色恐怖;還有一層是指在這種恐怖現(xiàn)實狀態(tài)下作者內(nèi)心壓抑、悲苦、陰冷、恐怖的心理感受。這情形大體如《藥》中老栓上街買藥時的感覺:“有時也遇到一兩只狗,可是一只也沒有叫。”亦如華大媽上墳時的“死一般的靜”。在這種滿是肅殺悲涼的凄苦與恐怖情形之下,作者自然無法放聲歌唱。后一句“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弊髡哂昧思僭O(shè)和不肯定語氣,表達一種自我懷疑和清醒冷靜的自我解剖。意思是說,即使沒有這樣恐怖的血腥殺戮和這種恐怖給自己帶來如此的悲苦、陰冷,作者也未必能夠看清楚前行的道路并為之放歌。可見作者對未來的認識只停留在一種朦朧的感知上,這與魯迅先生這一時期思想上的矛盾苦悶心理是吻合的。
在九、十兩段中,作者重復(fù)了“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這幾個意象,但其含義和作用是不盡相同的。前者表明作者是在向一個舊的時代告別,“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是作者一生捍衛(wèi)和抗?fàn)幍膬煞N勢力,對前者他可以“俯首甘為孺子牛”,對后者他則“橫眉冷對千夫指”。他們在矛盾對立中存在于“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是作者個體生命和思想“奮然前行”的歷史見證;后者借以說明野草的生存價值和意義。野草的朽腐,既是個體生命的完結(jié),也是與之相伴而生的舊時代的終結(jié)。這是以個體生命的奮斗和犧牲為代價的?!盀槲易约骸辈⒉皇亲髡咭晃兜乜浯笞晕一蚬淌刈詯?,而是為了解脫這無盡的悲苦與陰冷,找到個體生命前行的明確方向?!吧c死”是生命的兩種存在形式,野草精神是超越了生死的一種果決;“友與仇”,“愛者與不愛者”是生命奮斗旅途中同路人的認同、分化和對異己者的殊死搏斗的宣言,與魯迅先生所言之“能憎,才能愛”的大憎大愛思想殊途同歸。
因此,作者視《野草》之《題辭》為一首告別曲,似乎在直白地呼告:“別了,舊我”,“別了,連著產(chǎn)生舊我的那個時代”。魯迅對自我的消亡全然沒有苦痛,他對這“死亡”和“朽腐”滿懷極大的熱情,他熱烈地期盼地火“火速到來”。所以說,野草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就在于它將徹底埋葬這黑暗的“吃人”的社會。
通觀這首散文詩,魯迅先生的情感是濃郁而充沛的;詩句流暢精煉,言義豐贍;讀來鏗鏘有力,朗朗上口,擲地有聲。實乃魯迅散文詩中的佳作!由于時代和作者隱喻式的曲折表達,給我們的理解帶來了很大的隔閡。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作者借“野草”這一意象,形象而真切地闡釋了自己的心理路程的變化,可以算作是魯迅先生向一個舊時代的告別辭或宣言吧!
[作者通聯(lián):北京市第八十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