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王安憶《長恨歌》中的閨閣情誼

上海作家王安憶，在上海弄堂這個特殊的環境里寫小兒女的生活，細致入微，總能給人一種“貼膚貼肉”的感覺。上海是什么地方?王安憶認為：“上海，可不是大小姐的世界。”在王安憶的印象里，上海也是弄堂小兒女們的世界。上海的建筑如匯豐銀行大樓、國際飯店等自然是上海的驕傲，但舊上海的建筑主體乃是石庫門和弄堂，除了少數幾個有名的里弄之外，成千上萬不知名的、無名的里弄，它們進入不了建筑史，但它們又絕不是可有可無的，沒有它們，就沒有那些著名的建筑矗立在這地面上，那也就已經不是城市，更不是上海了。就如那些不知名的、無名的里弄中的人，絕大多數也進不了歷史，他們甚至并不渴望進入歷史，他們只求生活得安穩些、滋潤些，和和睦睦，再有那么一點盼頭，就是上海人所說的興興頭頭的，那就是幸福了。然而，也恰恰是這些人才構成了這個城市的主體，或者干脆地說，就是它的血肉。

這就是王安憶對上海的基本理解，很自然地，她也就將這樣的理解貫穿在了她的上海故事的寫作中，這理解也決定了她的故事人物的選擇，所以在她的作品中，根本不可能出現張愛玲筆下白流蘇那樣的貴族之家的女子。從《巴女琳達》中的琳達，到《我愛比爾》中的阿三，乃至《長恨歌》中的王琦瑤，還有《富萍》里的富萍，無一不是弄堂里長大的小家碧玉。其中，王安憶筆下最有名氣的人物大概也就是《長恨歌》中的王琦瑤了，王琦瑤雖然是選美比賽的季軍，所謂“滬上淑嬡”，但畢竟還是出身于弄堂人家，充其量也就只是一個頗有姿色的小家碧玉。

《長恨歌》的開頭部分專門用了四節文字——弄堂流肓閨閣鴿子，以抒情筆調為王琦瑤這個“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兒”的出場去做鋪墊。許多讀者對其在語言運用上的繁冗疊復頗有微詞，殊不知這瑣碎恰恰就正是弄堂女兒的方式，也是她們的生活的基本形態。閨閣中的事也許本來平淡，或許說是瑣屑。在《長恨歌》中，你更深層地覺到了這種瑣屑。讓你在欣賞的同時卻又不免埋怨，在埋怨中你或許能更多地了解閩閣中女子的生活，更貼切地品味她的心境。

即使在深深的弄堂里，你依然能感受到十里洋場的氛圍。有人說“只有30年代的老上海，才能夠象征品位、格調、優雅、浪漫、摩登、經典”。看看那一時期的電影：跑洋行的買辦，穿旗袍的太太，在教會學校讀英文的小姐，從法國留學回來的少爺紛紛粉墨登場以及匯豐銀行、圣約翰大學、百樂門夜總會……那濃濃的老上海風情撲面而來。

此時的王琦瑤雖則看上去是一個清純的學生，卻已學會透過閨閣觀察這個世界了。作為一個漂亮的上海少女，王琦瑤自然是心高氣傲的。只是理想總是與現實存在距離，她的生活環境使得她不得不時時潑自己的冷水，好叫心里的不滿與不甘漸漸熄滅，只要抓住力所能及的完全屬于自己的東西。她不乏青春少女對于未來的諸多憧憬，但她是弄堂里生活的小戶人家的女兒，環境教會了她冷靜而現實的處世策略。年紀小小的她已經在生活的磨煉下，養成了性格中的欲擒故縱、迂回曲折。她的心里并不是風平浪靜的，一直存著的那份與命運抗爭的不甘與掙扎，以一種表面上的不動聲色靜伏著，等待著機遇的來臨。她做人的態度就是以退為進、以守為攻，所以給人留下了“乖覺”的印象——因為表面的安靜與耐心。她很聰敏，這種聰敏里包含有審時度勢與察言觀色。總之，是小心翼翼做人的姿態。從外表反映出來就形成她特有的含蓄之美。這美里不乏嫵媚與風情，然而這種嫵媚與風情卻不是張揚的，反倒帶著股討巧的味道。她沒有老本可以吃，她也依靠不了家庭，她只有自己僅存的美麗和有限的智慧，要靠這兩樣去贏取一份光輝燦爛的體面生活，她知道這其中的難度，但不氣餒。她所結交的朋友或多或少是能為她作陪襯，或心甘情愿鋪路的，其中的第一位就是潤物無聲的吳佩珍。

當時，上海有幾所女子中學，如清心女子中學、圣瑪麗亞女校等，屬于貴族學校，校園修飾得非常漂亮，一年四季花開不謝，常引得路人駐足觀望。小家碧玉的王琦瑤就讀于這樣一所女子中學，她的好朋友吳佩珍是她的同班同學。吳佩珍是一個粗疏而沒有心機的女孩子——和王琦瑤相比，“王琦瑤和吳佩珍做朋友，有點將做人的重頭推給吳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吳佩珍的丑；她的精細突出了吳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吳佩珍的受恩，使吳佩珍負了債”。“她對王琦瑤的感情，有點像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那種沒有欲念的愛情，為她做什么都肯。”她喜歡王琦瑤，恨不能掏心掏肝地對玉琦瑤好，喜著王琦瑤的喜，悲著王琦瑤的悲。這段感情里的無怨無悔與體貼周到著實有著令人感動的無私。這種情感，在女子學校，也是再正常不過的，因為它也要求雙方一對一，在形影不離間，其感情對當事人的影響并不遜于愛情。

吳佩珍帶王琦瑤去片場，把這作為討好王的一個禮物，這“禮物”是王琦瑤人生大戲中一個重要的道具，一步一步改變著王琦瑤的命運，這是后話。后來，兩人因放生疏了，但這不是感情上的疏離和冷漠，只因吳佩珍見證了王琦瑤去片場試鏡的失敗，這種微妙的心理便扭使兩人的關系“再也回不來了”。

有兩幕場景是兩人感情的高潮戲，特別打動人心。其一是王琦瑤搬到蔣麗莉家后，吳佩珍來給王琦瑤送信的那一幕。“停了一會兒，兩人都哭了。她們不知在哭些什么，又有什么可哭的，只覺得心里有一種無法挽回的難過。”兩個白鴿子似的女生，站在梧桐樹下，哭個不停，“送走了她們無憂的閨閣生活”。從此后，她們個性中某種鮮嫩的東西將被磨損，被銼去，面對世俗風氣，入鄉隨俗，學會一套生存的手段，總之，她們必然會走向某一種成熟。但這份純真的情意，以及彌漫著的淡淡憂傷，會成為兩人生活中最為珍貴的記憶。這與上海的另一位女作家陳丹燕的散文《我的手風琴伙伴》里的閨閣情誼，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第二幕，王琦瑤住進了“愛麗絲”，過起了金絲雀的生活，在晨昏顛倒的等待生活中，吳佩珍去看望了她——向她告別——她要隨夫家去香港。“吳佩珍握住她的手，說‘你跟我一起去香港吧’。后又說‘你知道我對你的心，我從來把你看作比我好’。”這幾句閨中密友之間的體己話，令人感嘆。在張愛玲筆下，戰爭的爆發才成就了范柳原和自流蘇之間的戀情，而在吳佩珍，對王琦瑤的好不需要任何條件，這種富貴不忘、患難與共的情誼已然超越了異性之戀。

王琦瑤與吳佩珍疏遠之后，“想取代吳佩珍位置的人有好幾個”，濃情似火的蔣麗莉出現了。她是位富家大小姐，她對王琦瑤的好，是徹底的，不管不顧的，帶著些霸道的意味。她給王琦瑤寫抒情的濃艷字條，邀王琦瑤到家參加生日會，就像一名懷春少年對自己心儀的女孩慣常所作的那樣。盡管這種“文藝腔”的做法是早熟的王琦瑤不喜歡的，但她還是接受了邀請。那一晚，王琦瑤在有著工商背景的蔣家見到的一切：花園洋房、花團錦簇的客人、粉紅色的閨房以及對這一切漫不經心的主人蔣麗莉，對王琦瑤產生的影響是深遠的，所有這些使她窺見了繁華的一角，虛榮心從此開始膨脹。后來王琦瑤應蔣麗莉之邀搬進了蔣家，當起了半個主子，在她參選“上海小姐”的過程中，蔣麗莉又熱心地出力獻策，她的強硬態度和熱情在這時派上了用場。

那時的王琦瑤，活得矜持而又風光，分明是別人討她的好，圍著她轉，卻得看她的臉色，“做人的大頭，有別人挑了去”，她只需順應時勢就可以了。能夠修煉到這種如魚得水的境界，非一般人可比。獲得“蘭小姐”的名號，是她人生榮耀的頂點，一份光鮮體面的生活幾乎在向她招手。只是，當時這榮耀是需要后半生的孤凄來做抵消的，當時有多榮耀多驕矜后來就有多孤凄多無助。

后來發生的一切，是另一番天地了。有了一個程先生，這三個人，又生出多少故事來。“一個先生兩個小姐是1946年通常的戀愛團體，悲劇喜劇就都從中誕生，真理和謬誤也從中誕生。馬路上樹影斑駁處，一輛三輪車坐了一對小姐，后一輛坐了一位先生，就是這樣的故事起源，它會走到哪一步，誰都猜不到。”蔣麗莉和程先生兩人都是愛情至上，可惜丘比特和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們的愛情都錯了位。蔣麗莉一意孤行地愛上程先生，程先生卻刻骨錦心于王琦瑤。兩人越是矢志不忘。結局越是悲慘。蔣麗莉愛之不得，搖身一變，成了狂熱的革命分子，嫁了個山東人老張，生了三個自己并不喜歡的兒子，最后英年早逝。

終其一生，蔣麗莉都沒有脫離少女時代的陰影，后來的婚姻和家庭，充其量只是生命的一個環節。并不是她自己的生活。對王琦瑤，她似乎既不應該愛，卻又實在恨不起來，至多也就裝腔作勢地表現出嫌惡和凜然的樣子。兩個人到中年后依然保持著不間斷的交往，因為“有著至深的諒解，甚至體貼，均是彼此不覺察的”。在生命即將終結時，她給王琦瑤拿出她少女時期寫給程先生的詩作，又哭又笑，可見她依然糾結于對程先生的情感，依然對這場三角戀不能自拔，其用情之深，實在是令人唏噓。

有心理學家認為，女性間的友誼是一種類似于精神戀的東西，因為女性之間更習慣那種溫暖和瑣細的溝通和交流，而隨之所產生的親昵依賴也只有女人之間能心領神會。男性不可能像同性那樣理解自己，更不會像同性那樣尊重自己。而女性真正的精神伴侶是自己的紅顏知己，自己的姐妹。這個人是真正陪伴你一生一世的人，永遠陪伴你靈魂的人。整部《長恨歌》正是一部閨閣中的歷史，只不過這閨閣隱藏在舊上海層疊的弄堂里。誠如王安憶自己所說：要寫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給了她們好舞臺，讓她們伸展身手。誰都不如她們鮮活有力，生氣勃勃。